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一語道破,臉上笑容可掬,眼中卻滿是蔑視之色。
耶律昭德被一陣數落,又羞又急,沈傲方纔說的其實並沒有錯,斗酒,他不配!
帳中遼將一時肅然,沈傲掃視了帳中一眼,輕視之色更濃,自顧自地舉杯滿飲一口烈酒,長身而起,道:“明日還要趕路,都去歇了。”說罷,氣定神閒地踱步出去。
吳文彩、周恆等人放下酒盞,立即尾隨出去。
油燈撲簌搖曳,屋中鴉雀無聲,外頭飄蕩着霏霏細雪,冷風呼嘯,夜到深處,生出恐怖的嗚嗚作響。
耶律昭德大喝一聲,狠狠地用肉掌擊在酒案上,狠狠地道:“哼,宋使欺人太甚。”
方纔臥醉的耶律定突然清醒過來,嘴角帶着不易察覺的微笑,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骨頭都要酥軟下來,道:“昭德,不要胡鬧,這個沈傲,看來並不簡單。”
耶律昭德揮退衆人,黯淡燭火中,一雙睿智的眼眸閃爍着光芒,耶律定嘆了口氣,道:“南京那邊有什麼消息。”
耶律昭德畢恭畢敬地道:“陛下最新頒發了一道旨意,要在南京擇選妃子。”
耶律定並不覺得意外,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容,如刀鋒般健銳冷漠的冷笑,他漫不經心地道:“都到了這個知道,皇兄還有心思爲自己擇妃嗎?”
耶律昭德的眼睛看起來快要迸出火來:“我大遼國運社稷,只能寄託殿下身上了,只是不知殿下的計劃進行得如何?”
耶律定淡笑道:“不出一個月,皇兄必死,只要宋使隨我到了南京,將這殺君之名栽在他的身上,一切就能順心如意了。”他很是悵然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父皇荒淫,皇兄無道,要整頓山河,唯有兵行險着了。耶律昭德,你是我最信任的家臣,此番我懇請陛下讓你來做這關隘的守將,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耶律昭德肅然道:“昭德日夜謹記殿下教誨,一旦殿下的計劃成功,昭德立即要求宋人另行遣使談判,此外,封鎖關隘,若有耶律大石的探子南下,一定教他們有來無回。”
“好,你沒有忘記就好。”耶律定誠摯地拍了拍他的肩,讓耶律昭德受寵若驚,頭埋得更深。
耶律定站起來,推開窗去看黑夜中的雪花飄絮飛揚,眼眸面向黑暗,輕輕一眨,猶如黑夜中的狐狸一般,閃爍着詭異光澤。
他突然道:“其實皇兄也並非完全沒有戒備,此番他遣我南下,其實就是害怕我,不過他不知道,在他的身邊,我已經安排了一切,只要計劃得以施展,就立即以刺殺遼國皇帝的罪名拿捕沈傲,待我即位爲大遼皇帝,再拿他作爲要挾,和宋人談判。據說這個沈傲在汴京極有影響,內宮、朝野都有他人爲他奔走,拿住了他,宋國國主早晚會就範的,到時宋遼盟約仍舊可以締結,我們還可以佔據幾分主動,從宋人手裡多撈幾分利益;只是這個沈傲,也不是這般好對付的,還是謹慎爲上。”
他緊緊握住窗臺,窗臺已結了一層冰霜,這種徹骨的寒意鑽入他的手心,帶來一股痛苦的暢快,他重重冷哼:“一切,都將在半月之後揭出分曉!”
沈傲睡了一個好覺,從臥房裡出來,吳文彩比他起得更早,已經招呼人準備出關繼續北上了,沈傲打了個哈欠,與周恆幾個打了招呼,去喝了一碗稀粥,出了一身的汗,體內的寒氣一掃而光。
今日的天氣好極了,冰雪融化,太陽初升,雖是冷風獵獵作響,被這久違的陽光一照,整個人都忍不住心情大好起來。
耶律定已招呼了隨從做好了準備,走過來笑呵呵地向沈傲問好:“沈學士昨夜睡得好嗎?”
沈傲翻身上了馬,道:“好得很,可惜耶律兄醉得太早,否則我還要和你多喝幾杯。”
耶律定笑了笑,看着騎在馬上拉住繮繩的沈傲正安撫着坐下的馬,問:“怎麼?今日沈學士打算騎馬?”
沈傲笑嘻嘻地道:“坐在車廂裡,人都要散架了,趁着今日天氣好,不如沿途觀賞觀賞風景。”
耶律定報之以笑容道:“既然沈學士有這般興致,那麼鄙人與沈學士騎馬並行如何?”
二人領着一干衆人並馬而行,耶律定真摯地道:“沈學生,昨日的事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昭德將軍實在太放肆了,竟如此慢待我大遼尊貴的客人,等我到了南京,一定在陛下面前奏他一本。”
沈傲隨着坐馬的走動控制着身體的節奏,淡淡然地道:“這就不必了,我和他計較什麼?”
