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走

“那由我來說。”石民說。

我驚問:“你是要去與仲道相見?”

他道:“是啊。我也好久沒有見過阿兄了,正好去探看他。等我回去了建康,也能告訴五叔阿兄的近況,好讓他也能放心。”

我問:“你要怎樣說呢?”

他隨口說:“就是告訴他們我要帶你回去建康啊。”

我道:“那你爲何要帶我回去呢?”

“因爲。。。。。。因爲陛下說。。。。。。”

“因爲陛下說讓我回去,所以我便必須跟你回去。你告訴仲道我是今上的親姊,而且我其實曾是他的妻子,他是桓濟,是一個被陛下流放的貴族?你準備將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嗎?”我連連追問道。

他沒有想過結果,很是窘迫,他不知所措地問我:“那我該如何告訴他們呢?”

終於,我不得不開始去面臨與仲道的分離了。重新和他的相遇很是神奇,那帶有了某種被命運暗示了的奇異;重新做他的妻子很意外,因他已是高福,我本不知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可他卻要在這一座寧靜的村莊裡給我一個家。

心內流血不止,很痛。

我失意地說:“棄惡,我相信,仲道他會不捨得讓我走,所以,我們必須要編造一個極好的理由。這個理由不止要讓他相信,還要讓他討厭我,並讓他後悔認識了我這個人。”

石民問:“您已想好了該如何去說。”

我道:“唔。你就去告訴他們,我本收下了你家的彩禮,卻又悔婚逃了出來,你來這裡是要帶我回去完婚的。如果你這樣說了,仲道他一定會討厭我的。如今的他,討厭欺騙。”

石民大驚,道:“您真的願意讓我這樣告訴他們?一旦我說了,阿兄說不定從此便會恨您的!”

我苦笑道:“恨我?他又不是不曾恨過我,現在這麼做了,只是一切又回到了原處而已。我的這一趟離家出走,毫無結果。”

石民不解地問:“您在說什麼?曾恨過您?阿兄他怎麼可能恨過您?他一直都很愛您。”

“唉,你別再問了。你就當,就當我是說了一些渾話吧。來,跟我走吧,我帶你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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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民的到來引起了很多村民的好奇,尤其是因他與我走在一起。有人在一旁指點他,也有人走過來向我詢問石民的身份,我皆是含笑不語,衆人只得莫名搖頭。

或許是早有人跑去和香巧說了此事,因此待我們二人來到張伯家時,香巧早已出屋迎了出來。

“福兒姐姐,這位是?”香巧問。

張伯站在房門口,他出聲道:“來者總是客,香巧,先請客人進屋裡來吧。”

“欸,爹。”

香巧請石民入內,他卻低頭悄聲問我:“阿嫂,這院裡也沒有拴馬石,我這匹‘影風’該栓在哪裡呢?”

我道:“栓在樹上便可了,或也不必栓住,橫豎這村裡是不會有人來偷你的馬。”

石民道:“哦?不想這裡民風竟如此淳樸。”

在屋內,張伯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石民,雙眉微鎖,他好似是猜出了什麼由頭。

香巧道:“福兒姐姐,你還未說,這位客人是誰啊?還有,你怎麼。。。。我看着你像是曾哭過啊。出了什麼事兒?要不,我這就去田裡把大福哥給找回來吧?”

我道:“不必叫他現下回來了,他正在忙。不過,我確實是有一些事情要和大家說。先等等吧,等到他回來之後,我再一齊告訴大家。”

我又看向石民,對他說:“棄惡啊,你若是餓了的話,我去給你做一些飯食來。”

他擺了擺手,略是嫌惡地看了一圈這屋內的擺設,對我說:“不必了,我還不餓。”

四個人無聲對視了一會兒,張伯拿了一些乾糧和獵弓對我們說自己要去山裡走走。

香巧攔住了他,她說:“爹,福兒姐不是說等大福哥回來了她有事兒要和咱們說嗎?您怎麼現在就要走啊。”

張伯意思深長的看了看我,他轉而對香巧說:“我閒着無事待在家裡怪悶的,你就不要再攔我了。福兒要是說了什麼的話,等我回來了再由你來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那好吧,爹,您早去早回。”香巧說。

我道:“張伯,入山後您可要小心。”

張伯見我們想要送自己出門,便擺了擺手,他說:“都回去,回去吧。”

“張伯慢走。”

看着張伯悠然自得的走了,香巧拉着我回到了房內,她說夏季快到了,自己想做一件新衣,但不知道該繡一個什麼圖案纔好,讓我幫着想一個新穎的圖案。

我見石民一個人坐在一旁很是無趣,便故意招呼他道:“你也想一想吧。”

他哭笑不得,指着自己對我說:“我?想繡花的圖樣?你是在說笑吧?”

