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

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

少年道童站在臺階上,藥鋪的楊老頭經常坐在那邊手持旱菸杆,吞雲吐霧。

陳平安站在檐下,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默不作聲。

不是陳平安故弄玄虛,而是確實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還是擔心牽扯到李柳,只好硬着頭皮悶葫蘆。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個有模有樣的儒家揖禮,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臺階上,伸出一隻手,“隨便坐,我們都是客人,就別太計較了。”

我是過客,你暫時也是,以後則未必。

陳平安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少年隔着一口四水歸堂的天井,雙方相對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經騎牛過關,悠遊蠻荒天下,隨便一指,就將舊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對方身上留下數千年不可磨滅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遠遁天外,不敢露面。

饒是大玄都觀的孫道長,這樣一位“隔三岔五就要問候真無敵”的得道高人,傳聞在遊歷浩然天下的時候,與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創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樣與有榮焉,信誓旦旦保證天底下最能打的,還是在我們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這邊,揣着明白裝糊塗,毫無意義,至於揣着糊塗裝明白,更是貽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陳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氣象,笑道:“禮一字,難在情理兼備,不死板。小夫子還是很厲害的。”

隨後道祖一語道破天機,“你能夠容納下陸沉的這份境界,流散極少,不單單是禮聖和陸沉的緣故,與你自身的‘虛舟’造詣頗高,關係不小,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己者天地寬。只說你認識的人中,周密,崔瀺,齊靜春,鄭居中,吳霜降,都是類似的讀書人。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一個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爲何能夠異於常人,何謂入山修仙,無非就是鑿山爲屋舍,將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慾,雜念濁氣,搬出去,將天地靈氣、道法機緣和功德福報,搬進來。”

一襲青衫正襟危坐,就像個剛剛讀書識字的學塾蒙童。

如今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無論是飛昇境,還是十四境,都不敢對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間天機給天上。

道祖笑了笑,這傢伙好像還被矇在鼓裡,也正常,三教諸子百家,豈會讓那個一,年少時就獲得持劍者的認可?更有兩位師兄盯着,陳平安自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這麼多年遠遊路上,其實不止是秉燭夜遊,亦是白晝提燈。

只是道祖不着急說破此事,問道:“你自幼就與佛法親近,對於肯定否定一事又頗有心得,那麼一定知道三句義了?”

陳平安點點頭,“佛說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語,可更說看,不妨舉個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驛站渡口,好讓聽者有個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說理,騎鶴上揚州。”

陳平安說道:“蘇子有詩篇,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道祖說道:“再語。”

陳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難怪蘇子贈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難怪孫觀主對你青眼相加,回了家鄉,逢人便說浩然天下有個小道友,是個妙人。”

陳平安有些難爲情,自己人還沒去青冥天下,名聲就已經滿大街了?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問道:“有沒有想過,爲何你那兩位師兄,敢行甕中捉鱉之事?萬年之前,我們三位就未能徹底解決掉舊天庭遺址這個遺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會難度更大。可是如今我們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來堵不如疏,這個道理,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短視之人,豈會不明白?你再想一想,爲何周密攜衆登天,他到底在等什麼?補缺神位,跟我們世俗王朝的欽天監差不多,向來一個蘿蔔一個坑。”

道祖說到這裡,笑道:“周密總不能只是等着我們三個去堵門吧?”

陳平安搖頭道:“晚輩想不明白。”

“因爲人間有一事,讓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擡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就是你,籠中雀。”

天上週密,人間陳平安,存在着一場心性上的拔河,最終決定誰更能夠成爲一個嶄新的、更強大的那個一。

落魄山?魂歸於天,魄歸於地。

當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闢蹊徑,別開生面,尋求破解之法,絕不會束手待斃。

道祖說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書信給你,問你吃飽了沒有。”

陳平安瞬間心絃緊繃,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深呼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我就是那個……一?”

