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

第十三章

真希望一切只是個夢,一個噩夢。當夢醒來時一切便煙消雲散,所有的事又恢復到那個暖暖的春日,那個落英繽紛的□□,一擡眼,那個盈盈笑臉落入眼簾。

可我知道,一切只是如果,事實既已發生,“如果”又有何用?

所以我踏入了玉靈宮,對上一張憔悴的臉。不過才幾日不見,他已見消瘦,眼中夾雜着沉重的悲傷。

“雪憐?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這是我的職責,不是麼?”畢竟我是皇后,後宮中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我怎可能還袖手旁觀,你也不該凡事都瞞着我,讓我活在一個虛幻的安寧幸福中。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伸出手握住我。“有我在,雪憐不用擔心。”

不擔心?我怎能不擔心。她可是突厥的第一美人,思玉公主啊。她這麼一死,突厥怎可能善罷甘休,好不容易的和平又要開始風雨飄搖,那是鮮血,屍體,硝煙,戰火組成的噩夢,所有百姓的噩夢。

房中懸樑上一尺白綾兀自飄零,慘白地刺痛了我的眼。

“我想見她最後一面,行麼?”只是最後一面,我想見見這個冷傲的女人,她何其忍心置天下百姓於不顧,只爲了她的傲骨。

崇賢稍稍猶豫,便放開了握住我的手。

她躺在牀上,一身白衣勝雪,臉上覆着同色的帕子。

我伸手去揭,手卻被一人拉了住。擡頭望去,對上崇賢深邃的眼眸。只是望着,我和他沉默地對視,終他別過頭,鬆開了手。

帕子下是一張扭曲的臉,曾經孤梅傲雪的姿態,寂寞高華的神情,如今都消失怠盡,只有那凝脂般蒼白的臉龐還隱然顯示出她昔日的風華。

思玉,你何其的傻,你選擇這樣的方式來解脫,又該置生者如何?天遙地遠,萬水千山,夢中君分明,一死,便真能解脫麼?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又如何承受生死茫茫的悲苦?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只是美人遲暮,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到時又該如何自處?

轉身向外走去,甫到門口扒着門框一陣乾嘔。

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迴轉頭,是崇賢。

“別哭了,雪憐。”

哭?我麼?指尖覆上眼角,沾下一滴晶瑩。果真,我竟然哭了,那麼蒼涼的眼淚,爲着她,爲着我,爲着這深宮中所有絕望寂寞的幽魂。

不過數月,發生了那麼多,經歷了那麼多,心還會那麼真麼?不再相信我,卻又裝着信任我的樣子,然後隔了我和外界,隔了我的訊息。

望着他,明明心痛地無法呼吸,卻還是笑了,“崇賢,我們還能回到過去麼……”

眼前驟然一黑,呼喚聲漸漸遠去,我一頭栽倒在他的懷裡。

耳畔聽着宮人進進出出,太醫惶恐而來,欣喜而去。我閉着眼,不想睜開。好累,莫名的疲憊。

下一刻,我被擁入一個懷抱。“雪憐,太好了太好了,你有喜了,有我們的孩子了!”

幽幽睜開眼,“是麼。”

他疑惑地望着我,“雪憐早就知道了?那爲何不告訴我?”

喟嘆,“原本只是希望能給崇賢驚喜罷了,卻沒想到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倒真是沒機會說了。”

他的臉上閃過一抹哀傷,“那麼多事……當真是多事之秋麼?……雪憐,知道麼,思玉是我害死的,是我……”

一陣驚訝,“崇賢……”

“我原本只是問她那日的情況,她卻問我當初爲何不曾懷疑你,如今卻要質問她?那時她臉上的表情好悲傷,透着絕望,我,我……”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雪憐,難道我當真錯了?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我也是爲了還她清白啊,雪憐,她爲何要與你比?你畢竟是與她們不同的啊……”

“崇賢,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雪憐,他們一個個的都丟下我走了,母后,父皇,如今連思玉也走了,爲什麼?是因爲討厭我麼?還是因爲我做錯了什麼?”

“不,不是的,崇賢沒有做錯什麼,他們也不討厭崇賢,只是厭倦了這個塵世而已,他們累了,想休息了……崇賢不要想太多,答應我,不要做傷害自己的事,崇賢還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啊,崇賢……”

“孩子……”

聽着他的喃喃自語,我心一緊,更是用盡地抱緊了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只怕下一刻他會離我而去。

爲何世上要有那麼多的悽苦無奈,要有那麼多的不盡如意,要有那麼多的傷害失望,爲何?!天下之大,何處纔是我的清明世界?

德妃被風光大葬,卻仍是無法平息突厥大汗的憤怒,一封修書,風雲變色,突厥與□□邊境屯兵日漸增多,戰事一觸即發。

這一切對於我卻是遙遠的。我身處離邊關遙遠的京城,身處皇宮大院,身處鳳臨殿這樣的深宮中。

得知我懷了孩子,崇賢顯得格外小心,專門配備了太醫定居宮中,還在鳳臨殿加派了人手,天天看着宮人川流不息,我有些煩,卻被崇賢理解成初次懷孕時理應的心浮氣燥,還命太醫開了諸多的安神安胎藥。

“小姐,該喝藥了。”

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端到了我面前。

“放一邊吧。”

我繼續着手下的練字沒有停。

“可是……”

“每天喝那麼多的藥我都要成藥罐子了,這些藥不喝不要緊的。”

“誰說不要緊的?!”一道清朗的男聲突然響起。

“崇賢?”

