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三日後, 兵部尚書萬衡季於家府門口遭刺,刺客逃脫,萬大人傷勢過重, 不幾日殯天。
不多日, 大將軍安元思在城外遭襲, 安將軍受傷, 刺客三人當場拿下, 卻都咬牙服毒自盡。
朝廷震驚。
“怎麼會這樣?!”霍然起身,我有些不可置信自己所聽到的事。我明明不是如此安排的啊,難道……
“小路子, 皇上現在聖駕何處?”
“稟娘娘,皇上正在御書房與列位大臣商議此事, 恐怕一時半會還脫不開身。”
我沉吟半晌, “好, 冬兒,你現在馬上去找菱兒讓她去御書房外等着, 待會務必拖住皇上。小路子,你現在馬上去安排一下,本宮要立刻出宮。”
“是。”
越發頭痛起來,事情似乎不在我掌控中了。我該如何繼續?
輕裝簡行,不多時我已回到了安府。
父親尚在御書房面見崇賢未回府, 我先行前往流竹軒探望哥哥。
進房時大嫂正替哥哥傷口上藥, 我默默退到門外等候。
不多時大嫂掀了簾出來, 看見我優柔一笑, “進去吧, 你大哥正等着呢。”
望見哥哥凝望大嫂退出去的身影,突然莫名的輕嘆, “如果可以,我寧願選擇如嫂子般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沉重的責任,只要有個疼愛自己的丈夫,有個幸福的家,那便夠了。”
“憐妹?”大嫂有些詫異地望向我。
“看我說到什麼地方去了。”趕緊扯出一個笑容,掀了軟簾快步走了進去。
“大哥好些了麼?傷嚴不嚴重?”我就着牀邊坐下,看着他身上裹着的層層紗布。
“不礙事,只是些皮外傷罷了。”他投給我一個安慰的笑容。
“那就好。”
佛手香在屋裡慢慢飄蕩,絲絲沁人心脾。
望着陽光透過窗格在屋裡投下的光影,我輕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大哥些微的怔忪,“憐妹問哪件事?”
“連大哥也要瞞我麼?”我凝睇他的眼睛,一瞬不移。
良久,終是大哥一聲輕嘆,“憐妹,難爲你了……”
難爲,又豈是一個“難爲”可以道盡的。
我不禁苦笑。
“大哥,能據實告訴我,那刺殺萬衡季和襲擊大哥你的事究竟內幕如何?”
“……”
“怎麼,大哥不信任我?”
“不是,只是……”
“是爹是吧,我知道了。”站起身,我衝他一笑,“大哥一定要保重身體,有什麼事等大哥養好了身子我們兄妹再好好聊如何?”
“憐妹,你——”
“我知道分寸的,大哥放心好了。”
留下個讓他安心的笑容,我轉身向外走去。
父親,爲何,爲何你要走到這一步?當真你什麼都不顧了麼?
經過後園時遇到了元行。
曾經俊朗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竟顯得憔悴不堪,遠遠望見我時他顯然一怔,然後意欲繞道而走。
明白他心裡記恨什麼,我一笑,出聲喚住了他。
“爲何要躲我?”
他躲閃着不看我的眼睛,“我沒有。”
“真的?”
他偏過頭,望着一泓池水不說話。
望着他,我終是嘆息,“忘了她吧,你們無緣。”
擦身而去,卻聽到他的問句頓了腳步,“爲什麼?”
垂下眼眸,我苦笑。爲什麼?如此簡單的問題卻又如此難答,只因這世上有太多無奈。
“是因爲我是庶出嗎?因爲我在這家裡沒什麼地位所以就可以犧牲我的幸福嗎?”
霍然轉過身,我望向他眯起了眼睛,“元行,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什麼庶出,什麼沒什麼地位,你就是這麼看待自己的嗎?!元行,你太讓我失望了。”
“不是這樣那又爲什麼呢?別告訴我什麼門第差別,也別告訴我什麼我可以找到更好,我只知道我喜歡的是她,是菱兒,不是別人!”
