二月二,龍擡頭。
清晨,晴。
秦嘯風帶領數名隨從,一行人鮮衣怒馬,奔馳在筆直官道上,御天峰近在咫尺。
雖然天氣還是異常寒冷,但是已經能夠感受到春天的氣息。鼻孔口腔,同時混合着冰雪的凜洌,草葉的芬香。是不是預示着漫長黑暗的過去很快結束,即將迎來由他一手主導,讓每個人都能享受甜蜜生活的新時代?
他忍不住擡頭望着天空,空中恰好有一條極長極長的雲彩,飄飄蕩蕩,好像一條昂起頭來的龍,與今天二月二,龍擡頭的說法極爲契合,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鬆掉領子上的扣子,陽光和冷風幾乎同時穿過敞開的衣襟,落在胸口結實的肌膚上。他愈發相信,該輪到他這條龍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他混混噩噩過了幾十年,如今終於甦醒過來,必將舉世震驚。他至今記得很清楚,他六七歲的時候,父母請了當地頗有名氣的相士給他算命,那相士給了他“潛龍升淵,前途無量”八個字評語,莫非一個人的一生會做那些事,會遇到那些人,會有那些成就,都是命運之神早已安排好的?
秦嘯風驅馬一口氣奔了數裡地,頭上熱氣騰騰,身上汗水直流,他實在太過於興奮了。自從他從徽州城回來,他很明顯感覺到武林盟的人對他看法有了很大改觀,不再是以前清一色打心眼裡瞧不起他的眼神,換上了刮目相看的眼神,以及真正從心底發出的尊敬和畏懼。因爲沒有人會想到他敢把命豁出去,一個人連自己性命都敢放棄的人,誰還敢輕視他呢?
現在不僅私底下跟他接觸,願意跟他做朋友,聽他號令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向來把他盯得很緊的三巨頭,也忽然去除各種限制,抱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姿態,某些無關緊要的事也由他去做了。那三條雙手捧着算盤,精明透頂,不吃半點虧的老狐狸,若非他們看清楚了形勢,得出再繼續執迷不誤下去便要大禍臨頭的結論,否則說什麼也不會爽快鬆手。
現在形勢對他來說簡直一片大好,他如果不趁熱打鐵,及時更上一層樓,到頭來只會覺得遺憾終生。秦嘯風眼神忽然堅毅果敢起來,雙手緊握,喃喃自語:“這次我一定不能優柔寡斷,患得患失,讓任何人搶了我的風頭。”雖然他在徽州城勇氣可嘉,表現不錯,但是他絕非最搶眼的那個靚仔。如果他當時在徽州城能夠再果斷點,勇敢點,就不至於讓葉楓大放光彩,出盡風頭。
那時他心裡抱着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念頭,不敢往深處追究真相,不敢嚴厲懲處不法之徒,結果拿了一手好牌,打得稀爛,虎頭蛇尾,草草收場。李婉喻在事後給他覆盤,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怎能做好好先生,手舉着錘子,卻一個罈罈罐罐也不敢敲破呢?”做大事的人,應該像狐狸一樣奸詐,像虎狼一樣殘酷,像小人一樣卑鄙,他所做任何事情都必須無條件服務於自己的利益。
他需要立威揚名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的刀,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他需要向上爬的時候,可以把所有人的肩膀當成他腳下的墊腳石,他需要向別人妥協讓步的時候,能夠狠下心來把自己最心愛的人推入陌生人懷中。但是不管他怎麼做,都會很巧妙把控住節奏,引導事態朝着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絕不會出現類似秦嘯風在徽州城的表現,猶如鑽入風箱中老鼠,兩頭受氣,到處受委屈的尷尬場面。