我於是便順着這個話頭和石民說笑了幾句,他那裡也插科打諢不止,惹得看着我們的香巧也是大笑不已。

她偷偷地捅捅我,低聲問:“福兒姐,這人到底是誰呢?看起來,你們二人很是相善啊。”

我擦擦眼角的淚花,笑說:“他呀,可是個渾小。。。。”

“福兒,我回來了。”

仲道說着話推門而入,額上還掛有一層細密的汗水,想來他一路走得很急。

香巧道:“大福哥,你怎地今兒回來的這樣早?”

仲道看着與石民坐的很近的我,敷衍地回答香巧:“方纔見了張伯,他說家中來客了,我想着。。。。。想着早些回來看一看。”

見了仲道,石民的神情自然很是激動,又見仲道的確如我說的一般失去了記憶,根本就記不得自己這個堂弟了,他不免又有些失落,脣邊的笑意便漸漸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憂愁的神色。

仲道坐在我們的對面,指指石民,他問我:“福兒,這位客人是?”

石民道:“某姓桓名石民,兄臺是?”

仲道點了點頭,告訴他:“高福。”

石民不甘,又說了一句:“高兄可有覺得,你我是否曾在哪裡見過?”

仲道淺笑,他對石民說:“我能看得出來,你一定是與福兒相識的人。那麼,福兒的親友,你也一定會認識一些的。當初我剛遇到福兒時,她就說自己是來邵陽找一位親人的。我想,桓兄弟也定是將我認作了那一個人。哈哈,我呀,應是未曾和桓兄弟相見過。不過,也說不定,我是一個失憶之人,所以以前的事,呵呵,真的是說不準啊。”

石民訕訕地笑笑,轉而看向我,他問:“你不說嗎?”

香巧道:“福兒姐,你可是說過的,等大福哥回來之後你就要爲我們介紹這位客人的啊,現在大福哥他都回來了,你怎麼還不說?”

仲道一愣,問我:“怎麼?你有什麼事要和我們說?”

我對石民說:“讓我來說吧。你若要聽便留下,若不想聽,你就去屋外走走吧。”

石民站起身對我說:“我還是不聽了,你來同他們說吧。記住,你若是還是決定了不走的惡化,我不會強求你,但,你一定是不願見他有難的吧?”

我正色道:“你放心。該如何去做,我自己已經很清楚了。”

“好。”

仲道和香巧頗是好奇地看着石民就那麼走了,繼而又都看向了我,香巧問:“姐姐到底是要說什麼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用歉意的口吻對二人說:“真是對不住,我一直都在騙大家。我其實,我來這裡並不是爲尋親的。剛纔那個人,他是我的夫家。我已收了他們家的彩禮,卻又悔婚逃了出來。

我也從沒有想過要留在這裡,只是我隨身帶來的銀錢就快要用光了,我也不知自己還能去哪裡。高福,我說想要嫁你,其實。。。。。。。其實我並不是真心的。如今他找來了,他告訴我我家中的母親很是擔心我,他還告訴我若是我不跟他走便會。。。。。。我便會有官司纏身。我,我不得不走。”

香巧已經聽得呆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憐憫地看着仲道。

仲道面無表情的聽我講完了,沉默了半晌,他移步到了我的身旁,直視着我的雙眼,他問:“我這樣的一個農人,一無所有,有什麼值得你騙的?當初是假,如今就是真嗎?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要跟他回去?”

我想我可以很好地騙過他,可看着他,眼中開始晦澀不已,不得不眨了眨雙眼,口中繼續堅定地對他說:“不錯,你一無所有。騙你,只是我想要博取你的同情和疼愛。當初是假,如今卻是真。我,要,跟,他,回,去!我別無選擇。”

“告訴我實話!嗯,福兒?你有苦衷的對嗎?你告訴我實話!”他輕晃着我的肩,想要從我的口中問出真相。他認定我說的話都是假的,他認定我並不想離開自己。

我狠心地掙開了他的束縛,然後我不耐煩地喊道:“實話就是我騙了你!實話就是我要跟他回去建康!我沒有任何的苦衷!當初我不想嫁他,所以我逃走了。如今我玩夠了,他也原諒了我,我爲什麼不跟他回去呢?他家權大勢大,嫁給他對我有什麼壞處呢!”

仲道萬分驚訝地望着我,似乎不敢相信那些話是我說出的,香巧也對我說:“福兒姐,你不是這樣的人。你。。。。。。。。”

我輕蔑笑說:“我不是這樣的人?你們以爲我是什麼樣的人?好人?哈哈,香巧,你真的瞭解我嗎?你們真的瞭解我嗎?哈,你們都太笨了!當初,我隨意編造出來的一個理由就能把你們都騙這麼久,甚至於,如今我已經告訴了你們實情,可你們卻依然對那個假話深信不疑!你們可真是夠笨的了!”

我無法再安心坐在這裡去看他們的傷心和對我漸生的厭惡情感,我只得儘快地抽身離席,衝到了屋外與石民匯合。

石民嘆氣,他道:“看起來,阿兄他過得還好,只是瘦了許多。唉,他能活着已是萬幸了,全賴伯父之靈在天佑護啊!阿嫂,您若已定下了心,那就快跟我回去吧。”

我道:“這裡都無事了,不走還作甚麼?走!”

