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

第1024章 一劍跨洲

桐葉洲大瀆龍宮遺址,殿內白衣女,門外青衫客。

兩位鄰居在異鄉重逢,卻沒有半點他鄉遇故知的融洽氛圍。

在那寶瓶洲落魄山,主峰集靈峰竹樓,一樓牆壁,長劍在鞘,劍氣宛如壁上龍蛇飛動。

驀然劍光一閃,出鞘長劍轉瞬之間便離開落魄山,劍氣如虹,倏忽間掠出大驪北嶽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來不及幫忙遮掩劍光氣象,所幸長劍破空速度極快,人間修士至多是驚鴻一瞥,便了無痕跡。

魏檗站在披雲山之巔,難免憂慮,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斂。

朱斂只是笑着給出一個簡單答案,沒事的,都會過去。

魏檗稍稍放心幾分,確實,即便是在他鄉,陳平安身邊既有崔東山,還有小陌先生。

大瀆龍宮主殿內,裘瀆上次在敕鱗江畔的茶棚內,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劍仙的真實境界,老嫗只是單純覺得一位劍修,既然膽敢與一條真龍對峙,而且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怎麼也該是一位仙人境劍修,甚至極有可能是飛昇境。

不然在這近海的龍宮舊址內,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對上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只要不更改戰場,勝負毫無懸念。

稚圭笑眯眯問道:“老婆姨,我跟這位劍仙真要打起來,你打算幫誰?”

老嫗毫不猶豫道:“老身願受真龍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醋醋要是能夠跟隨這條真龍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

自家小妮子,修道資質極好,若是能夠將水法修行到極致,將來莫說是開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巔,也不是絕無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火法公認當世第一,就能將同樣是飛昇境的澹澹夫人,從頭到尾壓制在淥水坑內當縮頭烏龜。

陳平安啞然失笑。

一個真敢問,一個也真敢接話。

你們在這兒過家家呢。

不過那老嫗沒什麼殺心。

被龍虎山天師以符籙拘押太多年,使得這條老虯,如今既無開宗立派的志向,也無證道長生的心氣,一切行事,更多是爲了那個小姑娘。

有靈衆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龍之屬,諸多特質尤其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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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圭站在臺階底部,瞥了眼那條老虯。

這個老婆姨,像極了家鄉那些挑水的長舌婦,色厲內荏,牆頭草見風倒。

所以瞧着就愈發親切了。

稚圭猛然轉頭望向一處,道心微顫。

她再偏移視線,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門外的陳平安。

如果說先前她是殺氣重於殺心,那麼現在就是殺心重於殺氣。

怨氣在她心中,如野草瘋狂蔓延開來,沒有道理可講。

就像在說,連你也要殺我!?

門外陳平安偏偏對此視而不見。

稚圭臉色鐵青,冷笑一聲,背對大門,緩緩走上臺階,來到那張龍椅旁,她轉過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由於當下龍宮舊址處於一種半開門狀態,就連裘瀆都察覺到了“門外”的那股磅礴氣息,老嫗一時間惶恐萬分,大驚失色。

遙想當年,在那世間蛟龍掌敕按律去往陸地布雨的上古時代,老嫗還在此地擔任教習嬤嬤,大瀆龍宮就曾經遇到一場風波,有一夥劍仙聯袂問劍大瀆。

只是那場聲勢驚人的問劍,所幸在東海龍君親自現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聲大雨點小,雙方並未造成什麼傷亡。

青衫,姓陳。

氣質溫和,出手果決。

昔年就有這麼一位不知名劍仙,青衫仗劍,在浩然天下屬於橫空出世,誰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來歷,只知道斬龍一役之前,此人曾經在位於古蜀地界的那座蟬蛻洞天之內,單憑一人一劍,與一羣劍修之間,有過一場領劍,在那之後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一蹶不振。

老嫗突然間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是斬龍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稚圭嘖嘖笑道:“真像你的一貫行事風格。”

永遠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從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求一個不犯錯。

尋常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但是眼前這個鄰居,卻是陡然富貴不驚四鄰。

她其實在那股劍氣臨近大瀆龍宮之前,就已經看出端倪了。

眼前這個所謂的陳平安,竟然只是一張傀儡符籙,再用上了數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符籙。

