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到長樂宮時一片寂寥怔得我頓了頓腳步。何時竟變得如此了?曾經的繁華似錦已不見蹤跡,有的只是夢一般的回憶。
走了大半個院子,竟只遇到寥寥數個宮人,都沉默得麻木着張臉,毫無表情。隨手攔了個小太監,問他話卻只是搖頭,最後竟惶恐地跑了。
滿腹疑慮地推開屋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撲面而來。
一樣的安靜,甚至已是沉寂的地步,只聽得我的裙襬拖在地上發出陣陣沙沙聲。
站在廳口,裡間的牀上躺着個女子,昔日絕世的容顏已漸槁枯,緊閉着雙眼,顫抖的睫毛顯示她睡的並不沉。牀邊,坐着個宮婦,見着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垂下眼瞼,又慢慢退出了屋子。
秋風掃落葉,我站在一株已荒蕪的桃樹前。曾經,我在這裡笑看桃花,聽着他爽朗的笑聲,看着她盈盈的微笑。曾經,她在這裡喚我“雪憐”,我在這裡喊她“敏珞”。曾經,我們一同在這抱着恆雪,和崇賢一道談笑風生。
曾經不在,將來又如何?
“給皇后娘娘請安,不知皇后娘娘大駕,有失遠迎。”
轉過身,卻是剛剛那個宮婦。
“你是?”
“老奴是賢妃娘娘的奶媽,賢妃進宮時便跟了進來。”
如此。我微頷首。
沉默了半晌,我卻是猶豫着該如何開口。“敏珞她……還好麼?”
那宮婦擡起頭深深望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瞼,聲音帶着絲冰冷,“回娘娘話,誠如娘娘所見賢妃娘娘最近過得並不如意。”
“不如意?是不是伺候的宮人少了?我這就叫內務府多派些人手過來……”
“謝皇后娘娘好意,怕是賢妃娘娘無福消受。”
我怔了住,望着她有些窘迫。
“請恕老奴直言,如果不是當初皇后娘娘的一番‘好意’,賢妃何至於此?如果不是皇后娘娘後來的袖手旁觀,賢妃又何至於此?”
“我……”聲音啞了住,我竟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實話跟皇后說了吧,賢妃娘娘現在已病入膏肓,早就神志不清,整日恍恍惚惚,這宮裡人多半是被嚇了走,看着他人的指指點點,老奴心中何其難過,所以乾脆都遣了,老奴獨自照顧娘娘就行了。”
“敏珞她……竟如此的重?”
她眼神黯了黯,沒有答話,只是一徑垂着頭。
尷尬地沉默着,突然屋裡傳出一陣響聲,宮婦眼神變了變,隨即連禮節也不顧了轉身朝屋裡奔去。
我一驚,趕緊也跟了進去。
屋裡的人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我們趕進去時,她正摔坐在地上,兩眼茫茫無焦點地巡視,嘴裡不停地念叨四個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剛想伸手去扶,那宮婦比我更快一步已將她扶上了牀。“娘娘,小皇子在睡覺呢,待會等他睡醒了奶媽去把他抱過來好不好?娘娘您先睡一覺,睡醒了小皇子也就醒了。”
“奶媽,恆雪在睡覺?”
“是啊。”
“恆雪在睡覺,恆雪在睡覺……睡覺……睡覺……啊!!”夢囈般的呢喃突然變成淒厲的尖叫,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了一跳。
“不要啊——!不要睡!不要睡!”敏珞在宮婦的懷裡死命掙扎着。
“好好好,不睡不睡,奶媽這就把小皇子抱來,娘娘乖乖的纔可以見小皇子哦,要不然小皇子就不來了。”
敏珞當真漸漸安靜了下來,期冀地望着奶媽,“我乖乖的,恆雪就會來見我嗎?”
