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方落,便見竹簾一挑,一個三十歲的,微有些發福的婦人出現在門前.這婦人模樣倒也清秀,只是一雙含煞的三角眼讓人頗爲不喜。她穿着一身九成新的粉色衣裙,雖然不是十分奢華,但比起張軻和蕭詩韻的着裝卻要好上數倍。
“對不起,娘!我這就去!”蕭詩韻見婦人出現,忙縮了縮脖子,答應一聲,一溜小跑着便向不遠處的竈臺跑去。
“這麼大的人來,賴在家裡吃閒飯不說,讓你做點事情也是陰奉陽違耍滑打混!還不如趕緊找個婆家嫁了,也好給俊兒換些銀錢讀書,將來能謀個好出生,不要像他老子一般卑癩不堪!”那婦人看着蕭詩韻的匆匆離去的背影,聲音竟尖細了一分,說的話更是難聽之際,讓蕭詩韻的芳心一陣陣顫抖。
“你說夠沒有!”張軻狠狠將面巾摔進木盆中,水花四濺沾溼了他的衣襟。他憤怒地看着婦人,胸膛氣憤地劇烈起伏着。
“姓張的,你對我兇什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別家的丫頭十三四歲就嫁作人婦,十六七歲時孩子都能跑能跳了,蕭詩韻已年滿十六了,卻還呆在家裡無所事事,吃着閒飯!”那婦人三角眼倒豎,面目猙獰的大聲斥罵道。
“住口!”張軻一腳將木盆踹翻,目眥欲裂,渾身顫抖着大喝道:“你這女人,恁的蠻橫,若你再敢多言半句,休怪我不念夫妻情分休了你!”
“好你個張軻,你居然爲了那個小丫頭休了我?自從我嫁給你以來可曾過過一天好日子,你要休現在就休!俊兒,我們走!讓你那窮鬼父親和那個野丫頭一起過去吧!哼!”婦人頓時暴跳如雷,尖銳的聲音似是能將耳膜都穿破。
“嗚嗚——”
一個**歲的小童,剛出門就瞅見婦人凶神惡煞,暴跳如雷的模樣,頓時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淚流滿面,好不傷心。
“哭什麼哭,你爹不要你娘要你,收拾東西,我們走!”見兒子哭泣,婦人本就煩躁氣憤的心情更是糟糕,甩手給了那小童一記耳光,厲斥道。
小童的哭聲戛然而止,驚懼地看着母親,諾諾不敢言語,臉色一片煞白。
“潘玲,你這毒婦,孩子還小,你打他做什麼!”張軻看着孩子張俊臉上紅紅的掌印,頓時氣急敗壞地大罵道。
那名叫潘玲的婦人冷笑一聲,分毫不讓地喝道:“他是我兒子,我打他天經地義,你管得着嗎?像你這種男人,連妻兒都無法養活的窮鬼還活在世上做什麼!”
“你,你——”張軻頓時氣得臉色漲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顫抖猶如篩糠一般。
“爹,娘,你們別再吵了,我嫁,我願意嫁給黃公子,只求你們別再吵了,好好過日子!”蕭詩韻衝着張軻和潘玲大喊一聲,丟下手中的飯勺,扭頭就向門外跑去,靚麗的夕陽下留下一串晶瑩的淚珠。
蕭詩韻貌美如花,心性溫婉,這在十里八鄉是出了名的。自從過了十三歲,每年前來做媒的幾乎要將門檻踏破。但三年過去,無論男方是富甲一方的商人,還是朝廷的達官顯貴,張軻都一律回絕。爲什麼?蕭詩韻乃堂堂公主之尊,怎能下嫁一般的凡夫俗子。
實際上,打蕭詩韻一出生,她的命運便已註定,蕭巋不會認可她這個不詳的女兒,她也不會享有公主的尊崇。這一點潘玲清楚,張軻清楚,蕭詩韻也清楚。
也正因如此,這麼多年來,蕭巋從未主動來探視過蕭詩韻這個流落宮外的女兒,也未曾給與過撫養她的張軻夫婦什麼便利或補償。想蕭巋身爲後梁皇帝,榮華富貴,錦衣玉食,而張軻夫婦卻過着貧寒困窘的日子,也難怪潘玲會對蕭詩韻有如此大的怨言。
張軻之所以沒有讓蕭詩韻隨自己姓,實際上他覺得蕭詩韻終歸是蕭巋的女兒,終有一天會回到王宮,恢復她的身份。是以,張軻一直十分寵溺蕭詩韻,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兒子,更是將自己一身學識傾囊相授。
潘玲曾數十次讓張軻前去王宮討要酬勞,但張軻卻始終不肯前去。張軻一介讀書人,有點迂腐,卻也很有些傲骨,他不願依靠裙帶關係發家致富,如何能拉下臉來尋求蕭巋的幫助。爲此,張軻與潘玲夫婦爭吵打鬧了不知多少次。
尤其是打蕭詩韻年滿十三後,潘玲對她的怨念愈重,家裡幾乎成了戲臺子,雞飛狗跳,毫不安生。
如今張俊到了念私塾的年紀,偏巧去年張軻家裡的田又遭了水災,日子愈發拮据。潘玲欲將蕭詩韻嫁出去的想法愈發強烈,張軻依舊是極力反對。
新年時,黃縣令家的公子來鎮上游玩,見到蕭詩韻的美貌頓時驚爲天人,回去便央求老子爲他說親。五天前,縣令的人便前來認門下聘。
那黃縣令表面上看起來溫和慈善,背地裡卻是貪婪狡詐,心狠手辣,而他的兒子則是十足的紈絝,花天酒地,鬥雞遛狗,不學無術,才十六歲年紀,光小妾就娶了不下十房,至於被他玩弄的女子更是不計其數。只是黃縣令在縣城一手遮天,又在江陵城中有人,旁人自然奈何他不得。
張軻哪管他黃縣令如何了得,當場便回絕了這場婚事。但接下來幾天卻是麻煩不斷,鄉里的地保整日裡來尋他晦氣不說,就連潘玲和蕭詩韻織的麻布拿到市級上也賣不出去,還被衙役胡亂安了個名頭將麻布全數罰沒。
事有反常既有妖,張軻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黃縣令搞的鬼,那黃縣令是隻笑面虎,向來喜歡背地裡陰人。張軻憤怒之餘也甚爲煩躁,然而回到家裡潘玲卻又如此刁蠻,實在讓他惱怒之極。
“韻兒!韻兒!”張軻連忙呼喚,但蕭詩韻卻是眨眼間就跑了個沒影。張軻氣急,頓時衝着潘玲大罵道:“這下你滿意了?我怎麼會娶了你這麼個視財如命的潑婦!快滾!”