就像一座層層加持的符陣。

真身卻在龍宮之外。

難怪了無生氣,憑此遮蔽天機,瞞天過海,再加上他的大道親水,以及飛劍的本命神通,能夠隔絕小天地,最終讓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襲青衫,仗劍飄然而至。

同時出現了兩個陳平安。

後者伸出雙指,前者隨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飛劍,且虛無縹緲,好似春風。

陳平安將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歸真身之餘,陳平安同時悄然抹去飛劍之上的重疊符陣。

陳平安這一手符籙神通,源於好友劉景龍的某個設想,劉景龍作爲太徽劍宗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既是劍修,也是陣師。

稚圭臉色陰沉,“爲何擅自解契?”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

你結契沒問過我,我解契就要問過你?

稚圭氣得不輕,只是很快就嫣然而笑,因爲想起了許多陳年往事。

這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果然還是這副德行,倒是半點不陌生。

當年宋集薪就沒少被陳平安氣得七竅生煙,兩個同齡人,隔着一堵牆,經常是宋集薪閒來無事,就拿陳平安解悶逗樂,挑釁,挖苦,一籮筐尖酸刻薄的言語丟過去。

隔壁院子那邊,幾乎從無迴應,反而讓宋集薪倍感憋屈,無需言語爭鋒,只是一種沉默,就讓宋集薪“亂拳落空”。

陳平安至多一個臉色一個眼神,或是偶爾輕飄飄的一句話,

就能夠讓宋集薪吃癟不已,很多次差點暴跳如雷,就要翻牆過去幹一架, 雙手攥拳,青筋暴起,卻無可奈何,要說打架,宋集薪從小到大,還真沒信心跟陳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陳平安被宋集薪說得煩了,便隨口說一句,自己當那窯工學徒,一個月工錢是多少,年關時分是買不起春聯。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極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會讓心智開竅極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聯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後越想越覺得被戳心窩,比如陳平安是不是在說那你宋集薪雖然有錢,衣食無憂,但我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掙錢。再進一步,就像在反覆暗示宋集薪你是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節上墳,你的所有錢財,都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會兒稚圭就覺得這個悶葫蘆鄰居,也就是要當好人,不然只要願意開口說話,與人罵街,說不定泥瓶巷那個寡婦,還有杏花巷的那個馬婆婆,還真未必是陳平安的對手。

稚圭笑問道:“你又不是那種好面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強?”

陳平安手持夜遊,大步跨過門檻,來到殿內,近距離觀看那些龍柱,隨口說道:“之前在大驪京城,地支一脈修士當中有人,說既然國師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聽見了,下場不是特別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當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陳平安好像全然無視稚圭的飛昇境,雙方距離越來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還帶了幫手?”

陳平安提起長劍,左手輕輕抹過劍身,劍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鏡。

持劍者與之對視,宛如一泓秋水漲青萍。

稚圭看了眼陳平安持劍之手,她突然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心情不錯了。

女人心海底針。

裘瀆神色古怪。

怎麼感覺像是一對關係複雜的冤家?

莫不是那癡男怨女,曾經有過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纏?

稚圭以心聲問道:“如今我有了東海水君這個身份,還會被那些鬼鬼祟祟的養龍士糾纏不休?”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當然,他們只需要等你犯錯。”

稚圭走下臺階,開口笑問道:“隨便聊幾句?”

陳平安點點頭,率先轉身走向大殿大門。

稚圭手指捻起長袍,快步小跑跟上。

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老嫗。

走出大殿後,稚圭笑問道:“是專程找我來的?”

陳平安搖頭,“只是碰巧。我這趟之所以尾隨而至,是擔心那位老嬤嬤不明就裡,被你秋後算賬。”

這次裘瀆故地重遊,揀選龍宮舊藏寶物,不管目的是什麼,一旦被稚圭知曉,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陳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廟與稚圭的那個承諾,更清楚這個當年鄰居的脾氣,一定會被稚圭記仇,當年家鄉市井坊間諸多她不佔理的雞毛蒜皮,稚圭都會小心眼,一樁樁一件件記得死死的,更何況這種算是她完全佔理的事,屆時稚圭對裘瀆出手,只會沒輕沒重。

此外大泉王朝境內的那條埋河,曾是舊瀆的一截主幹道,陳平安也擔心碧遊宮和埋河水神娘娘,會被這場變故殃及。

唯一的意外,是陳平安沒有料到會跟她會在此碰面。

早年家鄉那六十年裡,齊先生受制於身份,不能與她接觸過多。

可是稚圭能夠恢復自由身,在那個雪夜,被她從那口鐵鎖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蹣跚走到泥瓶巷,怎麼可能是齊先生的“失察”?