“雪憐乖,來把這藥喝了,不苦的,真的,朕已經命人特地加了蜂蜜。”他接過菱兒手上的藥碗走了過來。

撲哧笑了出來,“蜂蜜?我可不像崇賢那麼怕藥苦。還說我,崇賢怎不試試一天喝上三四碗藥?”

“喝那麼多?!”他皺了皺眉,“朕不要,好難喝的。”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況且這藥不過爲了安神,我畫畫,撫琴,練字一樣可以的。”

“真不喝?”

“真不喝。”

他想了想,“好吧,那就不爲難雪憐了,省得雪憐發愁,要是肚子裡的孩子一生下來也老愁着臉就不好了。”

抑制不住地笑,爲他的想象力和不必要的擔憂。

“不過那樣也是有好處的,至少就可以起名叫‘愁’,軒轅愁,軒轅愁,誒,蠻不錯的,朗朗上口,而且還符合氣質。”

這下我更是笑出了聲,“崇賢莫不是忘了,這一輩是‘恆’字輩,軒轅恆愁,虧崇賢想得這樣的名字。”

“有何不可?雖然說與‘很醜’有些同音吧。”說着,他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話說回來,的確是該給孩子想個名字了。”

“這麼早?”纔不過三個月而已。

“不早了,這叫未雨綢繆。來來來,我們一起來想一個,既得好聽,還要有新意,更重要的是要有涵義。”

“那該如何取呢?”倒真是有些難度。

兩人陷入沉思中。

“有了!”崇賢突然雙眼亮了起來,看得我一怔,“我們來抓鬮吧。”

“抓鬮?!”

“不錯。剛剛雪憐是不是在練字?寫什麼呢?”

“正在寫《錦瑟》。”

“《錦瑟》?好詩!雪憐正寫到哪句?”

我低頭望了望,“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好,就這句!”他興沖沖拿起筆,把這句詩又寫了一遍,只是每張紙只寫一個字,然後把紙團了起來,又混了混。“好了,抽吧。雪憐抽,還是朕抽?”

“崇賢吧。”

他煞有其事謹慎地選了番,終拿起一個紙團,攤開,“玉”字躍然紙上。

“玉,恆玉,軒轅恆玉,不錯嘛,雪憐覺得呢?”

我啞然失笑,這樣就取出了既好聽又有新意還有涵義的名字了?卻只能點頭,“崇賢覺得好便是好了。”

“那好,恆玉,男女均適合,可萬一是兩個呢?再抽一個再抽一個,雪憐你來吧。”

我失笑搖頭,想想便也陪他玩了起來,隨手拿起一張,攤開,卻是愣了住。

“是什麼是什麼,讓朕看看。”他湊過了頭,“淚?”

他望了望我,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卻又馬上換上一副孩子氣的模樣將紙搶了過去,“這個不作數,再抽一個,雪憐再抽一個。”

失笑,便又拿了一個,“煙。”

“煙?恆煙?好,就這個了,恆玉,恆煙,呵呵,啊,萬一還不夠怎麼辦?再抽再抽。”

“事不過三,已抽三回,不可再抽了。”

“啊?朕還沒玩夠,要不我們再將以後的孩子名字全取了好不好?”

就知道他是在玩,我當真氣結,輕輕一瞪,他萬般委屈地垂了頭,“好吧,事不過三,朕不抽了。恆玉,恆煙,嘻嘻,來,讓父皇抱抱。”

一聲尖叫,我竟被崇賢抱了在空中轉了一圈。

被放下地,我微嗔地瞪了他一眼,他倒也不介意,兀自笑得狡黠。

“啓稟皇上,兵部尚書萬大人,內閣學士徐大人求見。”門外李德常垂手恭立。

崇賢身形一頓,隨即臉上隱隱浮現煩躁和疲憊。“有何事明日早朝再說,幫朕打發了他們。”

“是。”李德常應聲退了出去。

崇賢在屋裡來回踱着步子,忽而停下來思索一陣,然又嘆息。

“崇賢?”我疑聲喚道。

他聽得,擡頭望了我一眼,“讓雪憐擔心了,沒什麼。雪憐爲朕撫琴可好?”

聽他這麼說,不好拒絕,於是喚菱兒取了琴來,信手撫了起來。

琴聲錚錚,我卻發現崇賢聽得心不在焉,隻手支頤,垂下的眼瞼遮了大半的心思。

輕嘆,停了下來。過了半晌,他終發覺,詫異地望向我,“雪憐爲何不彈了?”

“彈琴最大忌諱便是心雜,所以雪憐不彈了。”

“雪憐有何煩心事,不妨說予朕聽,朕替雪憐排憂解煩可好?”