我像是一個做了壞事正在被朝廷的差人通緝的賊人一般,卯足了力氣想要儘快地逃離這座村莊。石民他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見了我急促逃離的樣子,他也急忙解開了自己‘影風’的繮繩,隨後緊跟上了我。

“站住!你們都站住!”

我聽不清、也不敢停下來仔細去聽到底是誰在喊我們,我只是繼續向前跑着,倒是身旁的石民回頭望了兩眼,然後他告訴我仲道正在後面追趕着我們。石民問我要不要等等仲道,既然是要走了,起碼要和仲道正式的告別一番。

“和他?告別什麼?和我這樣的一個女人?他不罵我就算是好的了!快走!別磨蹭了!”我一邊答着他,一邊自己暗暗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但是,最終,仲道追上了我們。

我的話雖可以騙了石民,可我的心卻騙不了我自己。

心告訴雙腳:走慢點,再慢點吧,其實,我還想再看看他。如此不易地與他再遇了,我不想就這樣輕易地再一次分離。一旦離開了,下一次再見不知是何時了。亦或許,再沒有那能再見的機會了。

我伸手在臉上胡亂地撫了兩把,然後轉身看着仲道,我微笑着問他:“你還想要問什麼?我沒有說清楚嗎?”

或許是石民覺得我的口氣不夠友好,他很是禮貌地問仲道:“高兄可是還有事?”

仲道點頭,看着我耳邊微亂的散發,他傷感地說:“你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娶你,雖然我答應了,我也很是高興,可是,我卻從沒有覺得你是屬於過我的,一刻也沒有。今日你說要走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我的感覺並沒有錯,你真的從沒有屬於過我,你也永遠都不會屬於我。福兒,如今,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請你,不要騙我。”

我心裡咯噔一下,看着他,不知他會問我什麼。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緊靠着我,他問:“你,究竟認不認識失憶之前的我?爲何張伯救起我之後,我記得一個‘福’字,那個人是不是你?或許是我癡人說夢了吧,我不該這樣問你。可是我又覺得,如果曾經的我真的與你有過交集的話,那麼即便你如今要走,但在我的腦中卻留着一段我再也無法記起的記憶,那樣,我也是幸福的。所以,福兒,這一次,你要誠實地告訴我,我們以前,究竟認不認識?我是誰?你是誰?是不是我曾經虧欠了你,所以你想讓我也品嚐一次什麼是刻骨銘心的悔?”

石民他再也看不下去了,瞪着我,他喝道:“算了!我豁出去了!我一人回去建康,你就帶着他走吧!我會。。。。”

我道:“桓石民,你給我住口!好,高福,現在,我就明白、誠實地告訴你,我,司馬道福,從不曾認識過你!”

石民扯我的袖,我渾然不理會他,繼續對仲道說:“我對你說過了,我逃到昭陽是無心爲之,我遇到你,也是無心的;我故意地說你與我的一個親人相貌相似,我故意地和你套近乎,我故意地和。。。。。。。。總之,這些都是我計劃之內的事!只是一時隨性爲之的事!你都懂了嗎?我們走,棄惡!”

我拽起不情願的石民繼續上路,他不悅地對我說:“你爲何又要騙他呢?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阿兄他雖然已經失憶了,但他卻沒有忘記過自己是愛你的!雖然此次你們二人相識僅有數月,可因爲他愛過,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愛上了你。你就帶他走吧!我會

告訴陛下我沒有找到過你們,即便陛下他再派人來找你們,可到了那時,你們已經逃走了,誰還能找到你們呢?”

我不敢閉眼,等着眼眶內的淚水可以退回到心內。

我低聲說:“棄惡,就在剛剛,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你說的很對,我很傻,我錯了。我想念仲道,我忘不了他,所以我爲了一個念頭便可以義無反顧地來這裡找他。

我找到了他,可他已不是他了。世上沒有桓濟了,他是高福,只是一個過着普通日子的普通農人。可我卻,我卻打擾了他。

不僅如此,我還欺騙了自己。我欺騙自己說沒有人會來找我,我欺騙自己說我只是一個自由的人、不是獻之的妻子,我欺騙自己說只要我嫁給了和朝堂再也沒有任何聯繫的仲道之後我會過得很幸福。

我一直都在錯,錯到了現在,我必須該清醒了。你讓我帶他走,可是,我們逃去哪裡,陛下他會找不到我呢?還有你曾說過的,即便是獻之他不追究,王家會善罷甘休嗎?告訴他們我憑空消失了?又有誰會相信呢?”

石民道:“我知道你是爲了阿兄好,你是爲他的安危而擔心,所以你纔不敢留下來陪他。可你能否保證,你不會爲今日的決定而後悔呢?”

“悔!我會後悔,我當然會後悔!因爲我無法陪伴他!可是我的離開卻能避免不該加諸於現在的他身上的一場天大禍事,我絕不會爲此而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