當然是一種故意爲之。

正因爲此,陳平安纔會在齊渡祠廟內,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陳平安再好爲人師,也不願意多管稚圭,與她分道揚鑣後,雙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泥瓶巷那邊,我們兩棟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沒有人居住,從我記事起就荒廢無主了,我在窯務督造署檔案房,以及後來的槐黃縣戶房,都查不到,你有線索嗎?”

稚圭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她轉頭笑道:“你這算是求我幫忙?”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

雙方既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而且既是同鄉又是鄰居,多問一兩句閒話,又不傷筋動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開口。

高高揚起腦袋,她在這座龍宮遺址內閒庭信步。

遙想當年,身邊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會幫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會扛一大麻袋木炭,因爲她不願多跑一趟,那會兒她纔是最被小鎮大道壓制的那個可憐蟲,總是嫌路遠,就顯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劉羨陽那麼小心眼的男人,但是都在這件事上,從不誤會什麼。

雙方都不覺得陳平安會有半點歪心思。

女子雙手負後,十指交錯,目視前方,輕聲問道:“是不是覺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無是處?”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着急給出答案。

可恰好是身邊男子的這份溫吞,氣得她頓時臉色陰沉如水,還不如直接脫口而出點頭承認了。

陳平安緩緩道:“不算。”

約莫是想起了一些家鄉的故人故事,陳平安神色柔和幾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見到齊先生求人。

之後陳平安重新翻檢那幅光陰走馬圖,才發現少女曾經在家鄉老槐樹下,罵槐。

讓陳平安覺得……挺解氣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問道:“那幾個,都是怎麼認識的?”

養龍士與扶龍士,一字之差,雙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別。

稚圭便有些不耐煩,“半路認識,不過是各取所需,反正未來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夠真正做事的。”

陳平安並未約束稚圭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反而只是看似隨意說道:“我們一路所見,不是好事就是壞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與壞人?”

陳平安笑了笑,“這就是難題癥結所在了。”

稚圭氣笑道:“你怎麼不乾脆去當個教書先生?”

不曾想一旁男人點頭道:“已經選好學塾了。”

龍宮遺址一處昔年龍子的私家別苑,佔地極廣,一處湖塘,水中荷葉田田,有條蚱蜢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婦人,一魁梧漢子,一年輕男子。

他們如今皆是真龍王朱的扈從,算是投靠了她這位新晉的東海水君。

美婦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宮裝打扮,梳流雲髻,斜別金步搖,淡施脂粉,纖細腰肢分別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她轉頭對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問道:“李拔,你覺得主人跟那位隱官大人,會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髮蒼蒼,骨癯氣清,輕輕搖頭道:“無冤無仇的,打不起來。”

老人腳邊,有個魁梧漢子盤腿而坐。

最後那年輕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膚如玉,姿容俊美若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單手枕在後腦勺下邊,翹起腿,意態閒適,悠哉悠哉,一手搖晃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剛好筆直一線墜落嘴中,晃了晃空酒壺,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劍氣,不愧是在劍氣長城成爲劍修的人。”

美婦人秋波流轉,望向那個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漢子,“溪蠻,要是准許你們雙方只以武夫身份對敵,赤手空拳,打不打得過?”

按照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那份榜單,聽說這位年輕隱官獨守城頭那會兒,就是九境武夫了,後來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廟功德林那邊,還跟曹慈打得有來有往。

漢子明顯也是一位武學宗師,直截了當道:“對方讓我一隻手都不打過。”

純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這個名叫溪蠻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經仔細掂量過斤兩,自己對上正陽山那頭搬山老猿,都沒有任何勝算,後者同樣天生體魄堅韌,所以何談與陳平安問拳。

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婦人笑罵道:“他才幾歲,你如今幾歲了?你怎麼不死去?”