“雪憐自知過得安適,也不敢有何抱怨,現如今唯一掛唸的也就只有一人,想着他是否安好,是否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期望着自己能替他分憂解愁,可那人卻是緊緊封鎖着自己的心,什麼事都自己抗,崇賢說雪憐怎能不擔心?”

他望着我,終是長長一聲嘆息,“讓雪憐掛心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

“是不是因爲與突厥的戰事?”

“箭在弦上,本應共同禦敵,可他們居然還搞黨派之爭!爲了一個大將軍人選爭執不休,朕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原來如此,我微微垂了眼簾。“原先的黎大將軍呢?”

他無奈地嘆息,“朕本也屬意於他,可有人說黎將軍年邁,不再適宜出征。這本也沒什麼,關鍵是黎蒼威他居然自己也稱自己年老眼花行動不便,惶恐影響對敵,向朕舉薦他人!”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輕嗤了聲。

“現在一邊是兵部尚書萬衡季和內閣副相文意廷,一邊是大將軍黎蒼威和內閣學士徐耀,朕真頭疼啊。”

崇賢閉着眼,隻手輕輕捶了捶額頭。我走過去,輕輕幫他揉按起太陽穴。

“現在就不知安相會做何決定了……”

崇賢輕語,我心頭一顫。竟是套我話麼?

不禁垂下眼瞼。

如何決定?我暗暗尋思,父親會是何種意圖?

屋裡一片寂靜,只聽得兩人輕微的呼吸,陽光透過窗櫺落了進來,光束裡瞧得見塵埃細細飛舞。

忽而笑了,輕輕地,嘴角微揚。怕是父親對他們不會做出任何決定的,戰爭不同兒戲,不到最後一刻誰也猜不得結局,誰敢拿這□□江山做賭注?父親定是對這兩邊人選都不放心。到底,他還是這□□宰相,到底,他還是心繫社稷。

“父親……會做出令崇賢滿意的決定的。”

我輕輕地說,他回頭望着我,怔了怔,終展顏一笑,望着那笑容,我也忍不住笑了開來,卻帶着隱隱的憂心。父親,可千萬莫讓女兒失望啊。

深夜,一團小小的白色影子從鳳臨殿飛入夜色中……

第二日安相上書力陳臨陣換將,以新人換舊將的諸多不利,內憂外患痛訴不殆,肯請黎蒼威仍代大將軍一職,併力薦原本兩派人選一併擔任副將,協助黎大將軍共同殺敵,一不廢才,二可跟隨黎大將軍習得帶兵之道。皇上當即准奏,並讚歎安相不愧是國之棟樑,思慮縝密。

聽着這些,我只手支頤,靠在躺椅中柔柔地笑了。

那黎蒼威其實身體硬朗,精神矍鑠,並非像他所說已老得不行,只是想給自己兒子一個機會,現在也算遂了他的願,而文相那邊也給了交代,兩邊人選均平起平坐。

如此安排,想必不會有所爭議了吧。

“皇上也已准奏封安元思大人爲參將,隨軍征戰。”小路子繼續如是說道。

“什麼?!”我眼皮一跳,驚地坐了起來,“安元思?”

“不錯,正是原大理寺卿安大人。”

“誰上的奏?”

“安相大人。”

“父親?”

我怔了半晌,真不知父親這麼做是何用意。

“小姐。”菱兒匆忙走了進來。“李公公來了。”

心中一頓,隨即望向小路子,“你先下去,記得不要讓別人發現,尤其是李公公。菱兒,你去帶李公公過來,小心避開小路子。”

兩人應聲退了下去。

幽幽閉上眼,整個人復又沉入躺椅中,不知這李公公此次前來又爲何事?

不一會,那尖細的嗓音響在門口,“奴才李德常給皇后娘娘請安,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我睜開眼望了過去,奇道,“不知李公公所說的喜從何而來?”

“娘娘有所不知,安大人,奴才是說大理寺卿安大人已被皇上封爲參將,明日即隨軍出征。”

我佯裝一陣驚訝,隨又眯了眯眼,“本宮真不知這也算喜,出征打仗,可是朝不保夕的事,難道本宮爲自己哥哥去送死該感到高興?”

“娘娘此言差異。這隨軍打仗,確實兇險,但像安大人這等人才,皇上又怎會忍心置之險地?況且如今我強於敵,這仗終究會勝的,彼時風光回京,那安大人真是前途無限啊。”

我微頷首,確實如今這局勢我□□比突厥強了數多,要不黎蒼威也不敢擅自舉薦自己的兒子。那突厥人不過一時咽不下那口怨氣,族中民憤難平而已,聽聞舊日思玉是被他們奉爲聖女的。

聖女……終究只是凡人而已,還是逃不過一個情字。

我暗歎。

“奴才此次前來是奉皇上旨意,特請皇后娘娘赴宴的。”

“赴宴?”

“正是。皇上爲各位將軍餞行,晚上特賜宴宮中。”

原來如此。我微點頭。也好,就算是爲哥哥送行,讓我跟他道聲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