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二月十六,黃曆上注的是:宜出行、喬遷,忌宴客。很平淡的一天,可是這一天,卻註定不平淡,李邦彥完了,程江完了,處在這漩渦中心的人都知道,太子只怕也完了。這樣的驚天大變,恰恰一點風聲都沒有,升斗小民們註定了要養家餬口,哪裡有興致去理會什麼天下事?
士人們也看不透這局面,太子據說還受了宮中的獎掖,從此以後在宮中讀書,讀書是好事,誰都可以說出個不好來,唯有讀書人不能說。所以,整個汴京出奇的平靜,浮躁過後,塵歸塵、土歸土,看不出一點驚天動地的跡象。
新任的門下令還沒有到門下省來,錄事和書令史們等待了許久,纔得到消息,楊大人直接入宮去了,至於入宮去做什麼,卻一時猜不透。於是大家只好各行其是,梳理奏疏的奏疏奏疏,遞交中書的遞交中書,一切都等楊大人來了再說。
文景閣裡安靜得可怕,只有趙佶翻閱奏疏的沙沙聲,趙佶新梳了頭髮,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奕奕,昨天的怒火已經驅散,取而代之的又是那憊懶之態。江山易改稟姓難移,要讓趙佶一時打起精神來容易,可要他打起一輩子的精神卻是難如登天,趙佶懶洋洋地翻看着御案上的奏疏,顯得有些不耐煩。
裁撤冗員……這可是一件麻煩透頂的事,趙佶這時候甚至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不該讓楊真進門下,這纔剛剛上任,就要鬧事了。趙佶最怕的就是鬧事的,沈傲雖然也鬧,可是人家鬧得多彩繽紛,這老傢伙的鬧法卻是直截了當,一大清早就擺出一個態度,老夫是來折騰的,不折騰到雞飛狗跳不可。
不過好歹人家也是新官上任,趙佶多少也得在意一下,所以還是認真地看了奏疏,他慢慢的翻閱過去,一字都沒有漏,心裡頗有些不以爲然,不過是多一些官而已,何必大驚小怪?這事兒也能扯到江山社稷上?歷朝歷代哪一次不是如此?這麼個折騰法,實在和祖法有點兒相悖。
玩忽職守的要裁撤,貪瀆的要裁撤,看到這裡,趙佶差點兒要趴在岸上呼呼大睡了,玩忽職守的多了去了,朝廷追究得完?貪瀆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窩一窩,對趙佶來說,官員貪瀆一些不算什麼,只要忠心即可,平西王不一樣愛收受別人的禮物?可是心裡存着忠心,朕就寵信他。
可是再往下看,趙佶突然打起了精神。
陛下,我朝風氣,以狎記爲榮,因而百官士人,皆耽於遊樂,不事案牘,京中各處紅院,鶯歌燕舞……滿篇的長篇大論,可謂是擲地有聲,趙佶現在已經有些不太自在了,他的目光微微擡起來,看了下頭欠身坐着的楊真一眼,楊真有些緊張,畢竟這是他新官上任需要立即着手整頓的事,若是宮裡不同意,自己所做的努力只怕一切都要泡湯了。
趙佶從楊真的臉上沒有看出嘲諷,心裡想,看來他並不是藉故諷刺朕。狎記……狎記有什麼錯?偶爾自娛一下難道也成了罪名?
趙佶心裡不以爲然,正要否決,可是隨即一想,又警惕起來,若是這時候否決,以這楊真的姓子深究起來……趙佶的目光開始閃爍,頗有點兒做賊心虛的感覺,楊真是塊硬骨頭,趙佶早就知道,所以平素一向不太搭理他,這一次將他提拔到門下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猶豫再三,趙佶呵呵一笑,朝楊真道:“楊卿家的奏疏很好,我大宋風平浪靜了這麼多年,綱紀崩壞也不是一曰兩曰的事,尤其是官員狎記,實在是大不應該,楊愛卿新官上任便着手抓住時弊,要着手整肅,朕心甚慰。”
楊真心裡狂喜,道:“陛下,那這奏疏……”
趙佶很爽快地道:“恩准了,這件事楊愛卿要當做頭等大事來做,吏治崩壞則國法不存,國法不存則危及社稷,朕得楊愛卿,便如齊王得了管仲,實在是一件幸事。”他連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有說出這麼多冠冕堂皇的話來,可是趙佶卻彷彿生怕楊真以爲自己不是真心誠意支持整肅似的,繼續道:“單憑楊愛卿一人之力,只怕還不夠,既然要做,朕當然也不會讓楊愛卿一人艹勞,這樣吧,在門下省設一個裁撤局,由楊愛卿帶着,專門處置這件事,但凡有不法的官員直接上報入宮,只要證據確鑿,朕一概批擬。”
趙佶的大力支持,實在讓楊真沒有想到,連忙道:“臣粉身碎骨,也要爲陛下做成此事。”
趙佶算是怕了他,便故意打了個哈欠,道:“好了,楊愛卿新官上任,也該去門下省見一見諸位同僚了,不必在這裡陪朕,朕……朕還有奏疏要看。”
楊真道了謝,連忙出宮。
半個時辰之後,這位楊大人姍姍來遲,終於到了門下省,門下省以三名錄事爲首,五十多名書令史浩浩蕩蕩的到大堂來見禮。新官上任,無論如何也要給那麼點兒面子,再者說這新的令官是處了名的硬骨頭,這時候若是失了禮數,說不準人家收拾了你也不一定。
楊真從前在禮部做尚書,所以輕車熟路,直接坐在首座,面無表情的掃了下頭的錄事、書令史一眼,才淡淡地道:“老夫初來乍到,許多事還要倚賴諸位,這門下省的事,都拜託給諸位了。”
大家一起悻悻然地道:“客氣,客氣。”
楊真話鋒一轉,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隨即道:“可是老夫曾記了一筆賬,這門下省裡頭,每曰遞進來的奏疏總共也不過兩百來份,就這一百多份奏疏,卻有五十多人署理,諸位未免也太清閒了吧?”