漢子嗤笑道:“照你這麼說,曹慈跟陳平安之外,大夥兒都別習武學拳了。”

稚圭的這四位水府扈從,一仙人,兩玉璞,外加一位山巔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過都在文廟那邊錄檔和勘驗過身份了。

年輕男子坐起身後,想起一事,“劍氣長城那間酒鋪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價錢,還拖人情,好不容易纔買到手一壺,結果喝得我都要懷疑人生了。”

難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魁梧漢子點頭道:“確實難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擱我,得站在藥鋪門口才敢喝。”

言語之間,漢子習慣性伸手掏了掏褲襠。

婦人瞪眼埋怨道:“噁心不噁心,你這個臭毛病,就能不能改改?”

魁梧漢子甕聲甕氣道:“改不了。”

他還有句最讓宮豔受不了的口頭禪,“老弟莫擡頭,咱哥倆就沒那豔福沒那命。”

一行人,婦人名爲宮豔,暱稱阿嫵,她是扶搖洲本土修士,還曾是一座老字號宗門的女子祖師爺,只是一場仗打完,如今算是無家可歸了。

宮豔對那山水窟的境遇,頗爲幸災樂禍。後來她還曾在那邊,認識了一位複姓納蘭的女子劍修,外鄉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嬰境,對方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

雙方做過幾筆大買賣,那位當時負責住持山水窟事務的外鄉劍修,是個敗家娘們,約莫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關係,竟然膽敢公然賤賣家當,宮豔來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掃貨一般,收穫頗豐。

老人名爲李拔,家鄉來自金甲洲,道號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顏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擔任過一個山下大王朝的國師,只是先後輔佐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後一位才華橫溢的亡國-之君,竟然與國師李拔職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冊封自己爲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鏢一事暫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諾過他們,事後可以各憑意願,去擇良木而棲,比如其中兩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長久修行,另外兩位,就打算去寶瓶洲大驪陪都那邊落腳,因爲他們對那位藩王宋睦,頗爲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雲墜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綠荷葉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纔穩住身形,伸長脖子,望向那個坐在蚱蜢舟中間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呦喂,這不是那位曾經大名鼎鼎的、喜歡‘白骨臥鬆雲’、自號‘江東酒徒’、自稱‘我志天外天’、揚言要‘除心牢、守心齋、作心宮’、傳聞一個呼吸唏噓便能接引風雨雲霧雷霆、然後因爲爭搶釣位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嘛?”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容我喘口氣,累死我了。”

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着舟中四人片刻,然後白衣少年就轉頭望向岸邊一處水榭,笑嘻嘻問道:“在這咫尺之地,有幸得見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說說看,這叫啥?”

水榭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黃帽青鞋的文弱書生,手持綠竹杖,聞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門庭大有野景,相從里巷定見高人。”

坐在那邊的黃幔,不曾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氣揭穿老底,笑眯眯問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數重障眼法,隱姓埋名百餘年,照理說,不該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異士,只聽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偏移視線,望向那老者,一臉中藥味,苦相得很,滿臉訝異道:“唉?這不是流霞洲的國師李拔嗎?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個極爲敬重的完顏老景傷透了心,再不願留在家鄉那傷心地。擱我,也要換個地方散散心。”

崔東山突然從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手持照妖鏡,高高舉起,瞄準那婦人,“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不管用?白衣少年微微皺眉,將古鏡收入袖中,再從袖子裡摸出一把新的,一個蹦跳,更換位置,身形橫移,落在旁邊一張碧綠荷葉上邊,騰空之時,一個拋起古鏡,換手接住後,大喊一聲“定身!”

之後又取出兩把古鏡,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種照妖鏡,都被那個白衣少年顯擺過了,其中兩把,由龍虎山天師府和符籙於玄所在宗門煉製而成,其餘兩把,分別是金甲洲統稱爲“山鏡”的規矩鏡,以及大龍湫的水鏡,後兩者,分別汲取煉化日精、月華,各有所長,山鏡殺力大,破障快,水鏡更能尋找出精怪鬼物的蹤跡,無所遁形。

蚱蜢舟上四位,面面相覷。

尤其是那個被針對的宮豔,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攤上了個腦子有病的山上仙師?