“會的,小皇子是個乖巧孝順的孩子,他不會丟下娘娘一個人的,他會來看娘娘的……”
敏珞歪着頭想了想,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咯咯地笑了起來,“恆雪,孃親來看你了哦。”說着爬到了牀頭,抱起枕頭輕輕搖拍了起來,邊搖邊哼着聽不出什麼調子的曲子,一臉的幸福。
我不忍心看下去,別過頭,慢慢向外走去。
門口不知何時來的菱兒迎了上來,“小姐……”
我擺了擺手,萬分疲憊地步出了長樂宮。
捧着一杯茉莉花茶,淡淡的清香一下盈滿了屋,盯着杯子裡嫋嫋而出的熱氣,我有些出神。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敏珞,曾經那麼豔麗的人兒,竟變到了如此……
“小姐……”
擡頭對上菱兒關切的眼眸,淡淡扯了個笑容。“我沒事……玉靈宮那邊怎樣了?”
“菱兒去的時候德妃已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了,除了皇上誰也不見。”
“這樣啊……那你有聽到什麼消息麼?”
“沒有,玉靈宮的人個個都板着張臉,見了誰都不理不睬,誰問都不答話。”
“真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都那麼心高氣傲,只怕這傲氣會害人不淺……那你就沒個熟識的小姐妹?”
“有是有,可今兒個菱兒去的時候沒找着,要不明兒菱兒再跑一趟問問?”
“也好。”
從窗外望去,屋外日頭已斜,灑紅了大半個天際,頗有夕陽如血的味道。
明天,又會如何呢?
半夜驚醒,喘着氣坐了起來。
“小姐!”聽到動靜,菱兒奔了進來,掏出帕子替我擦着額頭上的冷汗,“小姐做噩夢了麼?要不要菱兒去給小姐泡杯菊花茶定定神?”
感覺到自己手腳冰涼,我點點頭。
多久不曾做過的夢了。夢裡滿是敏珞,目光支離破碎朝我撲來的,聲嘶力竭哭喊的,無神如木偶般的,淒厲尖叫的,純真微笑的,最後都糅合成一張滿是血污的臉,嘴角噙着一抹詭異的笑容,伸出一隻已是白骨的手向我抓來,“我要你陪葬,我要你們安家的人陪葬!”
怎麼會這樣?!
我將臉埋入手掌中,忍着隱隱的顫抖。
“小姐?”
擡起頭接過菱兒遞來的茶杯,端在手裡暖着。
“菱兒……你說我會遭報應麼?”
“小姐在說什麼呢,菱兒不懂。小姐怎麼會遭報應?又不是做過什麼虧心事。”
垂了頭,不去看菱兒的表情,湊上杯口輕輕啜了口。“人活在世上哪能不做虧心事呢,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自己啊……菱兒,我沒事了,你下去吧。”
把杯子遞了給她,我徑自拉着被子躺了下,閉上眼睛,不再看。
待聽得門咯噠關上,又幽幽睜開眼,望着窗外,直至天明。
坐在院中,桂花香飄了滿院,小小的黃色花瓣落了滿桌,拾起一朵拿在手裡仔細端詳着,又湊了近去聞,一股清香滲透心脾。
“小姐!”等了半晌,菱兒終於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如何?”
“問到了,原來……原來那日……”
“先坐下喝口茶歇會,等喘過了這口氣再說。”
看着她一通牛飲,我真爲這進貢的紫筍感到嘆息。
“小姐,原來德妃去長樂宮的前一日文貴妃曾經到過玉靈宮。”
“文貴妃?怎麼又是她。”我不禁皺眉,“然後呢?”
“沒了。”
“沒了?你去這半天就問了這麼多?”
“小姐,就這點可也是菱兒磨破了嘴皮子套來的,玉靈宮的人不知什麼腦筋,都嘴嚴的很,真不知這樣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只是爲了那點傲氣罷了。”
“傲氣?”