道祖笑道:“齊靜春確實將一副很重的擔子,早早放在了你肩頭。”

陳平安豁然開朗。

爲何一個算盡天事的鄒子,會那麼早就開始針對一個泥瓶巷孤兒。鄒子這種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脫善惡了。

年幼時上山採藥,那次被山洪阻攔,楊老頭後來傳授了一門呼吸吐納的法門,作爲交換,陳平安打造了一支旱菸杆。

從大隋京城歸來,贈送了一把飛劍,被陳平安取名爲十五。楊老頭的理由,是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

加上那把本名爲“小酆都”的飛劍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過的,好像是陳平安自己。

再次出門遠遊,去劍氣長城爲寧姚送劍,腿腳上邊張貼有真氣符。

陳平安問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搖頭道:“那也太小覷青童天君的手段了,這個一,是你自己求來的。”

陳平安鬆了口氣,直截了當問道:“敢問道祖,能不能解決此事,而且我還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陳平安啞然。

道祖估計是擔心陳平安想岔了,實在是一個原本好好的說法,愣是在世間給流傳得越來越偏離本義,所以道祖隨後加了一個字,“自求者多福。”

陳平安問道:“如果李柳或是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麼會是誰的筆跡?”

一直以來,陳平安始終誤以爲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馬苦玄的手筆。

道祖搖頭道:“不一定。李柳所見,可能是那個彷彿替他人討債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馬苦玄所見,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顧璨所見,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畫龍點睛的趙繇,阮秀所見,就可能是泥瓶巷陳平安或是劉羨陽的字跡。只能確定一點,不管誰看見了,都不是自己的筆跡。”

道祖笑道:“當你們心中認定一事,就會不斷尋找理由和論據,來支撐你們的這份認知。窯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漁翁尋魚,只因爲一技之長,各有不同,那麼看待同一座世界,就會各有各的側重。”

陳平安皺眉不已,試探性問道:“那些文字,類似紅燭鎮?就像是一處光陰長河的匯流處。故而誰都可以是,同時誰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問,“青童天君之所以設置這個禁制,是爲了讓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至於在未來的修行路上,太過勞心。當然更擔心,在驪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後,失去了一道隔絕天機的屏障,年輕一輩紛紛外出遊歷,會過早露出關於那個一的蛛絲馬跡。”

關於光陰長河的流向,是一個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個問題了?”

陳平安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從小巷走到藥鋪這邊,若是有錢買藥,風雪天氣,道路泥濘,也會腳步輕盈,兜裡無錢,同樣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開,也會讓人步履蹣跚,疲憊不堪。

爲何會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卻不拖泥帶水,這就是佛門所謂的除心不除事。何況自家先生還曾專門註解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語。

年少時燒瓷一事,最大學問,無非四個字,得心應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陳平安說道:“不用一個人瞎逛街巷,只爲了能在地上找顆銅錢,也不用等着別家開門,我覺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問道:“撿着過錢?”

陳平安赧顏道:“還真撿過幾顆。”

幫人搶水的夜幕裡,有個孩子躺在田壟上,翹着二郎腿,嚼着草根,頭頂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舉起一顆白天在地上撿到的銅錢。

道祖擡起手,指了指腦袋,再指了指心口,“一個人的理性,是後天積累的學問彙總,是我們自己開闢出來的條條道路。我們的感性,則是天生的,發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爲物累,心爲形役。故而修行,說一千道一萬,終究繞不過一個心字。”

“陳平安,試問世間一切‘術’之宗旨所在?”

陳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證僞,可以糾錯。”

道祖又問,“道之所在?”

陳平安答道:“可以讓人心神往之,與天地萬物合一,遠離顛倒夢想。”

道祖點點頭,似乎對陳平安的答案還算滿意,有幾分感慨神色,“百花齊放,千舸爭流,最早那些改天換地的人族先賢,在那段很難用言語去描述的崢嶸歲月裡,不管是修道登山,還是做學問,都是一個很美好的時代。”

道祖站起身,“隨我走一趟泥瓶巷。”

陳平安跟着起身,與道祖一起走出後院,藥鋪前院的蘇店和石靈山渾然不覺。

跨出門檻,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齊靜春當年遠遊小蓮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說了一番言語,修行之旨趣,在於知道,求道之樂趣,在於未知。好傢伙,教我修道呢。”

陳平安會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這個當師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練拳學劍,就敢讓我讓道了。”

陳平安笑道:“年少無知,說了句冒犯言語,道祖見諒。”

“就不是心裡話?”

落魄山山主以誠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裡話。”

“那就無妨,夜問良知,日曬心言。一個人走路,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隨口問道:“最近在鑽研什麼學問?”