等於是轉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白衣少年,悻悻然收起照妖鏡,“哈,誤會誤會,怨這位姐姐太過漂亮了,江湖老話說那山中偶遇,不是豔鬼就是狐怪。”

溪蠻望向老人,李拔點點頭,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試探出對方的道行深淺。

魁梧漢子身形暴起,小舟周邊的荷塘水位驟然下降,遠處湖水激盪,水路層疊高漲,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獨黃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響。

九境武夫的溪蠻,一肘打在那那白衣少年的額頭上,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如箭矢傾斜釘入水中,片刻之後,白衣少年在遠處探出頭顱,抹了把臉,鳧水過後,伸手抓住一株隨水搖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葉,翻轉身形,躍上了葉面,跳腳大罵道:“賊子,膽敢行兇傷人,這事沒完,你等着,我這就去喊人,有本事別跑……”

崔東山驀然停下話頭,一臉的自怨自艾,跺腳道:“不曾想我還是活成了當年自己最討厭的人,我如此作爲,像極了大街上調戲良家婦女再被大俠按在地上打、起身後就只敢跑,一邊跑路還要一邊與人叫囂撂狠話的紈絝子弟?!”

溪蠻聚音成線,提醒其餘三位,“點子扎手。”

婦人瞥了眼黃幔,冷笑道:“玉道人,這都能忍?”

黃幔笑道:“小心別陰溝裡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遠遠看着那場鬧劇,沒有半點要摻和的意圖。

他只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況這位崔宗主,作爲公子的得意門生,也用不着小陌來擔心安危。

崔東山望向那位體態豐腴的美婦人,從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銘文“上大山”的規矩鏡,“唉?這位姐姐腰間所懸古鏡,好生眼熟,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宮豔無奈道:“這廝好煩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勸你們別亂動,殺心易起,覆水難收。”

白衣少年好像找到了靠山,雙手叉腰,大笑道:“聽見沒,聽見沒,我叫小陌先生說了,要你們老實一點,規矩一點,收斂一點,還要與我說話客氣些!”

小陌不否認,這位崔宗主,如果只是個剛認識的過客,言行舉止,確實挺欠揍的。

小舟當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荒誕行徑,就打算親自出手。

剎那之間,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就來到了蚱蜢舟,站在一側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輕輕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

一根綠竹杖,如一把青色長劍,劍尖處,玉道人的額頭滲出血絲。

“黃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

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溼鞋,只知道打打殺殺,走不長遠的。”

白衣少年又開始作妖,雙手飛快鼓掌卻無聲響。

溪蠻剛要有所動作,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就像被數百條劍氣同時撞上,腳踩荷塘水面,一退再退,那些無形劍氣極有分寸,好像就只是爲了讓一位九境巔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現在荷塘岸邊。

小陌便收起行山杖,離開小舟,一閃而逝,來到自家公子身邊。

崔東山一見到先生,立即搖身一變,跟着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介紹起黃幔跟李拔。

陳平安聽過之後,對那小舟四位遙遙抱拳,再讓崔東山去喊裘瀆一同離開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聲說道:“陳平安,你與那條老虯捎句話,就說我讓她取走一成龍宮寶物,這座龍宮會在一炷香過後關門,她要是有膽子來這裡偷東西,再有膽子不聽我的吩咐,就讓老虯後果自負。”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東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還了個白眼。

陳平安帶着崔東山和小陌,只在龍宮遺址門外等了約莫半炷香,裘瀆就慌慌張張掠出大門。

一同御風返回仙都山。

崔東山以鳧水之姿御風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曉得招兵買馬了,還是很有長進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煙支山在內的中土五嶽,還有五湖四海,如今這些山水神靈的神位品秩,相對最高,都是文廟所制定金玉譜牒上邊的從一品,只是五湖水君雖然與四海水君品秩相當,但是雙方管轄水域的差別,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中浩然九洲當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陸地水運之主,淥水坑澹澹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劃分,稚圭管轄的東海水域,包括東寶瓶洲和東南桐葉洲陸地之外的廣袤水域。

所以稚圭之所以會選中桐葉洲這座龍宮遺址,是因爲她將來經營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轄境之內的河清海晏,還需要扶植起除了寶瓶洲大驪王朝之外,桐葉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舊大淵袁氏,這些新舊王朝的強大鼎盛,好幫助稚圭增長、壯大自身龍氣。

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會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

所以陳平安想要縫補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這個舊鄰居,還有之前擔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先前在功德林見過一面,是恭賀自己先生恢復文廟身份的貴客之一。

因爲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報,估計如今所有山巔修士, 都已經知曉陳平安獲得了一份蠻荒天下的曳落河水運。

說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會秘密派遣使者,主動登門,甚至有可能李鄴侯會抽空,親自拜訪落魄山。

崔東山笑嘻嘻問那老嫗:“尷尬不尷尬?”

