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乎我。
聽起來有些可笑賭氣的話,程嬌娘並沒有笑,看着眼前面容沉靜的男人。
不知不覺五年前初遇的少年人已經褪去了青澀,換上了成熟男子的沉穩和內斂。
“五年了。”程嬌娘忽的說道。
五年?
他們認識已經五年多了。
晉安郡王心中莫名的一悸,真是沒想到當初山谷中偶遇,竟然會有今日的緣分。
有多少人一面之緣後會無期,又有多少人一面之緣卻能永世相伴。
他想要的便是和她永世相伴,而不是前一刻說笑,一轉身便再不能相見。
死了就死了,不用在意。
在她心裡,自己是一點也不用在意的人啊,歡喜愉悅也好,痛不欲生也好,她並不在意。
晉安郡王垂下視線,擡腳邁步。
“方伯琮。”程嬌娘喚道,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晉安郡王停下腳步,卻沒有說話。
程嬌娘喊了這一個名字之後也不說話了。
濛濛青光裡,破廟,野地站着的二人沉默無語。
這是個不說假話的人啊。
晉安郡王看着沉默的女子,眼底再次黯然。
“算了。”他又笑了笑,拉住她握着自己袖子輕輕的拍了拍,“我是被嚇壞了,腦子有點懵,這話問的有些失言了。”
程嬌娘擡頭看着他。
濛濛青光裡年輕人的面容更顯的英俊,只是因爲微微一笑,露出有些發青的牙,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她的視線慢慢的從上到下的掃過他。
身材高大,只是有些瘦削,這具身子幾次都幾乎殘破不堪了,若不然能再壯一點胖一點。
看到她垂下視線,晉安郡王再次笑了笑。
“我知道的,也說過的,這些事對你來說都是小事,我不該用自己的感覺來要求你也這樣。”他說道,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好了,不管怎麼說,一切平安,想那些根本不會發生的事,真是自尋煩惱,走吧走吧,我們快去說說將要的發生的事吧。”
他說罷收回手擡腳邁步越過了程嬌娘向廟中走去。
才走了兩步,有人在身後抱住了他。
晉安郡王的腳步停下。
“我當時想的是,如果我死了,還有你。”
身後聲音說道。
“我死了,你會收拾殘局。”
“我死了,你會保護好自己。”
“我死了,你會替我報仇。”
環住他的腰的手收緊,人在他的背上貼緊。
“因爲有你在,所以我能安心的赴死。”
晉安郡王只覺得心口被人打了一拳,一瞬間呼吸都要停了,奇怪的滋味在心底散開。
明明是悲傷的話,爲什麼聽起來還讓人想要熱淚盈眶?
這算是甜言蜜語嗎?原來還有這樣的甜言蜜語。
這個女人,真是太會哄人了!不行,不能三言兩語就被她哄過去算了!
晉安郡王擡頭深吸一口氣要轉。
程嬌娘卻更抱緊了沒讓他轉過來。
“我知道,有時候大家會說,要好好的活着啊,好好活着才最重要,可是並不都是這樣的,對有的人來說,有些事必須去做,不做的話,儘管活着,也不可能好好的活着。”
“方伯琮,我想和你好好的活着,所以,我必須去做一些事。”
“你有你該做的事,我有我該做的事,我不是隨意的不在乎自己,不在乎你,也不是不信你,有些事只有我能去做,我也有一定的把握纔去做的。”
晉安郡王伸手拉開她的手轉過來,將她擁在懷裡。
“如果有一天,我希望你比我先死。”他說道,“放心的,高高興興的,自由自在的,無所顧忌的,也不用擔心我。”
程嬌娘擡頭看他,笑了。
晉安郡王低下頭看着懷裡的人,嘴脣貼上她的額頭。
“你已經比我慘的多了,我可不希望你還要一個人揹負着悲傷痛苦和復仇活着。”
程嬌娘微微閉眼,有一行淚流下來,將頭貼在晉安郡王的胸膛上,聽着他咚咚的心跳,秋日清晨的中汲取炙熱的體溫。
“我其實已經這樣死過一次了。”她喃喃說道,“所以我還是比你慘啊。”
晉安郡王又笑了,伸手撫上她的臉,讓她擡頭看自己。
“程昉。”他說道,眼睛亮亮,“我們是在訴衷情吧?”