“那德妃原本就是多麼孤傲的女子,陷入這樣的境地已讓她難堪非常,更遑論別人的探究,她受不了那樣的目光,只怕……唉,萬事皆看造化了。”
“啊?!”
“啊什麼,嘴巴別張那麼大,口水都流下來了。”
菱兒趕緊用袖子擦拭了番,“哪有,小姐你騙我!”
我一笑,“好了,不鬧了,休息好了便隨我到永福宮走一趟吧。”
“永福宮?!”
我微微點了點頭,“不錯。”
遲早要面對的,文媛茹,該是我們攤牌的時候了。
到永福宮時明明先前沒有通傳,卻發現那裡的宮人似是早已料到我會前來,恭敬地等着,我人一到便被迎進了暖閣。
文貴妃正半倚着躺椅手裡執着一隻白子,她面前是一盤下了一半的棋局。一如往昔的豔麗,慵懶而又嫵媚,顧盼間水波流轉。
“姐姐可來了,妹妹可等了姐姐好些時日了。”她盈盈開口,聲音婉轉如夜鶯。“姐姐請坐,妹妹近日身子不適,不能行禮,還請恕罪。”
微頷首,在棋盤的另一端坐下。
文貴妃輕輕揮了揮手,那個帶我進來的宮人便退了下去,關上了門。
“妹妹覺得有些話還是適合關起門來私語,姐姐覺得如何?”
“不錯。”
此刻暖閣裡只剩了我們兩人,菱兒早在我來暖閣時便被攔了下。
“姐姐你看我這白子該如何落?”她狀似煩惱地望着棋盤,“這白子已是大勢已去,落哪都是陷阱,如何才能起死回生?”
我仍望着她,順手拿起一白子,徑自落下,“至之死地而後生。”
“哎呀,姐姐好聰明,妹妹可想了好久,想不到姐姐一子便道破,真不愧是我□□的皇后。”她徑自歡喜地拍着手笑道。
我臉一沉,“文媛茹,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今兒個來的意圖想必你也清楚。”
“清楚?我清楚什麼?姐姐真是會開玩笑,妹妹又不是姐姐肚子裡的蛔蟲,又怎會猜得姐姐的心思呢?”她嬌笑道,纖纖玉手掩着嘴,豔麗的紅蔻襯着碧綠的玉鐲,分外勾人神思。
眯了眯眼,我壓下心中隱隱的怒意,“我只想問你,那下了毒的竹葉青和小皇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
“哦?”她欣賞着自己美麗纖長的指甲,“我還當姐姐要問的是小皇子被下毒一事呢。”
“文媛茹!”
“哎呀,姐姐怎麼生這麼大的氣?氣壞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來,喝杯茶消消氣可好?”她笑着倒了杯茶遞來。
原本氣極想一手打翻了那茶盞,轉念一想,又硬生生壓下了那念頭,也微笑着接過了那茶杯。她興是沒想到我會如此,微微訝異,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滿臉嬌媚笑容的樣子。
“妹妹真不知姐姐在說什麼呀。”
我冷哼一聲,“別再裝了,你不覺得這樣很假麼?明眼人一看便知,更何況你我心知肚明,我也不想挑破,只是奉勸你今後可要注意了,別什麼時候掉進了自己的陷阱也不自知。”
“哦?”她一挑眉,“姐姐這話就有趣了,說得好似妹妹做過許多壞事似的,這陷阱恐怕不止妹妹一人挖了吧。”
暗暗咬了咬牙,不管真相如何,我願一併承擔。“不錯,我也挖了一個,可是並沒逮到要逮的人,可總比不上你挖的那麼深,那麼狠毒!”
“姐姐這哪的話,妹妹只是把姐姐挖的那坑填了起來而已,斬草要除根,姐姐應是知道的。”
“那爲何要牽扯他人?尤其牽扯了個碰不得的人?”
