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
三月十六,皇城外的天街上,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伴着司儀的一聲唱,早已經接過官袍的進士們紛紛穿上綠袍,蹬上官靴,手中握住笏板,再直起身子擡起頭,他們就不再是寒窗苦讀的秀才學子,不再是面朝黃土辛苦耕作的田農,不再是奔波行走的商人,而是士農工商中最高等的官身。
不止他一個人,他的妻子孫子,由他延續的整個戶籍,都將是官籍,他們的家族爲此而榮耀,家族中的子侄將有機會被扶持,稅賦勞役被消減免去,一躍龍門,雞犬升天。
“謝恩!”
伴着司儀的高唱,已經正式成爲天子之臣的衆人齊刷刷的叩拜施禮城門上的皇帝。
“簪花!”
一朵朵金絲宮花被捧過來,不管是老者還是少年人,都毫不猶豫的將其簪在鬢角。
“奏樂!”
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宮廷伶人們立刻鼓吹彈奏,一羣小黃門點燃了爆竹,天街上頓時熱鬧喧天。
“官人們,請上馬!”
披紅掛綵精挑細選膘肥毛亮的上等馬被牽出來,同樣一身新衣的馬伕們高聲做請躬身施禮。
終於成了官人們了!
這一刻許多人激動的不能自己,更有痛哭流涕者。
熱鬧卻並不會在這一刻就停下,在狀元的帶領下,四百多人的隊伍沿街向皇城外慢行而去。
禁軍開路,鼓樂跟隨,旗幟飛揚,引動的整個京城沸騰起來。
“快看啊,快看啊,來了,來了。”
相比於皇城有天子在的肅穆的熱鬧,此時大街上百姓們盡情的宣泄。
雖然有禁軍相護,街邊也早有五城兵馬以及府尹的兵丁差役們持着棍棒維持阻攔。還是擋不住百姓的熱情,更有半個月前就佔據了好位置的閨閣女子們將手中的絲絹,各種花朵紛紛的拋下,一路過去。如同天女散花。
因爲人多,也因爲讓百姓讓進士們多享受這一刻,隊伍行進的很慢。
行走在前方的一個進士被飄下的絲絹擋住了眼,他忙擡手拿下來,這一個微微擡頭的動作讓兩邊的女子的尖叫聲更烈。
這位年約三十五,一心讀書的進士不由大着膽子看過去,入目花枝招展,笑顏如花,伴着他的看過來,二樓窗口的一羣女子頓時爆竹一般炸開。尖叫聲震耳欲聾。
進士又是激動又是羞澀,這種體驗一輩子一次死而無憾了。
“怎麼走的這麼慢。”
亂哄哄中,一句話傳入耳內。
走得慢?還有人嫌棄走得慢?
進士不由回頭看,見原本應該拉開一段距離的後邊的一位,不知什麼時候跟上來了。就快要撞到他的馬兒。
這是一個年輕的進士,一身綠袍讓他的面容更如玉,鬢邊那朵顫巍巍的金花兒不像別的進士那樣看上去滑稽,反而看上去貼切,又或者說,是他的面容蓋過了花兒的風采。
對於這個年滿十九的年輕人,三十五歲的進士難掩幾分羨慕。羨慕他的年輕,羨慕他的貌美,羨慕他的家世。
“方進兄。”
少年進士衝他微微一笑,拱手錶達幾分歉意,一面收馬。
這一笑讓周圍女子的叫聲更爲熱烈。
方進的馬兒差點受驚,還好馬伕抓的緊。
“秦學弟。是前邊走得慢,別急。”他說道,一面衝前邊指了指。
方進又指了指後邊。
“後邊大約也不急。”他笑道。
秦十三郎後邊的那位的確不急,晃悠悠的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秦十三郎微微一笑,再次說了聲請。視線越過方進向前看去,似乎在找尋什麼。
找尋什麼?急着去幹什麼?
方進心中疑問,但此時不是疑問的時候,他也顧不得去疑問別人的事,此時此刻他要享受自己的這一刻。
隊伍在人羣的歡呼擁簇下前行,前方忽的又掀起一陣喧鬧。
“怎麼了?”
“是德勝樓的朱小娘子爲進士們獻舞。”
一聲聲話語傳過來,讓人羣更加熱鬧,紛紛向那邊張望,而進士們的隊伍則緩緩的一步步走近。
德勝樓前綵樓鮮豔,樓下卻並沒有搭起臺子,而是隻有一張大鼓。
“朱小娘子跳鼓舞!”
“快看啊朱小娘子跳鼓舞!”
