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郭嘉等人在頓了頓身影之後,還是未停身姿的迎了出去。
“文若兄……”
“孝先兄……”
郭嘉、鍾繇等人不避諱曹智和荀彧、毛玠兩人待罪的身份,紛紛拱手向兩人執意行禮問好。
荀彧和毛玠兩人也是勉強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後,略略拱手,向着衆人虛擺兩下,算作回禮着。隨後就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一直沒有回頭,甚至在郗慮唱到“荀彧、毛玠帶到”時,也是無所動的曹智背影上。
荀彧和毛玠他們同樣即迴避,又期待着這次會面,他們兩人的內心同樣充滿着矛盾。
曹智自始至終沒有阻止或是響應着屬下與荀彧和毛玠兩個已有明顯證據背叛他的罪臣的招呼,他正沉浸在人生最悲痛的情感中。
“都來了,都坐吧!”這是沉默半響後,曹智終於轉過身,發出的一句聲音。
依律荀彧和毛玠不但在此時此地無座,只能跪着,而且還應該帶上刑具的。
但兩人顯然沒有受到此種待遇,他們手腳上不但沒有枷鎖、腳鐐,還在幾位昔日同僚的招呼下,坐入了正對曹智主位的兩具席案內,案上還和其他人一樣鋪設有酒水、吃食。只是現在這間閣中之人,大部分對面前的美食無動於衷,沒什麼胃口。
最終還是曹智紅着眼睛,端起酒杯道了句“請”,就含淚率先飲下了第一杯酒。
衆人也在面面相覷之後,紛紛默默端起酒杯,飲下了這杯苦澀之酒。
做過開場之後的曹智沒有多說什麼的,再次站起,背過身去,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緩緩緬懷道:“我記得當時,家兄初任兗州牧,徵召孝先兄作治中從事,孝先曾在一見家兄面就對家兄說‘如今天下分裂,天子遷移他方,人民放棄本業,因災荒而逃亡他鄉,國家沒有一年的糧食儲備,百姓沒有安居本業的念頭,這樣的局面實在難以持久。現在各地豪強、諸侯,雖然擁有百姓衆多,軍隊強大,但他們都沒有謀劃遠大事業的考慮,也沒有樹立根基、確立基礎的打算。打仗作戰,正義的軍隊一定能夠取勝,保持地位憑藉的是財力。你主張家兄應當遵奉天子,並以天子的名義號令不履行臣子義務的地方諸侯;發展農業生產,積儲軍用物資,這樣霸業與王道纔可以成功。’孝先的這番金玉良言,家兄不但很恭敬地採納了,還立即提升他作幕府功曹。我當時就在場,我爲家兄高興能得如此人才,而由衷的感到高興。今日的曹氏、許都朝廷能有此盛況,其實都是遵照孝先的規劃才得以完成,纔能有今日之規模。我提議,我們再飲一杯,恭賀孝先政見得施,並使朝廷有了今日的跡象……”
這次曹智再次轉身時,已是淚流滿面,一副沉浸在悲痛的緬懷之意中。衆人見到曹智這樣,無不爲之感動。
毛玠更是哭得一時佝僂着身形,直不起身來。最後的舉杯也是勉強的以手遮面,胡亂灌下這第二杯酒。但淚水還是一點也不受控制的,止不住的順着他消瘦的臉頰滾入酒杯中。
“數年後,我們的事業蒸蒸日上,我擔任司空、車騎將軍的時候,孝先已經擔任東曹掾,後來我還將選舉官吏之事全權交由他和崔琰一起主持。他在這個崗位上,做的很出色,很成功。所選用的人,都是清廉正直之士,即使在這些年裡名聲再顯著,但品行不端、不守本分的人,也始終得不到推舉。孝先他努力以儉樸的行爲爲人表率,因此天下的士人沒有不以清廉的節操自我激勵的。孝先即使地位日益尊貴、深受恩寵,其車馬服飾也從不敢超出限度。我不止一次對郭嘉,對荀攸等讚歎能用到向孝先這樣的人,讓選拔官吏這個衙門自己管理自己都可以,我倒是沒什麼要做的了。甚至我知道我家一些地位顯赫的宗親之人也曾親自拜訪孝先,委託他給自己所親近和眷愛的人升官。孝先從來都是回答‘老臣憑藉能力堅守職分,有幸能夠免除罪責;但現在您所說的人不符合升遷次序,因此不敢接受您的命令。’我率大軍雖然在外,但當我知道這些事時,感動的我能有這樣的賢臣輔佐,國家能有這樣的棟樑,還能有什麼做不好的事。每次我策劃、醞釀合併和撤消一些朝廷機構和官職,由於毛孝先的不徇私情,許多人找他說情行不通,而被罷了官,或閒置起來。前段時間還有很多人因爲忌憚孝先的鐵面無私,而上書給我大說孝先的壞話,甚至還有人提議撤消孝先的東曹官職和府衙。但我是瞭解內情的,也曾下令不但不撤銷孝先的東曹,還加封孝先和崔琰他們一起擔任尚書僕射,再一次主持選舉官吏的工作。此次我軍大勝袁紹於官渡,分賜所獲戰利品中的珍貴器物,我還在特意把素屏風和素憑几賞給孝先,因爲在我心目中孝先一直是我尊敬的人,並且我一直認爲他有古人的風度,所以贈給他古人用的東西。孝先處於高貴的職位,卻常穿粗布衣,吃清淡食物,撫養早孤的侄子,感情非常深厚。得到賞賜,就施捨救濟貧窮的族人,家裡沒有多餘的錢財,但是……但是你爲什麼要和袁紹勾搭?爲什麼在我最需要你們支持的時候,僅僅爲了幾個家人,就選擇背叛我?…….”
