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已晚,兩人下午都睡了一覺,是以並不覺得困頓,一起隨意吃了些東西,便坐到桌邊說話。
季清菱把白日間去看白蠟蟲的事情說了,又道:“也不曉得那蟲子什麼時候才能生出來。”
顧延章卻並不是很擔心,只安慰她道:“不要緊,我把李勁放過去盯着了,山上如今十多個人在照管,許明還特從湖州安吉請了多年的老蠶農過來。”
“雖不是同一類物種,可一通百通,想來用不了多久,也能摸索出來,就算今歲得不了多少蠟,卻也不至於養出來太難看,畢竟往年在贛州城裡,便是沒有人看顧,這白蠟蟲也是濫生得很。”
“只要頭一年做成了蠟,消息傳出去,自然就會有人看在眼裡,這東西野生都能活得好好的,有人蓄養,應是不太難,只看出蠟多少而已,這些都不太用擔心。”說到這裡,顧延章面色微凝,道,“只一樁事情,倒是要費些心思——若是生得少,倒也罷了,若是其中得利甚多,怕是還會惹出許多麻煩。”
他一句話才說完,季清菱立時便反應過來,問道:“是怕農人退田養蟲?”
古往今來,國朝一慣都是以農爲本,州縣之中的親民官歲考之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勸課農桑。
贛州多種水稻,乃是產糧大州,可自從贛橙越發出名之後,近些年來,贛州的農田畝數一直往下掉。
季清菱也跟着一起翻看過贛州城中往年的宗卷,大晉田畝一年一度量,如今的農田數目與十年前相比,竟是少了三分之一還多。
這其中除卻沒有被查出來的隱田,更多的,已是由水田成了旱地,種上了橙子。
贛州出名的東西除卻贛橙,還有香菇並白茶。白茶樹最好要在雲霧繚繞的山間纔好長,生出的葉子才能制好茶。而想要學會砍花法,生香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以這兩樣對農田影響並不大。
可橙樹就不一樣了,雖然也不好打理,可種果樹同種農田,對許多農戶來說,差別並不大,都是下地幹活而已,見得周圍有人靠種這個賺了錢,自家也忍不住跟起風來。
自從贛橙的價格一年高過一年,贛州附近縣鄉中的地主、農戶,退田放水種橙樹的,並不在少數。相比起種田,種橙子得利更多,雖然也有小年大年,也有血本無歸的,可整體來說,能得的銀錢還是多了不少。
一個贛橙便是如此,那換成白蠟蟲呢?
按着州城中人的說法,這小蟲子慣來生在女貞樹、冬青樹上,這兩樣樹都是極好活的。
如果白蠟蟲生的蠟足夠多,其中得利甚厚,季清菱毫不懷疑,曾經那些個的橙樹,很快便會推平,改成種上女貞、冬青。
而贛州所轄縣鄉的田畝之數,則是會進一步下降。
她想了想,猶豫了一會,道:“其實農人退田種樹,實在不好攔阻,一則得利更多,二則管得厲害了,鬧出事情來,也不好。”
一個一年能掙十貫,一個一年能掙百貫,便是傻子也知曉其中差利,當真出現了這種情形,只能順勢而爲,不能逆勢而阻。
顧延章點了點頭,道:“其實旁的倒是不要緊,田畝少了,總算不是拋荒而是種樹,白蠟蟲養了出來,只要得蠟,於賦稅一道,還有好處。”
“只撫州往北一帶,已是旱了好幾個月,這些年來一慣雨水不好,眼見去歲起了好幾次蝗災了,如果贛州再少田少糧,怕是糧價又要大漲。”
“總歸還是要保些田地。”季清菱斟酌了一會,道,“五哥,你還記不記得前幾年你同我說的平江府的事情?”
平江府的東山、西山,都在太湖中間,無舟楫難以抵達,那一處地方大概幾百裡,人口不多也不少,當地人多靠着種植柑橘桑麻來得利,換了糧米餬口。
兩年前的冬天,因爲氣候異常,突發了大寒,湖水成了薄冰,米船開不到山中,餓死了不少人。
後來朝中有人彈劾平江府的州官、縣官救濟不力,一府之中,大半的官員都連帶着延長了磨勘,還有好些背上了極難聽的名聲,一旦要升官轉官,便有人把平江府的前事拿出來攻訐。
這一樁前幾年鬧得很大的事情,當時在良山書院之中引得衆人諸多議論。
學子們之間爭論,這類突發天災引發的百姓死傷,究竟該不該算在當地的官員身上,畢竟官員的職責只在於“勸”,可勸了百姓聽不聽,又聽多少,並不能由他們來決定。
顧延章自然記得這事,季清菱一提,他便馬上知道了對方的擔心。
“贛州自給自足,並無煩憂,便是田畝再少上一半,也沒有什麼大礙,只怕流民……”顧延章皺着眉頭道,“況且若是百姓不願意耕地,要種樹,還能交上賦稅,確實也不能強行制止。”
“‘通都大邑,不耕而食者十居七八’,雖說沒道理旁的人就能哪樣掙得多就做哪樣,偏這一處的,只能老老實實種地。”季清菱也道,“可當真遇上災年,有錢沒處買糧,便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都說富者有三年之積,貧者無隔夜之糧,可世上更多的人,都是在溫飽上下徘徊。贛州地處中南,跟北方的農人有本質的不同,對於借貸一事,有着天然的熱衷。
都說未雨綢繆,雖然此時白蠟蟲制蠟法都還未成型,也並沒有在贛州傳開,更別說形成氣候了,可根據此地民風,季清菱已經能想象將來贛州尋常百姓傾盡家產來養蟲的情境了。
蠟燭此時乃是貴物,如果當真能養出樣子來了,前幾年的蟲農,定能賺得盆滿鉢滿。可白蠟蟲跟贛橙不一樣,並非贛州特產的纔好,相反,季清菱清楚地記得,前世最大的白蠟出產地,乃是在川蜀之地,並且幾乎整個南方,都能蓄養。
再往後,一旦周圍州縣得知了這個法子,跟着養起來,蠟燭的價格必然會大跌,最後一批,也是最大的一批跟着養的,定然會吃一個大虧。
如果沒有遇上災年還好,若是恰巧遇上了災年,一則無糧,二則蠟燭價賤,蟲農慘狀,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