“男人一定要狠!”這是秦嘯風出門的時候,李婉喻再三叮囑他的話。秦嘯風合上衣襟,沉聲說道:“這次我絕不會心慈手軟,我會讓某些人感到發自內心的顫抖!”揮動把手上鑲嵌着一對像情人眼眸的明珠的烏梢馬鞭,健馬發出亢奮的嘶叫,四腳翻飛,衝上如女子腰帶般蜿蜒曲折的山道,鐵蹄叩擊在打掃乾淨的石板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動聽至極。秦嘯風心中想事,無瑕關注小細節,徑直催馬向上。
行了一程,見得一處平坦空地搭建着新砌的涼亭,亭外立着幾個穿着嶄新衣服,精神飽滿的年青男子,亭中桌上擺着迎接賓客的茶水點心。他們遠遠見得秦嘯風一行人來到,當即快步迎了上去,拱手叫道:“秦盟主來了!”秦嘯風點頭致意,卻不下馬,問道:“大家都到齊麼?”聲音宏亮,眉宇間透出一股自信和威嚴。這幾人笑道:“大家都在山上等你駕到。”秦嘯風道:“很好!”揚鞭催馬。
這幾人大聲道:“秦盟主一路奔波,不吃點東西再走麼?”秦嘯風擺手道:“現在不是吃東西的時候!”一馬當先,衆人緊隨其後。過了七八個涼茶,山路愈發崎嶇險峻,馬匹已經無法通行,秦嘯風一行人棄馬步行。各個險要地段皆有人把守,反覆詢問通行口令,確認無誤才肯放行。路邊蹲着幾個手腳戴着鐐銬之人,顯然是來收集消息的密探,人人鼻青眼腫,鮮血長流,看來吃盡了苦頭。
衆守衛不知是有意拍秦嘯風馬屁,還是試探他的膽識,笑道:“秦盟主,這幾個奸細該如何處置?”秦嘯風見得這幾個守衛滿臉戾氣,凶神惡煞,想來也是嗜殺成性之徒,不禁暗自悚然,心想:“原來他們想一箭雙鵰,既想當場殺人,又想看清我的底細。假如我表現得心慈手軟,猶豫不決,沒有號令羣雄的氣勢手段,這些無法無天的亡命之徒不僅以後公然不聽從我的指使,而且極有可能反客爲主,大咧咧對我指手畫腳,若是那樣的話,跟做三巨頭手中的傀儡有何區別?我的付出又有甚麼意義?”
他想到此處,忍不住斜眼往那幾個奸細瞧去,只見那幾人都是三十不到的年青人,也許有的還沒有娶妻成家,也許有的剛做父親不久,從他們的精神面貌,衣着打扮來分析,絕非家世顯赫的名門子弟。想必不是出於經濟原因,便是被某些勢力挾迫,不得不鋌而走險,幹這腦袋別在腰間的勾當。秦嘯風心裡暗自嘆氣,若是換作以前,他一定心生憐憫,大手一揮,放這些人一條生路了。可是現在呢?他給這些人一條活路,就等於斷了自己以後的路。
從現在起他就要學會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把別人大好頭顱當做自己向上爬的臺階,用別人一腔熱血書寫自己的豐功偉績。就算有些人清白無辜,被人誣陷冤枉那又怎樣?誰教他們處於弱勢地位,弱肉強食本是天經地義。秦嘯風嘿嘿冷笑數聲,臉上殺氣騰騰,厲聲喝道:“刺探訊息的奸細,當然不能讓他們活着離開!”衆守衛大喜過望,呵呵大笑,道:“秦盟主英明神武,值得大夥兒衷心擁護。”抽出兵刃,數雙眼睛一齊盯着秦嘯風,卻不邁腳向前。。
秦嘯風搶上一步,叫道:“不必各位費心了,秦某來做這種事。”刀光一閃,那幾名細作脖子不約而同的射出一道血箭,哼也不哼一聲,仰面倒下。秦嘯風雙腳踢出,把這幾人屍身踢下山崖,雙眼緊盯衆守衛,道:“我不是那種袖手旁觀,髒活讓大家去幹的人精。該需要我動手殺人的時候,我絕不會手軟。”他知道這些人爲什麼要考驗他。他手上乾乾淨淨,一滴血也不沾,衆人肯定認爲他只會置身事外,讓小弟扛責任背大黑鍋。
