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事

陳佐芝的絕命書很長, 內容分爲兩個部分。

前面用了兩頁紙詳細回顧了他當年如何被逼得走投無路, 落草爲寇,而後幾經掙扎, 拉起人馬,與人火併搶地盤,多少次命懸一線, 一點一點壯大自身, 終於成了鄴州實力最強的土匪頭子。

紀茂良自詡讀書人,這兩頁紙看得他心中冰涼,額上冒冷汗。

說這不是陳佐芝寫的吧, 筆跡沒有問題,這發跡的經過也寫得頗清楚,當中有幾件事對外人來說還挺秘辛的,結果也出現在了上面。

可若說是陳佐芝寫的, 殺了他他都不信岳父有這等文采。

不是說文章寫得多華麗,正好相反,這些文字幾乎都是平鋪直敘, 採用最平實的語言娓娓道來,可其中卻透露着一股悲愴絕望之意, 叫人讀罷不禁喊嘆一聲:“造化弄人!”

他在其中也寫道這些年自己如何視人命如草芥,燒殺搶掠, 或爲了立威,或爲了報復,或將某個村鎮搶得一乾二淨, 本沒有必要再滅口,只是見手下人弦繃得太緊,給他們個發泄的機會。

直到拿下鄴州,當了大義氣王,方知道作孽太多是要遭報應的。

這一年來他已經盡其所能想要彌補鄴州百姓,重用有識之士,爲以往贖罪。但他悔悟得太遲了,弟弟侄兒相繼死於非命,兒子成了殘廢,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惡夢連連,夢見那些無辜慘死的人來向自己索命。

而今鄴州因他大亂,不知又要再添多少罪孽,他終於下定決心,要以自己的死來結束這一切。

……這簡直太荒謬了。

紀茂良深知自己的岳父是何等野心勃勃,就算提着刀親手把那些反對他的刁民都殺乾淨了,都不帶眨一眨眼的,更不用指望他良心發現。

這信是誰僞造的?好大的膽!

馬康才見紀茂良捧着那信良久不作聲,兩手抖個不停,信紙都跟着“沙沙”響,忍不住上前兩步:“大郡馬節哀順變,我來讀給大家聽吧。”不等紀茂良反應,伸手將那一摞信紙搶了過來,朗聲讀給衆人聽。

“吾幼時家貧,寡母與人漿洗餬口,省吃儉用供吾兄弟讀書識字,鎮上富戶爲傻兒娶婦,置酒席十餘桌,以笸籮裝饃饃施捨鄉里,引得衆人哄搶,扭打至頭破血流,吾深恨之……”

前面這一大段自白加懺悔,衆人聽着神色各異,雖然各自心中都涌起深深的懷疑,卻無人打斷馬康才,聽着他一路往下念。

“……吾死之後,繼任者應勿重蹈覆轍,努力補過改徹,軍權內政一應未盡事宜……”

終於到了對身後事的交待部分,不管這封信是真是假,大夥都豎起了耳朵,生怕遺漏關鍵的語句。

馬康才頓了頓,臉色變得古怪起來,往紀茂良那裡瞟了一眼。

陳佐芝自立爲王之後,也學大趙朝廷的王侯之家,一早就立了兒子陳豐瑞爲世子,雖然父子相處的並非十分融洽,但陳佐芝始終將他當繼承人對待,該給的待遇和權力一點都沒少。

可在這封信中,陳佐芝歷數了陳豐瑞的很多不足,說他腿上有殘疾,並且當年跟着自己犯下了太多殺孽,不足以擔當重任,又說大女婿是讀書人,性情敦厚,明辨是非,指定由紀茂良接手他打下的偌大家業。

紀茂良沐浴在諸人各色異樣的目光中,張嘴欲爲自己辯白,卻不知該說點什麼,臘月天汗溼重衣。

還沒完,這封信後頭還給紀茂良留了個考驗,說羅鵬野性難馴,早就不聽陳佐芝的調遣,在彰州欺壓百姓,一意孤行激起民變,命紀茂良在接掌大權之後想辦法將羅鵬除去,平息民亂。

信的最後,交待紀茂良凡事多向少司徒費長雍請教,費長雍治理鄴州頗見成效,事實證明一年來他的種種舉措都是對的,叫紀茂良只管放心任他施爲。

簡直就像託孤一樣,把紀茂良加一個爛攤子託付給了費長雍。

二郡馬朱培興如夢方醒,第一個叫了起來:“這信是假的,王爺是被人害死的!”