程嬌娘看着他沒說話。
“怎麼連你儂我儂的時候,也成了比慘了?”晉安郡王說道,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笑了,“好了,我們回去吧,該說說讓我怎麼善後了。”
程嬌娘卻抱着他沒有鬆手。
“不用急。”她說道,“有人做好了。”
有人?
晉安郡王低頭看她,但沒有再問,笑了笑,將她再次擁緊。
“既然如此,那就再抱你一會兒吧。”他說道。
看着這邊不走也不再說話,而是相擁在一起的二人,景公公和顧先生目瞪口呆。
“看來以後這調戲是真的不分場合了。”景公公喃喃說道。
“天都要亮了。”顧先生伸手指着天咬牙切齒。
“是啊,青天白日的真是成何體統。”景公公點點頭說道。
顧先生急的抓牆。
“我是說天都要亮了,能不能說點正經事了!”他咬牙說道,“天要亮了,一切都要瞞不住了,到底要做些什麼啊!可急死我了!”
而與此同時,在最近的縣城衙門裡,清遠縣令也正急的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室內沒有點燈,昏昏一片,忽的撞到了几案發出哐噹一聲。
“老爺?”
簾帳裡伸出一隻手掀開,露出嬌俏美人慵懶的探視。
昏昏中可見一個男人正伸手揉着腿嘶嘶。
“老爺。”美人忙起身下來,“是要吃茶嗎?妾身來。”
縣令沒好氣的推開她。
“去去去回去睡去。”他不耐煩的說道。
美人嬌弱不堪被推到在地上。
“老爺。”她不由委屈的嬌嗔,“您怎麼了?這幾天都心不在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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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又哼了聲。
“是不是夫人又說什麼了?”
縣令哎呀一聲。
“腦子裡就這點事。”他伸手戳美人的頭,說道,“知不知道你老爺我要辦的是什麼大事啊?”
“不知道啊。”美人說道。
“不知道就滾回去睡。”縣令瞪眼說道,“別來煩我,要不然賣了你。”
美人頓時鬧了,一甩袖子哼聲走開了。
縣令老爺則扶住几案,想到那美人說的吃茶,覺得有些渴了,便提着茶壺倒水,剛拿起茶杯喝,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老爺老爺不好了!”有人在外喊道。
縣令老爺便真的不好了,一口茶嗆住劇烈的大咳。
屋子裡頓時亂了。
“你幹什麼啊,五更裡喊什麼喊,勾魂吶!”美人一面安撫縣令,一面衝着外邊罵。
縣令老爺卻沒有承美人的情,反而一把推開她,連聲咳嗽着就衝出門了。
門外一個男人一臉焦急。
“怎麼了?”縣令老爺顫聲問道。
“出事了。”男人壓低聲音說道。
縣令老爺只覺得心跳驟停,咳嗽也不咳了,伸手按着心口。
“成了嗎?”他顫聲問道。
“半夜的時候人就來送消息了,小的親自去看了。”男人低聲說道,想到當時的場景,面上浮現驚恐,“真是…太慘了…。”
他說着躬身。
“老爺,天要亮了,快去吧。”
縣令老爺神情變幻,看向外邊。
去,還是不去?做,還是不做?
做,是殺頭的大罪……
他寒窗苦讀十載,好容易混上個上郡文官,還等着平步青雲呢。
“老爺,都到現在了,你就是不去,人家也會來報的,早晚的事,還不如賣個好呢。”男人看出他的猶豫忙勸道,“雖然一個聽起來名頭大,但是有時候名頭可不如實權啊,那可是能讓決定老爺您生死的實權。”
對啊,他寒窗苦讀十載,好容易混上個上郡文官,還等着平步青雲呢,這個機會怎麼能錯過!