“這可是除了觀燈節外朱小娘子在人前跳舞呢!價值千金啊!”
皇家的鼓樂已經先行一步,隨後走近的新科進士們便能聽到朱小娘子用舞步打出的鼓聲,或急或緩,或沉悶或高亢,鼓上的人搖曳生姿,冬日裡華衣裹身,勾勒出玲瓏身段,頭戴高冠兒,垂下的珠兒隨着旋轉日光下閃閃發亮。
最前邊的進士捨不得邁步,後邊的急着要看,牽馬引路的馬伕也看呆了眼,隊伍一時凝滯起來。
還好禁軍們及時發現催促,才免得亂了。
朱小娘子的視線看着那少年進士面帶微笑點頭讚歎,但卻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癡迷,而是一過視線就收回直看向前方,漸行漸遠,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他不知道,這並不是爲了所有人,而單單是爲了他。
“真是一生難忘啊。”方進喃喃說道,回頭看了眼。
那位少年進士不知何時又緊跟上來了。
“是啊是啊。”秦十三郎微微一笑說道,看向前方,忽的一伸手,“看。”
看什麼?
方進忙看過去,前方街上,街邊窗上,都是歡呼招手的人羣,並沒有朱小娘子那般的妙人來跳舞助興什麼的特別事。
“神仙居。”秦十三郎笑道。
方進看過去,看到一間酒樓彩旗飄揚,神仙居啊。
他自然也是知道的,雖然進京來閉門讀書,但前幾日過了省試後,家族中的人也請他到神仙居里小賀了一下。
初春時節,吃一鍋過路神仙的確妙哉。
不過….
“秦學弟想吃的話,也得先吃了瓊林宴再來。”他低聲笑道。
秦十三郎看向前方,隨着馬兒緩緩走近神仙居。
“那不一定。”他微微一笑說道。
不一定?
方進再次不解。擡頭看去,見那神仙居前也站出好些人,見隊伍走近,爲首的掌櫃高高抱拳拱手。
“神仙居。爲官人們獻酒。”他高聲說道。
獻酒?
進士們有些驚訝,酒有什麼稀奇的…
但念頭剛閃過,街面上忽的轟然,人羣如同翻滾的浪濤一般涌過來。
“…是你們東家親手釀製的嗎?”
人羣轟然喊道。
掌櫃的含笑拱手。
“是。”
人羣更是涌涌。
“是茂源山嗎?”
掌櫃的大笑。
“自然不是,茂源山獨爲茂源山,官人酒獨爲官人釀。”
人潮滾滾,前方的禁軍,左右的差役被擠得站不住。
“出什麼事了?”前後左右的人都紛紛詢問。
“這該死的神仙居,竟然又要獻酒了。”有人說道,不由擡頭看天。“但願這些新科官人們別醉了一街道,連皇帝的瓊林宴都參加不了,那可就是成了千古奇談了。”
淺淺的金盞擺滿了几案,日光下明晃晃刺眼,讓其中的瓊漿更爲誘人。
“不會吃醉吧?”第一個接過金盞的狀元忍不住問道。瓊林宴上可不能失態呢。
再說這酒真這麼好?
看出他的猶豫,四周的視線如狼似虎。
“你不吃給我!”
吼聲如雷。
狀元嚇的手微微抖了下,這些原本用熱切眼光看自己的人們,怎麼此時那熱切的視線全釘在自己手上了?
這酒真那麼好?
“這官人釀,爲祝官人們登仙台,爲助興,並不敢亂了官人們的登仙步。”掌櫃的哈哈笑道。
看着四周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視線。狀元再也堅持不住,仰頭將酒一飲而盡,頓時雙目瞪大,發出嗯嗯兩聲。
“好酒!”
狀元一句話沒說,四周的人看着他的神情已經忍不住大喊一聲,似乎這樣就好似自己也親口吃了一般痛快。
好酒啊好酒。只可惜這酒只爲官人釀。
“是不是也不對外售賣啊?”圍觀的人羣嚷道。
掌櫃的哈哈笑。
“我們神仙居不私釀酒售賣。”他說道,“此只是我們東家的聊表心意。”
人羣頓時哀聲連連,眼巴巴的看着進士們逐一上前接過金盞。
“那只有去考個進士了。”
很多人擊掌拍腿爲此發狠喊道。
這邊掌櫃的雙手捧金盞。
“恭祝秦郎君。”他說道。
伴着這一聲,身旁的神仙居夥計們紛紛躬身齊聲高呼。
這女子!