對於道祖而言,好像什麼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麼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種自由了。

陳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門法牒和符圖籙文,來之前,本來打算要去趟欽天監,借幾本書。”

禮聖在京城提醒過一事,證道契機所在,就在文字。

“這就開始爲遊歷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擔心一個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邊剛露頭,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當着道祖的面,總不好說他那嫡傳弟子的是非。

“看書可有心得?”

“《丹書真跡》上說過,籙文是由道氣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龍紋、饕餮紋和雲篆紋去看。”

道祖嗯了一聲,“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讀?符籙圖案怎麼個讀?

道祖轉頭笑道:“方纔在藥鋪裡邊,你知道了自己是那個一,當下能夠不憂懼,還可以解釋爲你自身道心穩固,再加上陸沉道法的饋贈,只是爲何半點後怕都沒有,你就不擔心是粹然神性使然。還有你別忘了,如今武學之路,本就是神道舊途。”

陳平安眼神明亮,看着街上遠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顯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場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腳踏實地,走去試試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陳清都那個死犟死犟的傢伙還挺像,難怪輩分懸殊卻投緣。

很劍修啊。

陳平安轉頭回望一眼藥鋪。

之後兩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將一些白玉京都不會記載的老黃曆娓娓道來。

“有人曾經爲了尋找自己的本來面目,沿着那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結果無果。”

“有人孜孜不倦,嘗試着尋找天地間完全相同的兩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陰長河足足停滯了半天。一身道法,終於支撐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間。此人最終笑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劍遠遊,開天闢地,追尋一個答案,人外有人爲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麼個開天闢地?”

陳平安立即想起了師兄崔瀺在劍氣長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顛倒芥子須彌之術,往人身小天地走,內求自證?”

道祖卻沒有給出答案,已經轉移話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言語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試圖打破文字藩籬,設定千年爲期,混沌一片,神識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遠古神靈之前,又有什麼存在,造就了神靈。”

“於是就又有人產生疑惑,那光陰長河,到底是一條來無蹤去無跡的直線,還是一個循環不息的圓相,或是由無數個不可切割的點組成?會不會是遠古神靈曾經創造了有靈衆生,最終又交由人族在將來造就了神靈?”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難免好奇,這位道祖,曾經是否成功去過邊界處,又看到了什麼,所謂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點就被陸沉代師收徒,成爲我的關門弟子。陸沉顯然比你所想更遠,去了白玉京,籠中雀,關起門來,就更名副其實。”

陳平安愣了愣。

“不過白玉京那邊,好像還是我說了更作數。哪怕是當着至聖先師的面,我還是要說一句,你要是當了我的關門弟子,哪裡需要如此勞心勞力,只管在白玉京心齋獨坐,修行大道,當那四掌教,至少萬年無憂……聽聽,你們這位至聖先師真是半點不讓人意外,又蹦出個三字經。”

陳平安對那入耳三字,假裝沒聽見。

不曾想學究天人的至聖先師,還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與至聖先師對話,笑道:“老夫子捲袖子給誰看,如果我沒有記錯,早年那把佩劍,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學生帶去了蠻荒天下。”

陳平安心神微動。

最早的文廟七十二賢,其中有兩位,讓陳平安最爲好奇,因爲陪祀聖賢學問高,作爲至聖先師的嫡傳弟子,並不稀奇,但是一個是出了名的能掙錢,另外一個,則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這兩位在後來的文廟歷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後了,不知所蹤,既沒有在浩然天下開創文脈,也未追隨禮聖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陳平安在先生那邊,還是沒有問及內幕。

道祖笑着與陳平安解釋道:“羣兇四起,必有壓勝。文廟還是有些後手的。”

道祖突然問道:“要不要見一見?”

陳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剎那之間,就像已經見過了一幅遠在天邊的山水畫卷。

蠻荒天下,一處靈氣稀薄近乎無的偏遠之處,有毗鄰茅屋兩座,有個身材高大的魁梧漢子,大髯,右衽。漢子一身濃郁的山野氣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還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滿身書卷氣,雙手負後,正在看着茅屋上那隻被取名爲狸奴的貓,它剛剛從一棵樹上躍下,銜蟬而走。只不過這隻貓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幫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漢子問道:“怎麼說?”