“碰不得?她有什麼碰不得的?不過是個番邦公主罷了,說穿了,還不是個人質。”
“當真無知!文媛茹,你遲早會爲你現在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代價?我?呵呵,真是笑話!姐姐說我的時候何不想想自己,你的手上又幹淨到哪去?買通宮人下毒又殺人滅口還想嫁禍於我,不錯啊,一舉兩得,瞧瞧外頭的風聲,哪個不是針對我,想必你滿意了吧,既除了我又保了你皇后的地位——”
“住口!”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可是真相和這又有何差別呢?我一樣是個罪人……
“住口?姐姐還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你所做的事提不得,別人做的就可提了麼?你當我真願意做那些事?不錯,那壇酒是我一早便下了毒的,知道你曾問淑妃討過竹葉青,所以收買了文兒那丫頭,讓她給你了那壇我一早備下的。小皇子也是我讓人殺的,和德妃約好了去探望賢妃,然後我爽約,讓她成爲千夫指。爲什麼,我爲什麼?只因爲我恨,恨崇賢那麼信賴你,恨崇賢那麼憐愛她,我文媛茹哪裡比不上你們了,爲什麼他從來不正眼瞧我?爲什麼他就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就因爲我是文家的人麼?可明明你是安家的人,安相的女兒,他爲什麼一直那麼疼你?爲什麼?安雪憐,你告訴我,爲什麼啊?!”
“文媛茹,你瘋了!”
“瘋了?不錯,我是瘋了,我爲他而瘋,只要能換來他半點憐惜的目光,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你不明白的,安雪憐,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這種感受!”
“……”
“我累了,安皇后,請回吧,不送。”她突然頹然地倒向身後的躺椅中,閉上眼,一手揉着眉心。
望着她,卻是找不到隻言片語,站起,腳步竟突然變的沉重起來。
走到門口頓了頓,“放手吧,不要再錯下去了,真的。”
推開閣門,一股冷風迎面撲來。真是到了秋天,那漫天的楓樹紅遍了眼,晃得我的眼睛生疼生疼,直欲落淚。
廊角衣鬢一閃,我一驚,望去,卻是遍尋不到蹤跡。
心下微涼,明明早已吩咐的不許人接近暖閣,這人只怕……
回到宮中,只叫了菱兒泡了杯桂花蜜,捧在手中,望着出神。
“……小姐?小姐?”
“恩?什麼?”茫然地擡起頭。
“小姐,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上牀歇會?”
“是麼?”伸手摸了摸臉頰,卻只感到手指的冰涼。“不用了,我坐會就可以了。”
“菱兒……”
“恩?小姐有什麼事麼?”
“不,沒事,沒什麼……”
“小姐?”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這皇后,沒有這些權勢,無法護着你,你怎麼辦?”
“怎麼會呢?小姐不要說這些喪氣話,不吉利。”
“我是說如果,如果有這麼一天呢?”
“在菱兒心中,小姐永遠都是菱兒的主子,不管小姐發生什麼,菱兒都會一直陪在小姐身邊照顧小姐,絕不會離開小姐的。”
“是麼……”我明明笑了,卻感覺到一陣酸澀,垂下眼瞼,“菱兒不應該陪着我的,菱兒應該有更幸福的生活,因爲……菱兒是個好女孩,上天會垂愛你的……”
“小姐……”
“好了,不說這些了。”深吸了口氣,我笑擡起頭,“我們今天還沒做東西呢,今兒個做什麼?小衣服還是小鞋子?要不我們來做香囊如何?”
“……”
“菱兒?”
“好,就做香囊吧,小姐畫畫,菱兒來繡,這個香囊一定是最漂亮的!”
我笑望着她跑去拿裁剪的東西。如果永遠都這麼平靜多好,如果不曾錯過多好……
“娘娘!”
屋外驚呼由遠及近,擡頭望去,卻是昨日碰到的宮女其中之一。
“什麼事?”
“娘娘,不好了!德妃,德妃娘娘她在寢宮自縊了!”
手中一顫,茶杯跌落,碎了一地。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