秦十三郎忍不住大笑,伸手接過金盞。一飲而盡。
他前行而去,聽得身後的人稱讚好酒,忍不住又回頭,看着滿街羨慕的眼神,看着逐一上前的其他進士們,笑容滿面。
他們不知道,這並不是爲了所有人,而單單是爲了他。
瓊林宴散,秦十三郎回到家中已經是華燈初上,帶着幾分微醺,邁入家門。
“恭賀十三公子。”
入目侍立的男女僕從齊聲唱諾,一面施禮。
“賞。”秦十三郎笑道,一擡手。
早就準備好的簸籮立刻被擡過來,一把把的錢被灑了出去。
“恭賀秦小官人。”
男女僕從們再次齊聲唱諾。
秦十三郎大笑再次擡手。
“賞。”
從十三公子到秦小官人,這是一個跨越,一個新生。
廳堂裡燈火通明,秦侍講和秦夫人端坐其中,看着在僕從的擁簇下而來的秦十三郎。
“多謝父親母親。”秦十三郎整衣肅穆,跪坐叩首參拜。
看着叩頭的兒子,秦夫人燈下淚光閃閃。
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麼一天,當然,她不求兒子出將入相,她只求兒子能活的真正的肆意灑脫,真正的快樂,像所有的人一樣。
如今,終於夢想成真了。
“十三。”
秦夫人擡腳邁步,招呼在後慢行的兒子。
秦十三郎含笑。
“母親,我沒吃醉,不用您親自送我回去。”他笑道。
“我不是送你回去,我是要你去看那些賀禮。”秦夫人笑道。
秦十三郎更是搖頭。
“賀禮急什麼,明日再看也不遲。”他說道。
“不行。”秦夫人回頭笑道,“別人的都可以,但我想看程娘子送的到底是什麼。”
秦十三郎一愣。
程娘子?
“不是已經送過了嗎?”他問道。
難道那些酒還特意送家裡來一些?
“快來。”秦夫人已經走到他的院子裡,看着緊閉的屋門,笑着伸手指着,“半芹姑娘交代過,只能等你來才能打開。”
真的還有?除了街上的官人釀,竟然還有?
秦十三郎臉上笑容散開,腳步加快。
“公子。”門前侍立的婢女施禮。
秦十三郎在門前站定,伸手推開門。
屋內並沒有點燈,廊下的燈籠也只有三兩個,昏昏暗暗,一時看不清室內。
“公子請。”婢女們說道,提燈魚貫而入。
一盞燈,兩盞燈,三盞燈,屋子裡點點亮起來,隨着亮起來,站在門前的秦十三郎的神情也漸漸的驚訝起來。
天啊,他看到了什麼。
絢麗的,雍容的,一朵一朵綻放的….
“牡丹!”
秦夫人站在門口驚喜的喊道。
“好多牡丹!”
牡丹!盛開的,半開的,含苞待放的牡丹!
秦十三郎慢慢的擡腳邁步廳中,三月裡,洛州的牡丹正盛開,聽人描述白日賞牡丹華貴耀目,夜晚燈下賞牡丹雍容出塵。
他小時候曾去洛州看過一次,驚豔不已,只不過到底是因爲殘腿意興闌珊,雖然有心再去,但一直未能成行。
沒想到,此時此刻,他再次看到了。
就在他的廳堂內,得以夜遊牡丹苑。
一盞盞的燈亮起來,也讓秦夫人看清了室內,一臉的不可置信。
客廳當中展開的是一幅足有六尺長的畫卷,四個侍女展開,另有侍女們提燈散佈左右前後,燈火輝映,讓其上不下百朵的牡丹若隱若現似真似幻。
“我的親孃啊。”
秦夫人不由掩着心口喃喃,只覺得心潮澎湃,要說什麼卻又無話可說,眼眶卻忍不住一陣陣的發燙。
秦十三郎哈哈大笑,抖衣袖轉了一圈,就在廳堂畫前席地而坐。
“拿酒來!拿酒來!”
他高聲喊道,一面擊掌大笑,一面順着燈念出畫上的字。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注1】
春風得意,一日看盡長安花!
今生今世爲這一日,有這一日,足矣。
不知道過了多久,飲酒爲歡的少年人乾脆整個人躺在地上,一面看着旁邊的畫卷,一面將酒壺傾倒,醉意綿綿,笑容滿滿的半醉半睡去。
坐在廊下依舊捨不得離去癡癡看着這燈下牡丹圖的秦夫人忍不住吐口氣。
“自來都是男兒把女兒嬌寵哄,烽火戲只爲美人一笑,我今日才知道,原來女兒家也可以如此的嬌寵哄男兒。”她喃喃說道。
注1:《登科後》,孟郊(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