青年點頭道:“舊詩稿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準備了三千首破陣子。可以出門了。”

漢子笑道:“三千首,這麼多?那水準肯定參差不齊了,虧得是在蠻夷之地,沒幾個識貨的,不然你都沒臉自報名號吧,丟臉丟到蠻荒天下,你算獨一份。”

青年笑道:“獨一份?有阿良墊底,我怕什麼。”

魁梧漢子啞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後邊的一處衣冠冢,找出殘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斷繩一截,儒衫一件。

漢子伸手撣去古冠塵土,戴在頭上,不忘重新結纓。

身穿儒衫,腰懸長劍,漢子依舊大髯,氣勢卻判若兩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語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內,從牆壁上摘下一把長劍,桌上有一盞油燈。浩然天下曾有人醉裡挑燈看劍。

當這位年輕書生手持長劍,好似天下鋒芒,三尺聚攏。

小鎮這邊,雙方路過那處老槐樹遺址,道祖緩緩道:“猜猜看,那隻槐木劍匣,老大劍仙是否已經還給你了?”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着。”

道祖一笑置之,“以後有機會知道的。”

陳平安問道:“老觀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點頭道:“正在你家山門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鎮這邊,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還說你家山頭青草茂盛,放開吃管夠。”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個大爺。

走到小巷口子那邊,道祖停下腳步,看着眼前這條小巷,微笑道:“我那個首徒,唯一一個親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則寓言,是說那杞人憂天,陸沉卻說杞人憂天,纔是大智慧,所以陸沉一直害怕某個說法,所謂萬古悠悠,是被夢見的人在夢中醒了,然後在那一刻就會天地歸一。白玉京還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師祖,就像是一隻嗡嗡作響的蚊子,即便脫離了天道束縛,然後被發現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覺得無數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謂超脫大道者,就只是我們胳膊上多出的一顆紅點,彈指就破,這一點,你師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還是陸沉的那個想法,相對最無解,以後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細聊。”

道祖說道:“就走到這裡好了。”

陳平安作揖。

道祖笑着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下一刻,陳平安就回到了大驪京城,想了想,還是去往欽天監。

大驪欽天監一處屋內,有人焚香,仙霧嫋嫋。

一位只是借住欽天監的外人,年輕面相,姓袁,這些年在太史局幫了不少忙,因爲精通經緯、月相,精研綴術和密率,爲欽天監完善了蒙氣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擺放了一隻小香爐,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欽天監的監正和監副,這會兒正面面相覷,方纔兩位老修士還很閒情逸致,調侃幾句類似官身常欠讀書債、焚香閒看蘇子詞的言語。

之前陳平安在京城那處客棧的出手,隨後寧姚的出劍,動靜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纔那一刻的異象來得驚世駭俗。

監副小聲問道:“監正大人,這位隱官,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昇境劍修?”

監正攤開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龜殼,喟然長嘆道:“你這個猜測,似乎還是低了。”

監副驀然以掌拍膝蓋,“打死不信!絕不合理!”

哪怕陳平安是一位飛昇境劍修,監副都不信。

四十歲出頭的玉璞境劍修,就已經足夠駭人眼目,至於那個寧姚……說她做啥子。

監正嘆了口氣,“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況就是當下這麼個情況了,蛟龍盤踞於小塘,隨便一個搖頭擺尾,對於大驪京城來說,就是攔無可攔的驚濤駭浪。壓之以力,是癡人做夢。曉之以理?呵呵,文聖一脈嫡傳……”

監副試探性說道:“那就只剩下動之以情了?”

監正心神震動不已,陳平安還真來了!

不過老修士依舊神色自若,故作恍然點頭道:“我必須立即去與陛下彙報此事,就有勞監副大人代爲待客了。才記起,監副大人早年爲山崖書院,是說過不少良心言語的,曉之以情,最最合適。別的不說,陳平安還是個念舊的人,監副大人你去與他曉之以情,對症下藥。”

監正是有苦難言,在長春宮那邊,委實被那個大驪太后坑害得不輕,先前陳平安觀禮正陽山之前,在那過雲樓客棧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驪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察看陳平安,結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說法,雙方就算是結下樑子了。

最後監正監副,兩位老人都望向那個始終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來都來了,既然趕不走,就靜觀其變,反正最壞結果,不過是被人拆了欽天監,反正大驪如今有錢。”