其實不用他說,這屋裡的幾個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陳佐芝死了,這事實明晃晃就擺在眼前,朱培興不由地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紀茂良。

他這位連襟是讀過幾年書不假,但一早就證明了難堪大用,岳父陳佐芝看在女兒面上,封他做大行令,專門接待來客,要說受重用的程度還不及自己,朱培興暗忖岳父就算真要把偌大的家業交給外姓,給自己也不會給那書呆子,還什麼“性情敦厚、明辨是非”,簡直可笑。

陳豐瑞去了白州之後,王府中的侍衛交接調度全都交給紀茂良在管,似乎也只有他最方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排人行刺,順便僞造成岳父自殺的假象,目的都在這封信上:趁着陳豐瑞、羅鵬等人都不在大化,想要竊取大權。

朱培興往左右看看,想在這屋裡找個同盟,卻見馬康才和費長雍都是一臉的糾結。

馬康才眼珠轉了轉,沉吟道:“二郡馬不要急着下定論。王爺突然撒手西去,先想想怎麼解決當下的內憂外患吧。”

紀茂良又不傻,自然知道朱培興在懷疑什麼,打了個冷戰回過神來,急忙辯解:“不關我事啊,你們相信我,咱們立刻開始徹查!”說話間向着龍秋橫望去。

不是自己,那龍秋橫的嫌疑就非常大了。

龍秋橫皺着眉,面色凝重,一點都看不出來包藏禍心。

費長雍接過話去:“查能查出什麼來,徒令得人心惶惶。便照王爺遺書中所說,抓緊時間善後吧。馬大人,你看咱們是不是先將王爺收殮起來,秘不發喪,傳令叫所有在外帶兵的將領年前回大化向王爺述職,等所有人都聚集一堂,再告之大家王爺仙去的消息,順便宣讀遺命。”

馬康才附和道:“費大人所慮甚是,我贊成。”

費長雍點了點頭,又問:“兩位郡馬對這麼安排沒有意見吧?”

紀茂良對上費、馬二人灼灼的目光,心裡雖然隱約覺着不妥,反對的話卻說不出口,囁嚅道:“……沒。”

龍秋橫拍着胸脯請命:“諸位大人,有事只管安排俺老龍做。”

“你們……”朱培興這才發現自己被孤立了,暗自心驚。

費長雍打斷他,直接向龍秋橫下令:“兩位郡馬都受驚不小,你好生照應一下,郡主那裡先別急着告訴,免得她們驟聽之下傷心過度,等人齊之後再慢慢透露吧。”

龍秋橫答應一聲,回身衝紀茂良和朱培興道:“二位郡馬,末將先送你們去歇息。”

朱培興面色慘然,他明白了。

同樣是被軟禁,紀茂良的處境要比自己強一些,畢竟由那封“遺書”看,費長雍和馬康才還需要他來當那個傀儡。

而自己,若是表現得稍不配合,怕是立刻就會步陳佐芝的後塵。

朱培興現在唯一寄希望的便是陳豐瑞在白州得到消息,帶兵殺回來,救他脫離虎口。

礙事的人走了,費長雍叫來手下將陳佐芝草草收殮。

非常時期,他和馬康才都暫時住到王府裡,以應付突發狀況。

假借陳佐芝的名義,叫各地將領回大化述職的命令一道道傳下去,而陳佐芝留在大化的心腹費長雍也擬了個名單,差人去逐一請了來,或關起來或直接除去,足足忙了兩天兩夜,纔算控制住局面。

費長雍帶着一身疲憊回到臨時住處,明月聽到動靜迎出來。

前些日子明月接到費長雍的密信,信中費長雍約她到大化一見,明月帶着親隨如約而至,見面後,費長雍請她再幫自己一個忙。

費長雍言道他到大化時間尚短,此次準備倉促,千頭萬緒,他那點人手實在是捉襟見肘。

若要成功,必須將指揮使馬康才先爭取過來。

要拿下馬康纔不難,他是有名的牆頭草,哪邊風硬往哪邊倒,當初能捨朝廷投向陳佐芝,若他審時度勢之後,發現旁無選擇,也會當機立斷拋棄陳佐芝,全無心理負擔。

“臺昂雄跟了你爹,馬康才手下還剩三員武將,一個如今帶兵去了白州,另外兩個當中有一個是我的人,還剩那個除了溜鬚拍馬沒什麼本事,馬康才心裡清楚,只要咱們騙他說你爹已經帶着兵埋伏在城外雞台山了,他便知道該當如何選擇。”

明月當時頗爲不解:“你何不給我爹送信,真叫他帶兵前來?”

隋鳳若是接了信,必定會樂於幫他這個忙。

費長雍苦笑:“那不行,軍前若有異動,陳佐芝怎會不起疑心?如此等馬康纔回過味來,發現上當,隋爺也該到了。”

於是明月陪着費長雍去做了趟說客,時間卡得剛剛好,剛說清楚利害,那邊陳佐芝的死訊就傳來了。

明月爲費長雍擔心,這兩天兩夜也沒怎麼睡好,見面急問:“怎樣?”

“一切順利,就是你師兄我快累死了。”

明月鬆了口氣:“那你快去歇一會兒吧。”

“不急,你先隨我來,我同你詳細說說。”

明月聞言不禁啼笑皆非,她懷疑費長雍非叫自己來大化是因爲他身邊少個看戲的。

演戲無人看和寫書無人讀類似,都是十分苦悶的事。

要不前人怎麼會說“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呢?

作者有話要說: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週日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