眼前的少年因爲薄怒而漲紅了臉龐,望着他,我突然覺得一陣心酸,“元行,你真想知道爲什麼嗎?我只能告訴你,因爲你姓安,因爲你是安相的兒子,所以你無法隨心所欲,爲了這個家爲了你自己,你必須要有所捨棄。現在不過是一份感情而已,將來你要面對的兩難抉擇將會更多,到時你又該如何自處?元行,聽憐姐的話,該斷則斷,該忘則忘,路還很長,你現在要考慮的不再是過去了的事,而是你下一步該如何去做,沉溺兒女情長,只是自誤罷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再看他,轉過身,任風吹起我髮絲,繼續前行。
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事,或者說是一個對自身認識的轉折,今後是進是退,端看如何自慮了。沒有誰的路途是一帆風順,也沒有誰一輩子都無憂無愁,發生的業已發生,去追憶,去痛苦,去後悔又有何用?該想的,應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如何才能保護自己所想保護的,痛擊曾經傷害自己的,完成自己所夢想的夙願。
到書房時父親仍未回府,我靠坐在太師椅中靜靜等待着。
鶴形香爐裡嫋嫋盤旋出淡淡的茉莉花香,這是母親最喜歡的香味。
椅邊一個巨瓶內插着幾軸畫卷。我抽出一軸,抖開一看,只見畫內一工筆美人,烏雲低綰,面白如月,目凝秋水,脣若含丹。
這不是母親還會是誰?
我不禁黯然,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彷彿遠在天涯,究竟是怎樣的心結纔會導致如此?
微嘆,小心收起,放回瓶中。
又過了半晌,終是聽得人聲,一人推門而入。
“爹。”我站起身。
“雪憐?”父親望着我微怔,“你又擅自出宮了?”
“無妨,女兒已經都打點好了。”
“哦,那就好,現在這非常時刻,萬事還是小心爲好。”
“女兒知道。”
靜了半晌,終是我先開口,“爹,爲何要殺了萬衡季?”
“哦?你知道了?”
“爹,爲何要這麼做?他萬衡季不過幫文意廷做了些事,算不得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不足以一死。”
“這麼大好機會爲何不好好把握?反正他萬衡季也是計劃裡的一顆棋子,留着也是禍害,不如趁機除去,不但可以削弱文意廷,如果可以的話安插人接手他的位置還能爲我們培植勢力,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爲?”
“爹,話不能這麼說,畢竟人命關天,怎可如此草率?”
“婦人之仁!你這樣怎能成大事?!好了,這件事都已這樣了我們父女何必還爲這個相爭傷了和氣,發生了就過去,何必還那麼想不開,你這次回來正好,我們就商討一下下一步該如何走。”
我一時語噎,愣在當場,剛剛教給元行的話,這一刻卻又由父親教給了我。
“那那些襲擊哥哥的黑衣人怎會服毒死了?原本計劃裡並不是如此。”我問的有些虛弱,其實心裡早就想到了答案。
“只是計劃的一些變動而已。你開始的設計好是好,但顧慮太多,包括萬衡季那出,包括你哥哥這出,所以爲父替你做了些變動,以求完善。”
“完善?”真是好一個完善,一下便去了四條人命。我有些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隻手撐額,“爹,你可知道那三個黑衣人是什麼身份麼?他們是女兒向江湖朋友借的人手,如今這一死可如何是好?爹,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這個爹當然考慮過,憐兒你儘管放心,爹怎麼可能會讓你爲難呢?”
“人死不能復生,難不成爹能再變三個人出來?”
“有何不可?”
我一怔,擡起頭,“怎麼說?”
“事情憐兒你還是隻知了表面,其實那天來行刺元思的人不止三個。”
“怎麼會?!”
父親一笑,“這還得多謝文意廷那老狐狸,他在得知元思遇刺受傷後竟狗急跳牆又派了人偷襲,只是他沒想到之前全是我們做的一場戲,所以他只有損兵折將的份,於是爹就乾脆將計就計,先在抓住的人裡挑了三個餵了毒,然後將原本準備好的繡有‘暗殺集團’標誌的黑衣給他們換上,如此一來,他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原來是如此,我恍然。
雖然與原本的計劃有所偏差,但結果還是如人所願。
“那接下來的事就要勞煩父親了。”
“誒,這怎麼說是勞煩,應是我們父女同心纔是。”
父女同心?我虛弱笑着點頭稱是。
可是父親你可曾想過,文意廷,安永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共存共亡的。正因爲這兩者彼此間的制衡,所以皇上才放心你們,不必擔心其中一方坐大後導致的天下人只知宰相不知皇上。但是如果有一天一方被剷除了,那另一方焉還有存在的可能?皇上不會戒備嗎?不會忌憚嗎?