一座欽天監,對於當下的陳平安來說,如入無人之境。

瞥了眼匾額,觀象授時。

天垂象見吉凶,故而上天垂象,聖人擇之。欽天監的練氣士,觀察天象,推算節氣,確立正朔,編訂曆法,需要將那些興衰徵兆告訴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經擺在那裡了,就像一本攤開的書籍,世間人都可以隨便翻閱,又以修道之士翻閱更爲勤勉,一切收穫,興許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證道得道,大概就是一個人的修行目的,最終像是與天地同不朽。

陳平安隨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佈滿多重山水禁制的藏書樓,心中嘆息一聲,不愧是“誰都打不過,誰也打不過”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簡單不過,陸沉就像孑然一身,單獨置身於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處別座天下,兩不妨礙,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劍修,傾力一劍,能否斬開這份大道藩籬。

人云亦云樓那邊,幾乎沒有什麼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諸子百家的傳世名著,所以陳平安纔會想要來這邊看書。

因爲境界擺在那裡,翻書極快,神識微動,轉瞬之間就看完一本書籍,一些看到讓自己念頭微動的古書,陳平安都從書架上取下,然後默默記下那些關鍵語句。

連山似山出內氣,連天地也。是不是與三山符有關?

龍化於蛇潛於漥。蠻荒天下會不會有此兇物憑此秘術隱匿?

一切天魔,掃地焚香?是與遠古祭祀有關?

最終陳平安拿了幾本書,穿牆而過,將書籍夾在腋下,一襲青衫憑欄而立。

廣場那邊,聚攏了一撥欽天監修士,大多年紀不大,有漏刻童梳總角髻,着青衣,樣式古樸。此外還有一些衣飾不同的嶽瀆祝史、司辰師,少年少女皆有。

一撥人在臺階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誰都不懶散,欽天監到底還是規矩重。

他們議論最多的,當然還是魚虹和周海鏡的那場擂臺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歷練的山水見聞,欽天監的練氣士,出趟門不容易,所以每次遊歷,山水路程都不會短,經常一走就是小半個寶瓶洲,而且行蹤隱秘。每次出行遠遊,都會有兩撥人暗中護道,大驪刑部供奉和各地隨軍修士,容不得半點紕漏。大驪欽天監的望氣術,珍稀程度,半點不比劍修差。

陳平安在猶豫到底是返回小鎮,去趟楊家鋪子看那封信,還是回客棧找裴錢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邊見一見兩位師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宮?

看着那些大體上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陳平安不得不感嘆一句,青蔥歲月,最可愛時。

欽天監分爲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術算局,營造局,前不久新設分界局,山瀆局和方言局。此外還有一些鐘鼓院、印歷所的清水衙門。

其中曆法刻,又別稱麟臺。新設的分界局,負責爲皇家掌管歷朝歷代的黃鱗圖冊。

而那個方言局,是由禮部彙總一洲方言,侍郎趙繇具體住持此事,最終存放在欽天監。

這是一筆涉及神仙錢的巨大開銷,戶部沒少罵娘,因爲趙繇曾經在戶部當過幾天的差,所以將這位驟居高位的禮部侍郎,說成是個崽賣爺田的敗家子。兵部那幫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趙繇一個禮部官員,動嘴皮子吵架不打緊,幹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欽天監內部,無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會按部就班、遵循舊禮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後其中最爲地位超然的歷法科,出身麟臺、考定曆法的靈臺郎,身份最爲清貴,誰都看不起。

陳平安環顧四周。

那個一,籠中雀。

陳平安悄悄擡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遠遊復遠遊,歲月如梭,春去秋來,思量復思量,白駒過隙,走馬觀花。

真正最讓陳平安猶豫不決的,還是另外一個自己聯袂遠遊一事。

到底是趕赴那處戰場,還是……他媽的直奔託月山?!