曹智這段話的前半段,像是一篇美麗的創業場景,處處透射着和諧,同心協力的奮鬥史。暖人心肺的同時,也勾起了在場無數跟着曹家兩代人創業的老臣子的回憶。但最後卻是急轉直下,曹智差不多是聲嘶力竭指着同樣止不住淚流滿面的毛玠質問他爲什麼背叛他。
但態度和語氣還是以一個痛心疾首的朋友,在爲一個真正的親人、朋友大感着急。他或許有理由這麼做,今日這一切都已經超過了一般的審訊,或是斥責。只是一些有着真正感情之人之間的一次把積累在胸中的話語,一股腦兒的相互吐露乾淨。
閣中的氣氛也隨之達到了一個高潮,有人在爲曹智的一通緬懷痛哭流涕,有人再也坐不住的直起了身子,等着毛玠馬上開始解釋的話語。
甚至有人跑出了自己的席位,和毛玠等人跪在一起,代替毛玠解釋着“他是一時糊塗!”之類的話。
內心也有話說的毛玠不高興那些好心昔日同僚的代言,突然止了淚,對着主位上的曹智一直身體,一抹眼角的淚痕,慢慢端起身前的酒杯,向着主位上的曹智高舉而起道:“主公前面的講得昔日那些知遇之恩和我們共事的往事,毛玠也很是感動,也從未忘懷,並且時時銘記於心。這一杯我敬主公,算是我最後的報答!”
毛玠說罷,就先一揚脖,飲盡了杯中酒。
而主位以下的一衆人,因爲聽見毛玠的這句“最後報答”,而紛紛變色,很多人想急忙阻攔時,也已來不及。毛玠的話明顯帶有要與曹智恩斷義絕之意。
話說到這個份上,曹智也止了淚。但沒有跟着毛玠的舉杯而幹了几案上的佳釀,只是神情開始建冷的注視着對面的毛玠,重重地道:“說下去!”
“我要說的是,主公這些年隨着權力、地位的不當提高,野心也在不斷的膨脹。有些想法和行爲已經不對、不當了……”
毛玠高聲吐出心中之言時,鍾繇第一個知道要壞事,急忙阻止道:“孝先兄不可!”時,毛玠卻再次拂了鍾繇的好意,幾乎和曹智同時大聲咆哮道:
“讓我說完!”
“讓他說下去!”
“有些話我已經憋在心裡很久了,有人曾經秘密告發我說這漢家劉氏的天下,即將改朝換代,成爲曹氏的天下。我初時不相信,但主公這些年隨着平定天下的步伐越來越緊湊,很多方面已經越來越爲着自己天子的尊儀在做準備了。甚至有些饞臣,已經多次鼓動主公殺君嗣位了。”
“毛孝先,你休要在那裡胡說八道,不要以爲……”
“住嘴,讓他說下去!”
曹智阻止着程昱的咆哮而起,要毛玠繼續說下去。
程昱咆哮也是有道理的,因爲和毛玠一樣的一批曹氏老臣中,他是一貫主張曹智推翻現有的劉氏和漢帝國,自立爲帝的。而在這個問題上,作爲正派儒家思想繼承者的毛玠、荀彧都是態度不慎明朗的。甚至他們對曹智即將受封成爲“吳公”,“九錫”都是有牴觸情緒的,因爲曹智接受這些後,就是一種改朝換代的預兆,或者更嚴重點也可以說是這種留下千古罵名的前兆。
他們的出發點或許都是爲了曹智和他們這個團隊好,但一方是要曹智事業、地位、身份更進一步。另一方面是擔心曹智一步之差,不是落入萬劫不復之地,就是遺臭萬年,遭受世人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