只有他跟他們一樣,做到手上有血,身上有命案,千古罵名我來背,榮華富貴同共享。衆人才能放心他們安全有保障,不會被秦嘯風反攻倒算,纔會死心塌地站他隊,替他賣命。衆守衛方纔心服口服,躬身說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秦盟主效忠,永無貳心。”秦嘯風拱手回禮,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咱們風雨同舟,同甘共苦。”領着一干隨從繼續向前。一人走在前頭帶路,一路指點。這人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原本平淡無奇的風景,經他移花接木般的粉飾,竟成了能與三山五嶽平分秋色的好地方。
又行了一程,只見眼前出現一條極長的陡坡,一級級臺階直往山頂延伸上去。臺階盡頭,是一座高大宏偉的漢白玉碑樓,擡頭望去,日光照在碑樓上面,發出柔和的金色光芒,好像神話中的南天門。這人眼珠一轉,笑道:“這是有名的青雲嶺,一共有三百六十個臺階,走過了這些臺階,便是一步跨上了青雲,扶搖直上,前途不可估量了,恭喜秦盟主心想事成,馬到成功。”秦嘯風明知道他張口就來,胡說八道,卻無奈句句打中心坎,不自禁心花怒放,放聲大笑。
在這人滔滔不絕的頌聲之中,轉眼之間,一行人到了山頂。峰頂建着一棟金碧輝煌的廟宇,廟前的空地裡,近千號人東一堆,西一堆的在此聚集,喝酒吃肉,大聲說話,好不快活。一人見得秦嘯風現身,猛地提氣喝道:“秦盟主到!”中氣十足,聲震峽谷,竟將衆人喧鬧的聲音壓了下去。衆人吃了一驚,齊齊扔掉手中碗筷,站了起來。與此同時,鼓樂聲響起,只見任驚蟄領着數十人走了過來,拱手相迎。
原來羣豪聚首於此,全靠任驚蟄四下奔走,遊說拉攏,終於請來天下英雄豪傑。跟着他身後的數十人皆是江湖上一些小幫派的首腦人物,他們頗有骨氣,獨行特立,不願依附三巨頭,故而一直遭受排擠打壓,鬱郁不得志。如今聽得秦嘯風想獨立門戶,正風肅紀,人人都看到了翻身改命的機會,無不爭相而至,唯恐比別人慢了一步。秦嘯風向每個門派當家問候致意,大家相互寒喧了一番,爾後衆人擁簇着秦嘯風走入廟內。
廟裡的和尚早給任驚蟄用重金,請到山下繁華市鎮歇息幾天了,大殿中間擺着一張交椅,左右兩邊各有數十張交椅,中間空地擺放數只紫銅火盆,炭火燒得噼噼啪啪,烘得整間大殿溫暖如春。衆人請秦嘯風坐了中間那張交椅,其餘人按照各自門派實力依序落座,大家邊吃東西,邊說閒話,氣氛融洽得猶如火盆裡的炭火。秦嘯風看着一張張笑臉,心頭暗自感慨:“都是性子豪爽,爲人淳樸的好漢。”
忽然之間,一人立起身來,朗聲說道:“雖然大夥兒都唯秦盟主馬首是瞻,絕無怨言,然而我們底下兄弟們他們志向肯定不及我們遠大,道德不及我們高尚,他們眼睛只盯着腳下方寸之地,心裡只盤算着跟了秦盟主能分到比在武林盟更多的好處。可是我們必須無條件滿足他們,因爲我們需要他們流血,犧牲,踩着他們屍骨前進,所以他們想要甚麼,我們就給他們甚麼。”
另一人道:“有道是親兄弟,明算賬,把利益分配好,大家各取所需,自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行,才能無往而不勝。”又一人皺起眉頭,不耐煩的說道:“大家平時都是說話直來直去的英雄好漢,怎麼忽然變得婆婆媽媽,囉裡囉唆了?我們支持秦盟主打天下,秦盟主便要給我們相應的回報,有什麼不敢說的?轉彎抹角,繞來繞去,豈不是莫名其妙麼?”