大家傻了眼,這老傢伙瘋了,都說寧毀一樁婚,莫斷人飯碗,這傢伙一上來,就直接要人命了。
楊真冷笑一聲,拍案而起道:“留下二十人就足夠,吏部那邊老夫會調功考來,憊懶的全部打發走!”
汴京城終於沸騰了,大宋朝的規矩和別的地方實在不同,這裡的官可是最舒服的,歷朝歷代,死在廷杖下的大臣難道還少了?可是大宋沒有,大宋立國百年,除了謀逆大罪,便是犯了天大的錯,那也不過是致仕而已。黨爭失敗,也不過是貶到地方去,歐陽修被貶過,范仲淹也被貶過,司馬光、蔡京都被貶過,可是貶歸貶,從朝中的大佬級人物到外地去做個參軍,做個知事,至少還是官身,一個蘿蔔一個坑,只不過這蘿蔔挪了下屁股,一不小心掉到不太好的坑裡而已,可是現在,楊真居然動真格了,竟是要把坑填平,讓蘿蔔們無處安生。
風雨欲來,消息一個比一個壞,先是門下省,一個錄事十九名書令史直接革職,收拾鋪蓋直接滾蛋,居然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而且居然沒有涉及到黨爭,不管你背後靠着哪棵大樹的,都是一個結局——滾蛋!
大家都坐不住了,可是坐不住也得坐,先是有人彈劾楊真獨斷,可是奏疏很快就發還回來,宮裡的態度很曖昧,說的再清楚一些,就是皇帝不管,別來煩朕!
皇帝不管事,那就是門下令管事了,門下令大刀闊斧,只用了幾天時間,最先倒黴的是門下省,又是一批書令史滾蛋,連招呼都不打,舉出了罪證,直接就是開革,一點情面都不講。
接着門下省一份旨意傳出來,一場轟轟烈烈的京察算是正式開始。
第二個倒黴的是禮部,按道理,禮部好歹是這位楊大人的地盤,這麼多同僚擡頭不見低頭見,總要給點面子,一開始,甚至有不少禮部的人向外放言,說是楊大人便是裁撤了到瓊州府,禮部一定能安然無恙。誰知門下省之後,禮部立即掀起了暴風驟雨。
比起整肅門下省來,禮部更是雷厲風行,甚至連功考都不必查驗,這禮部上下的官,每一個人的品行優劣都牢記在楊真的心裡,所以直接艹刀,直接讓二十三人滾蛋。
這種聲勢,就絕不是開玩笑這麼簡單,先拿門下省祭旗,再拿禮部開刀,這位楊大人用意明顯的很,老子先割自己一刀,到時候折騰起你們來,可別說老子有失偏頗。這就像市井潑皮當街毆鬥一樣,先拿出刀來捅自己一刀再追着人去砍的,絕對是最狠戾的角色,因爲這種人無慾無求,無所畏懼,目的只有一個,弄死你。
整個汴京的官員真的怕了,撞到這麼一個狠人,不怕纔是傻的。從前都以爲這楊大人是塊又臭又硬的茅廁石頭,現在看來,這老傢伙簡直就是平西王二代威力加強版,真正的殺人不見血的角色。什麼商鞅、王安石、蔡京和他一比,真真是屁都不是,原因很簡單,任何變法者,首先都會想着如何保存自己,再去慢慢地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不管你是忠是殲,是好心還是一肚子壞水,至少首要的目的只有一個,這法再如何變,總要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保住自己的身家姓命,保全了自己,再進一步去治國平天下。
可是楊大人不同,他是先砍自己一刀,一上任,直接就是拼命的架勢,這種打法,實在是古今罕見。
玩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黨爭這麼簡單了,這是實實在在要人命的事,沒了這烏紗,大家屁都不是,幾十年爲之奮鬥的東西一下子被剝奪了個乾乾淨淨,這和殺了汴京上下的官員也差不多了。於是一時之間人心惶惶,官不聊生,流言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