縣令老爺一拍腿。
“走。”他說道,一面顧不得換上官袍,“快,招呼人,敲鑼,召丁,追剿馬賊!”
男人大聲的應聲是。
…………
京城裡,高凌波猛地睜開眼,帳子裡視線昏昏。
他看着帳子有些怔怔,伸手按住心口。
似乎是做了個噩夢,但卻又記不清是什麼。
是不好的兆頭嗎?
念頭閃過,高凌波皺眉坐起身來,他從來不信什麼兆頭,還是心裡有些緊張吧。
雖然準備周全,成了應對的周全,一次不成後續也安排的周全,進可攻退可守,但事情沒有落定前,還是讓人有些不安啊。
他掀起帳子,室內青光。
天要亮了,成與不成,消息也該傳來了。
“來人。”他說道。
內室外立刻進來兩個婢女,恭敬的施禮,然後跪下來,一個幫他穿上鞋子,一則捧來一碗茶。
高凌波接過漱口,吐在跪着的婢女身上,一面站起身來。
嫌棄痰盂有異味,高凌波的身邊不用痰盂,都有婢女們做痰盂。【注1】
洗漱完畢,高凌波走到廊下,因爲昨日大雨,院中有些凌亂,他便就站在廊下打了一趟拳。
院中的僕從都忙碌起來,廊下的鳥兒也開始啾啾鳴叫。
一趟拳收,高凌波出了一層薄汗,帶着幾分舒坦站直身子,接過侍女遞來的竹條逗喂鳥兒,天色變的青亮了。
院門外就在這時傳來嘈雜聲有人涌進來噗通就跪下了。
高凌波手中的竹條微微一頓,神情依舊淡然。
“怎麼了?”他說道,“事情沒辦好?”
來人俯身在地叩頭大哭。
“大人,小官人…去了…”
這一聲哭喊讓院子裡的人瞬時變色。
小官人,去了?
去哪裡了?
高凌波怔怔。
“大人,大人。”院中的人哭着叩頭連連,“十四官人被人殺了,被人殺了。”
哭聲未落,一聲淒厲的鳥鳴頓起,又瞬時化爲烏有。
籠子適才還蹦跳的鳥被一根竹條從脖子裡穿透,竹條架在了鳥籠上,將鳥兒吊起來,未死透的鳥兒慢慢的抽搐着。
院子裡鴉雀無聲,廊下的婢女們面色慘白。
“你說什麼?”
高凌波終於轉過頭來,看着跪地叩頭的男人,一字一頓的說道。
他的神情依舊,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但落在男人眼裡不由打個寒戰。
“大人,十四官人被人殺了!”他再不敢多看一眼,以頭碰地哭道。
高凌波慢慢的擡腳邁步走下來。
“十四官人?”他說道,“哪個十四官人?這京城官人多得是,排行十四的也多得是,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十四官人啊?”
他說着話已經走到了跪地叩頭的男人身前,居高臨下彎身,漸漸明亮的晨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跪地的男人渾身發抖,半點不敢擡頭,似乎高凌波的彎身如同一座大山壓了下來,壓的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大人!”跟進來的幕僚都跪下了,聲音沉痛又難掩幾分惶惶,“節哀啊!”
高凌波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又笑了。
“我節哀?”他說道,“我節什麼哀?難道是我的十四官人死了?我高凌波的兒子怎麼會死?”
說到這裡擡腳將面前跪着的男人一腳踢開。
“我高凌波的兒子怎麼會死!”
他面容發青,渾身發抖,伸手嘶聲高喊。
注1:南(朝)宋謝景仁性整潔。每唾,輒唾左右人衣。事畢,即聽一日浣濯。每欲唾,左右爭來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