“我視財如命?張軻,你少窩裡橫,連自己的妻兒都無法養活,你還算什麼男人!瞧你那窩囊樣子,怪不得被排擠出官場,一輩子碌碌無爲!”潘玲毫不示弱,張牙舞爪地大罵,聲音遠遠傳出去數十米,嚇得四鄰街坊都關了門躲進了屋子裡。
張軻頓時沉默,一個男人如果不能肩負起家庭的責任無疑是最大的恥辱,尤其是像他這種有學識,極其看重尊嚴的人。張軻緊緊握着雙拳,牙齒咬的咯咯作響,仰頭看着天空,半晌沒有再說一句話。
……
蕭詩韻一路啜泣着一路奔跑,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只是單純的宣泄着內心的委屈與傷痛。
原本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直到有幾年前有一次家裡沒了糧,張軻夫婦吵架她才知道了自己實則是孝明帝蕭巋的女兒。然而蕭詩韻卻沒有爲此覺得幸運欣喜,有的只是無盡的傷痛與委屈。
與其說她是被寄養在舅舅張軻家,不若說是被父親拋棄來的真切。哪個子女能夠接受自己被父母拋棄的事實?
對於潘玲,蕭詩韻並無多少怨恨。畢竟她已經年滿十六,到了出嫁的年紀,再呆在家裡,無疑是家庭的拖累,還不如尋個殷實的家庭嫁了,還能改善一下家庭的狀況。哪個少女不懷春,肯將終身託付給一個一無是處的頑劣之徒?
蕭詩韻不斷地加快奔跑的速度,只想將心中的所有委屈宣泄出來,柔媚的夕陽下,空氣中她留下的淚珠比珍珠還要晶瑩。
不知什麼時候,蕭詩韻終於感覺力氣耗盡,眼角的淚水也被風乾,面前出現了一條靚麗的綵帶,在晚霞的印照下閃閃發光。卻原來不知不覺,她竟來到了江邊,來到了五天前的那塊大石旁。
不知爲什麼,蕭詩韻突然想起了弟弟蕭瑀的那個朋友,英俊瀟灑的高興,芳心一顫,俏臉有些羞紅,但很快便失落悵然地嘆了口氣,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怔怔出神。
就在蕭詩韻對着長江自怨自艾自己可憐的命運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她。蕭詩韻立即轉頭望去,便見一個二十許歲,只有一隻獨目的青年正向自己大步走來。
那人穿一身緊身藍衣,手中拿着一柄長劍,雖然模樣算是英俊,但身上的戾氣老遠就能感覺得到,尤其是獨目中的眼神,更是讓蕭詩韻慌亂恐懼。
蕭詩韻素手緊緊攥住身側的衣衫,臉上卻擺出鎮定自若的樣子,靜靜地看着那青年,心中卻極是警惕。
青年在蕭詩韻面前五米外站定,一臉驚歎地看着她道:“呀,我本是想欣賞夕陽西下的美景,卻沒料到居然見到了一位讓天地都黯然失色的仙女,實在是三生有幸啊!”
頓了頓,獨木青年臉上浮上一抹自認爲優雅的笑容,語音溫和地道:“這位美麗的小姐請了,在下潘臨風,江湖人稱玉面小潘安,還未請教小姐芳名?”說着,杜牧青年斂襟施禮,若非只有獨目,也算得上是翩翩佳公子。
“原來是潘少俠,失敬,失敬!”蕭詩韻襝衽還禮,然後道:“潘少俠既要賞景,小女子便不打擾,告辭!”說完,蕭詩韻蓮步輕移,便向一邊走去。如今暮色將至,面前這人還不知善惡,再呆下去怕是有什麼危險。
“小姐這就要走麼?”潘臨風眉頭一挑,有些失落的說道,僅餘的一隻眼睛卻是在蕭詩韻窈窕的身子上掃視着,讓後者一陣反感厭惡。
“時候不早了,回家晚了,爹孃怕是要責罵!”蕭詩韻腳步不停。
“小姐,不若由在下送你回家吧!”潘臨風一個閃身便攔在了蕭詩韻面前,還好她收步快,不然定會一頭撞入潘臨風的懷中。
“香,真香!你是我見過最美,也是最香的美人兒!”潘臨風貪婪地嗅了嗅,一臉陶醉的模樣,語言甚是輕佻。
“潘少俠還請自重!”蕭詩韻臉上閃過一抹慍色,連續退了幾步,拉開了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