真真的絕路啊。
三日後安相親自上折彈劾文副相,參奏其豢養殺手,暗殺朝廷命官,其心可疑。
隨後大理院正卿、內閣學士等數人上折參奏文副相勾結外黨,其心可誅。
第二日文副相上折表忠心,反參安相陷害忠良,心懷不詭。
文淄揚、文清揚兄弟爲其父鳴正。
一時間朝堂腥風血雨。
真真的一片混亂。我不禁嗤笑。
而在前廷吵得不可開交之時,我正與佟淑妃、灩兒泛舟湖上。
“娘娘,快看快看,金色的魚,好漂亮哦。”灩兒興奮地在船上跑來跑去。
佟淑妃則擔心地不時叮囑灩兒小心,然後再向我報以歉然羞赧一笑。
我悠閒地靠着身後軟墊,望向閃着金光的湖水,“都說西湖好風光,本宮自小在京城長大,都不曾見過,瑾月從小長在西湖旁,瑾月覺得西湖與這相比如何?”
“都很美,西湖靈秀,而這水月洲更飄渺磅礴些。”
“飄渺磅礴?”我自嘲一笑,“是夠飄渺的,我們只能在這外圍泛舟,始終靠近不得。”
“娘娘。”冬兒突然附耳過來悄聲說了些話。我不經意地朝遠處看了看,輕輕點了點頭。
“這時候也不早了,不如本宮送瑾月和灩兒先回宮可好?”我笑望佟淑妃。
她倒也識趣,起身一福,“不敢勞煩娘娘,我們自己回去便可。”
招了灩兒,佟淑妃帶着宮人上了另一條船離去。
待他們行得遠了,我命船伕將船向岸邊靠去,那裡,一隊宮人正簇擁着幾個熟悉的身影漸漸行來。
“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我微頷首,擡眼注視着眼前這兩個人,文媛茹,文清揚。
“都說這水月洲是□□最美的地方,文貴妃與文大人也是來遊賞的麼?”
沒有看他們的反應,我徑自轉身沿着湖岸慢慢走着,知他們定會跟在身後。
“素聞文大人文才卓絕,今日如此美景,文大人是否也應景作詩一首助興?”
我停下步子微微偏頭,笑問。眼角餘光卻瞧得文媛茹按捺不住,欲衝上來與我爭辯一番,卻被文清揚擡手製止了住。
不禁暗暗覺得好笑。
早就知道他們是爲文意廷的事尋我而來,卻故意虛與委蛇一番,端看誰先耐不住性子了。
“景是美景,只是詩由心作,微臣恐怕作的詩會掃了娘娘賞景雅興,屆時微臣就惶恐了。”
“哦?那看來文大人心不在景嘍?不知何事會讓文大人如此憂心?”
我轉過身,望着眼前這個曾經如謫仙般的人兒,還是那麼輕逸靈秀,只是臉上那隱隱的疲憊卻怎麼也藏不住。
“娘娘何必明知故問呢,咱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文媛茹突然插進了話,神情語氣皆是一番豁出去的樣子,我隱隱皺了皺眉。
“媛茹!”文清揚低低呵了聲,文媛茹不情願地頓了話頭,冷哼一聲悻悻然掉過頭望向湖面。
“有些事微臣覺得還是與娘娘私下單獨談談比較妥當,娘娘意下如何?”
他望着我,目光澄淨,就如清澈的湖水,我不自覺點了頭,“好。”
文媛茹不甘心地望了我一眼,終是無奈地領了宮女離了開。
我使了眼色,冬兒馬上也帶着下人隨着文媛茹離去。
“現在沒了旁人,有什麼事文大人請講吧。”
清風吹過,揚起的髮絲輕輕拂在臉龐,眼前有些迷濛。
半晌的寂靜無聲,我隱隱嘆息,瞧得遠處文媛茹有些焦急的踱着步子不時朝這邊張望。
“文大人有什麼事還請直說吧,讓令妹久等了不太好。”
他望着我,沒有說話,就在我要放棄,準備離開時,他突然開了口,“也好,那微臣便直言了。相信這幾日朝堂上的風風雨雨娘娘定是已有耳聞,微臣不知娘娘對此可有何看法?”