這一路上,耶律定對沈傲百般巴結,途徑涿州、宛平進入南京,南京是遼國五都之一,耶律淳在這裡被耶律大石等人擁戴爲帝,此時已成了遼國的政治中心,這裡比不得汴京繁華,皚皚白雪之中,無數殘兵敗將垂喪着執着兵刃在城外遊弋,分外蕭條。城內已是十室九空,據說許多人已經南逃了,經歷了數次大敗,誰也不相信契丹人還有繼續堅守的本錢。
沈傲在城廓之下眺望,心裡忍不住想,南京距離前線尚遠,都是這般地步,由此可見,遼國的敗亡若是不能打一針強心劑,只怕很難挽回。
衆人進了城,街道上行人寥寥,沈傲被安頓到萬國館中安住,只是從前熱鬧非凡的萬國館已是冷冷清清,竟是連使節也難尋到一個,落水的鳳凰不如雞,這就是契丹人面臨的真實寫照,從前在這裡,金人、回鶻、西夏的使節熙熙攘攘,到如今,誰也不願意再和他們有什麼關聯了,就是西域的商人,也不常來,萬業蕭條,整座城市一到夜裡空蕩死寂。
到了萬國館,沈傲安頓之後,立即呼呼大睡,勞頓了這些天,一路遠行,本就沒有睡過多少安生覺,便是那吳文彩來商討交換國書之事,他也直接婉拒了,只是笑吟吟地道:“不急,不急,時間有的是。”
他這般的態度,讓吳文彩無可奈何,沈傲是正使,他說不急,吳文彩又能如何?
到了第二天,外頭鬧哄哄的,沈傲被人驚醒,很是不悅,周恆匆匆地來叫門,道:“遼國耶律大石求見。”
“耶律大石?”在出使之前,沈傲就知道耶律大石在遼國的分量,此人也是契丹皇族,又有擁立之功,頗受耶律淳的重視,因此受命西南路都統,總管軍事,整個遼國兵權,盡皆落於他一人之手。
沈傲想了想,道:“告訴他,本主簿的身體不適,不便見客,叫他下次再來吧。”
周恆應下,下樓去轉告,樓下似有人在對話,隨即那鬧哄哄的聲音越來越遠,整個世界又清淨起來。
沈傲閉門不出,就這樣過了幾天寓公的生活,但凡來拜訪他的遼國貴族,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一律不見,這傢伙一點做使節的覺悟都沒有,別的使節,都巴不得天天出去活動,與貴族們打下友誼基礎。可是沈傲卻把自己當作了大爺,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理,就是那遼主耶律淳請他入宮,他撇撇嘴,叫人婉拒。
倒是有一次耶律定來了,沈傲叫人將他迎到房中來,與耶律定說了幾句話,耶律定也不急於去說交換國書的事,只是說了幾個南京遊樂的好去處,盛情邀請他一道去走走。
沈傲打了個哈哈,笑道:“耶律兄有心了,不過沈某人爲人高潔,那勾欄煙花之地,我是不去的。”
耶律定心知沈傲對尋常的青樓不感興趣,道:“既是邀沈學士去遊玩,當然不是尋常的勾欄青樓,鄙人先賣個關子,等沈學士隨我去了便知。”
沈傲沉思了片刻,道:“好吧,若是有閒,一定與耶律兄走一走。”
送走了耶律定,沈傲讓人將吳文彩尋來,對吳文彩道:“吳大人有沒有發現這個耶律定有問題。”
吳文彩道:“沈學士的意思是……”
沈傲又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只是隨口說說而已,自從我們進了萬國館,我們就被人監視了。”
吳文彩顯得很是恬然,露出一絲笑容道:“這也是常理之中,遼人監視我們一舉一動,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其實老夫在禮部,有時也要叫人暗中保護一些貴賓的。”
沈傲曬然一笑:“若是保護也就好了,只是監視我們的,至少有兩夥人,這纔是最怪異的事。”
“兩夥人!”吳文彩皺起了眉頭,捋須闔眼臉色有些變了,若真如沈傲所說,這問題就嚴重了。
“不知沈學士如何得知此事?”
沈傲將窗戶推開,外頭漫着滿天的風雪,他手指了遠處的街角一個挑着貨擔的貨郎道:“這裡是萬國館,本就行人寥寥,一個貨郎卻在這裡叫賣,吳大人不覺得奇怪?”
隨即又指着遙遙相對的一個酒樓,道:“還有那酒肆,當初我們來時,這酒肆已經關門停業,門前都長出了荒草,想必店家早已逃亂去了,可是在夜裡時,我明明看到有光照出來,也就是說,這裡面還住着人,是誰會在一片荒蕪的酒樓裡沒事點蠟燭?”
他將窗戶關上,吳文彩道:“沈學士又如何猜測那酒肆中的人與街角的貨郎不是一夥的?”
沈傲笑了笑:“簡單的很,如果他們是一夥的,一定是輪替監視,那貨郎在半夜中還沒有走,這是我叫周恆出去看了的,而那酒肆裡的人夜裡也還在,他們何必要設置兩個哨崗來吸引別人的注意?
須知監視這種事,是儘量越精簡越好的,人越多,就越有被人發現的可能,契丹人不會這麼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根本不是一夥,受了兩個主人的命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