秦嘯風聽到這裡,不由得大吃一驚,甚是迷惑,尋思:“他們搞甚麼名堂?”隨即恍然大悟,心想:“他們之所以不被三巨頭重用,因爲他們勢力弱小得不值得一提,但是投到了我這裡,便舉足輕重,極有份量了。他們當然要從我這裡拿到足夠的利益,方肯和我結盟聯合,也是情理之中。我須得擺出豪氣沖天的樣子,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效忠於我。”當下笑道:“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有甚麼話直說便是,就算說錯了並不打緊,藏着掖着反倒見外了。”
那人環顧四周,臉現得色,道:“我早就說過了,秦盟主深明大義,通情達理,你們還擔心甚麼呢?”衆人轟然大笑,道:“還是你神機妙算。”大家神色詭異,分明事先說好的,誰來唱白臉,誰來唱紅臉,各負其責。秦嘯風面帶微笑,緩緩說道:“秦某洗耳恭聽。”那人正色道:“既然秦盟主不見怪,在下斗膽直言不諱了。倘若言語上冒犯衝撞的地方,請秦盟主多多包涵。”
秦嘯風嘆了口氣,道:“一個人如果心眼小的連根也插不進來,聽不進去別人的忠言規諫,那麼他還有甚麼資格跟大家稱兄道弟,共謀大業?”他嘴裡在嘆息,臉上笑容卻更濃了,彷彿帶着任何人都不能拒絕他好意的表情。這一刻他像極了胸襟開闊,求賢若渴,的帝王,可以容納世上最野蠻惡毒的人,能接受世上最無理取鬧的要求。他必須這麼做,因爲他現在手頭無兵無將,想要快速組建起一支較大規模的隊伍,就得想法子,動心思把這些人變成他的人。
所以他這個時候不能講究原則底細,追求隊伍的純潔性,他應該表現得像空手套白狼的騙子一樣,不知廉恥的給別人畫大餅,許下不切實際的諾言,把越來越多的人忽悠到他這裡,他便算是成功了一半。秦嘯風面帶笑意聽着這些幫派老大向他提出各種條件,他的回答相當乾脆利落:“你們的要求絕不過份,既然大家支持我秦某人,讓大家過得更好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衆人見他答應爽快,轟然叫好,聲震四野。
就在此時,忽然聽得有人冷笑道:“就憑你們這些不入流的阿貓阿狗,也配來分裂武林盟?”聽聲音竟在衆人頭頂。衆人大吃一驚,喝道:“是誰?給老子滾出來!”話音剛落,只見一個臉戴金色面具之人從屋頂掠下,雙手揮動,射出數十枚暗器。秦嘯風揮動兵器,撲了上去,叫道:“大夥兒當心!”衆人不知道暗器有沒有喂毒,紛紛避讓閃躲,居然不去攔截那人。任驚蟄失聲叫道:“原來是他,他是蘇巖!”秦嘯風聽到蘇巖名字,心頭劇震:“我決不能讓他活着離開這裡!”提起九環鬼頭刀,連連向蘇巖劈去。
蘇巖冷笑道:“你攔得住我麼?”剎那間似長了一百隻手,一千隻手,射出不計其數的暗器,衆人忙於自保,眼睜睜看着他衝了出去,衝到懸崖邊緣。蘇巖哈哈大笑,一個筋斗,從崖上躍下了去。衆人正暗自納悶,忽然聽到悠揚的笛聲,只見兩隻潔白如雪的大鶴從崖下雲霧中飛了出來。蘇巖坐在其中一頭鶴上,另一頭鶴上坐着一個如衣勝雪的年青男子,抿嘴吹笛,氣度雍容。任驚蟄又失聲叫道:“魔教榮景?他們怎麼勾搭一起?”蘇巖朗聲說道:“秦嘯風,把脖子洗乾淨,準備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