竟是想套我話,我淡淡一笑,“我朝祖訓向來是後宮不得干政,文大人怎得忘記了?”
他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拒絕的如此直白,心有些急了,一些話竟不經考慮便脫口而出,“娘娘此話差異,且不說之前娘娘曾經處理過朝政,單單就這件事而言,娘娘身爲安府的人,怎會一點不知道?!”
縱使我與他之前交情如何,爲着這話我也忍不住沉了臉色,“文大人這話有失分寸了。”
他一怔,而又想到什麼,神色黯了黯,“微臣越矩了。可是——”他突然神色一凜,“此事明擺着家父是被冤枉的,難道娘娘當真坐事不理?身爲朝廷命官,家父自是明白天理公爲,又怎會包藏謀反之心與外黨勾結,還派人暗殺萬大人與安將軍以滅口,這些顯然都是有人嫁禍而爲,娘娘——”
“那依文大人之見會是何人嫁禍?”
“這很明顯是——”他突然頓了口,只是望着我。
我一笑,“是安相是不是?文大人,你剛剛那一番話說得很好,只可惜找錯了人,你應該去找皇上,找本宮有何用?”
“娘娘所言甚是,但有些事能不搬上臺面最好。相信娘娘應當明白安家文家有如一物兩面,缺了其中任何一個,那另一個也沒存在的必要了,就算單爲安家着想娘娘也該出手幫這忙啊。”
“本宮倒覺得文大人這番話應當說與安相大人聽,不是嗎?畢竟事情主導權在家父手中。”
“可是——”
“不是本宮不幫忙,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皇上對我的忌憚別人看不出難道文大人也看不出嗎?”
“……微臣明白了。”
望着他無奈黯淡的眼眸,我不禁苦笑。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已切斷了後路,只爲曾經我所期盼的清明世界。
“文大人?”見他半晌不語,也無告退意思,我不禁出聲輕喚。
他卻只是望着我,眼中閃過各種複雜神色,終化爲一聲長長嘆息。
“有些話再不講我不知今生是否還有機會再說,其實……其實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是宮裡的人,早在那迎接凱旋將士之前,只是不曾想過你竟就是當朝皇后,安雪憐。”
我垂眸不語,不知他現在講起這些又是何意。
“當燕兒告訴我在宮裡遇見你並勸我對你死心時,我真不知從哪來的意志支撐着我讓我說服自己去相信你,相信你不是故意瞞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苦衷,哪怕後來你告訴我一切只是一場夢,哪怕再後來皇上下旨賜婚,在大婚時看見你爲我主婚,我都一直相信你,在心裡默默爲你說辭,爲你開脫。”
“我現在才知道我有多天真,天真到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好傻。如今我只想問一句,當初你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就那麼望着我,眼睛中燦爛的火花隨着時間的流失我的靜默而漸漸湮滅,最終化爲他嘴角的一抹苦笑。
“果然無可救藥啊,竟然奢望你能告訴我什麼,我文清揚當真是世上第一大傻瓜!罷罷罷,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你果然說的沒錯,是我癡心妄想了。”
靜靜立着,我就那麼平靜地望着遠處殿宇,手卻暗暗攥緊了衣袖,緊緊地。
聽得風拂過水麪,穿過樹枝,嗚咽着。
“微臣剛剛失態了,請娘娘恕罪。”
只一會,他已恢復平靜,立在我身後,聲音清冷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也想扯出個笑容,然後對他說“文大人多慮了”,可聲音卡在喉嚨裡怎麼也發不出,也不敢回頭看他,只怕一眼便會讓自己的情緒潰敗。
自始至終的背對着他,直到他說“微臣告退”,直到聽得他的腳步漸行漸遠。
終垂了眼眸,對着無人的空氣輕輕說了聲,“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