老嫗笑容牽強。

確實尷尬至極,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若是按照桐葉洲的某個山上諺語,這就叫鬧了個“姜尚真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她哪裡想得到這位深藏不露的陳劍仙,不但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而且竟然與那條真龍,當了多年的隔壁鄰居。

先前那半炷香內,王朱陪着她走了一路,甚至幫着老嫗挑選出了幾件水法至寶,不收?裘瀆哪裡敢不收下。

陳平安笑着寬慰道:“老嬤嬤不用覺得彆扭,一些個屬於人之常情的誤會,說開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難以釋懷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來年不過付諸一笑。

老嫗稍稍寬心幾分,“陳劍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確是老身眼皮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個貽笑大方的下場,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瀆已經打定主意,改變來時的初衷,爲了醋醋,也沒什麼臉皮不臉皮的了,既然知曉了身邊這位陳劍仙的真實身份,那還含糊什麼?老嫗便趁熱打鐵道:“陳劍仙,這趟跟隨葉山主拜訪仙都山,本就是奔着醋醋的前程而來,哪怕崔宗主不邀請,老身也會死皮賴臉跟着葉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爲陳劍仙的嫡傳弟子,只求在仙都山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上邊,醋醋有個名字。”

什麼客卿,小家子氣了。

至於那位東海水君,仍是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王朱,老嫗算是嚼出些餘味了。

她與身邊這位風神、法度皆是出類拔萃的青衫劍仙,多年鄰居,兩人之間,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聲與自家公子泄露天機。

在小陌這邊,飛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別想心事。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道:“說實話,就算老嬤嬤敢將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那江畔那座定婚店內,少女都敢胡亂將自己跟黃衣芸牽紅線,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實在是太過跳脫了。

說難聽點,小姑娘就是個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主兒。

裘瀆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劍仙。

沒來由想起一事,老嫗便有幾分心虛。

醋醋這個小妮子,確實喜歡亂點鴛鴦譜。

不單單是之前偷偷爲陳平安和葉芸芸牽紅線,事實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兩位外鄉人,一個老儒士,一個木訥漢子,遊歷敕鱗江,期間他們在茶棚歇腳,醋醋差點就闖禍了。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個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劍仙如雲,宗師如雨。

可我這下宗草創之初,急需人才啊。那個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說法,是遠古月戶出身,雖說血緣淡薄,可是修道資質,確實不錯,“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元嬰地仙了,可千萬別不把地仙當神仙,在太平歲月裡,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門在山外的招牌,而且還是塊金字招牌,就像黃衣芸的那座蒲山雲草堂,葉芸芸真會管事?還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懷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後。

再說了,這條老虯,有一點好,護短!

與自家門風,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陳平安斜眼望去。

崔東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說得對!”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葉芸芸就立即找到陳平安,說雙方師徒,能否各自問拳一場。

(本章完)

240.第240章 觀瀑981.第981章 摧城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1056.第1056章 吾爲東道主(中)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60.第60章 有鬼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181.第181章 不值得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282.第282章 天真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918.第918章 明白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79.第79章 迎春印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第1282章 護道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1187.第1187章 多餘即是溫柔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第1281章 殺十四境1208.第1208章 將進酒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1096.第1096章 借東風第1306章 合龍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81.第181章 不值得426.第426章 紫陽府,劍叱堂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第1310章 生涯見字如晤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56.第56章 點頭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1097.第1097章 太平年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913.第913章 持劍者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第1283章 逍遙遊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67.第67章 遠行545.第545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61.第61章 過河卒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92.第92章 小竹箱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第1315章 人間劍氣近矣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924.第924章 牽紅線186.第186章 守夜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1124.第1124章 陣容第1299章 天亮了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1030.第1030章 補缺436.第436章 南下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973.第973章 那個一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24.第24章 相贈1274.第1274章 折桂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