陳平安轉過頭,因爲沒有故意隱藏蹤跡,所以給找上門來了。

是馬監副,和一個叫袁天風的欽天監外人。

袁天風近距離瞧見了這位年輕隱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圓滿,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傳說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陳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馬監丞,袁先生。”

喊監副,不妥當。

不過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放在了那個“神清氣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關於京城欽天監,崔東山專門提到過這位在大驪朝野籍籍無名的袁先生,給了一個很高的評價:神清氣爽,志趣飄然,滿坐風生,精彩驚人。

用裴錢小時候的話說,就是讓大白鵝夸人好,那就是暖樹姐姐睡懶覺,太陽打西邊出來,狗嘴裡吐出象牙。

馬監副回禮道:“見過陳先生。”

約莫是暗示你陳平安如今不是隱官,回了家鄉,就是文聖一脈的讀書人了。

袁天風倒是對陳平安稱呼爲陳山主。

馬監副看了眼陳平安腋下的幾本書籍,只是沒說什麼。

好個不請自來,不告而取,不辭而別。

所幸那幾本書,都不算太過貴重,再者欽天監內珍藏的一衆孤本善本,有兩個由文運凝聚而成的書香精魅,專門負責幫忙傳承。

何況欽天監真正秘不示人的禁書,也不在書樓裡放着。哪怕是他這個監副,想要查閱,都得其餘兩位點頭答應才行,翻了哪本書,都會記錄在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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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陳平安如今這份好似“從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實不難找到陣法痕跡,甚至拿了書,往返一趟,一樣註定無人知曉。

袁天風笑問道:“陳山主,信命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笑道:“當然信。”

袁天風驀然作手持拂子畫圓相,再以拂子作當中劈開狀,“這般?”

陳平安搖搖頭,擡起一手,雙指併攏,同樣是畫一圓,卻沒有完全銜接,然後就像稍稍偏移軌跡,只是那條線,並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風點點頭。

一旁的監副大人撫須而笑。至於我到底懂不懂,你們兩位儘管猜去。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袁先生是在潛心研究如何對付化外天魔?”

袁天風沒有否認此事,略顯無奈道:“斗量大海,難如登天。”

袁天風好像有點後知後覺,直到此刻才問道:“陳山主聽說過我?”

陳平安點頭道:“師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風卻沒有太在意,只是問道:“陳山主精通術算一道?”

陳平安笑道:“越看越頭疼,但是拿來打發光陰還不錯。”

袁天風遺憾道:“其實術算一途,應該納入大驪科舉的,比例還不能小了。聽說崔國師曾經有此意,可惜最後未能推行開來。”

陳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風疑惑道:“陳山主是有異議?還是認同我的看法?”

陳平安連忙擺手笑道:“雖說我決定不了科舉,但我是肯定不敢點這個頭的。”

抽出一本書籍,輕敲腦袋,陳平安說道:“如果真要納入科舉,肯定就不止我一人頭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個天下的讀書人,對着這些術算書籍,一邊撓頭,一邊跳腳罵人。”

袁天風大笑起來。

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說話還是很風趣的。

馬監副唏噓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這邊談笑風生。

陳平安告辭離去,身形一閃而逝。

袁天風笑道:“不問問看何時還書?”

馬監副笑着沒說話,還什麼還。

陳平安現身在小巷那邊,發現劉袈不在,就跟趙端明聊了幾句,才知道劉老仙師之前又攔了一位老夫子。

小鎮龍窯那邊,中年僧人默唸一句此心猶如斬春風。

蠻荒天下,聯袂遠遊的數位劍修,頭戴一頂蓮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說道:“去託月山!”

(本章完)

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129.第129章 山上第1295章 青衫落座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86.第86章 同道中人600.第600章 磨劍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591.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87.第87章 小夫子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340.第340章 怪人怪夢58.第58章 先生835.第835章 陳十一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第1314章 明天1249.第1249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343.第343章 夜遊水神廟57.第57章 養劍葫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60.第60章 有鬼314.第314章 馭劍46.第46章 壓衣刀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130.第1130章 開戰463.第463章 人未死身先死?57.第57章 養劍葫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384.第384章 彩雲局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933.第933章 腳步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964.第964章 家鄉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870.第870章 夜歸人1129.第1129章 他們圍坐篝火第1289章 人間壓勝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345.第345章 聖人駕臨碧遊府746.第746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128.第128章 奇觀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24.第124章 鬼打牆731.第731章 對峙640.第640章 得寶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27.第27章 點睛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23.第23章 槐蔭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477.第477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上)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731.第731章 對峙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383.第383章 棋盤上1218.第1218章 就山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112.第112章 強者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1279.第1279章 訪山1208.第1208章 將進酒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