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午小冬總是習慣小睡一會兒,這個習慣可以說是雷打不動。每次小半個裡辰,紅芙替她重新梳整發髻,笑着說:“老夫人倒真是好相處的人,咱們先前心事都白擔了。”
“是啊。”小冬把玩着梳子,噗哧一笑:“可是她一點也不老……”
“正是呢,一見面我也嚇了一跳,倒不象姑爺的娘,倒象姑爺的姐姐呢。”
外頭小丫鬟進來,屈膝行禮,輕聲說:“夫人,姑奶奶來了。”
因爲姚錦鳳的身份,她是秦氏的乾女兒不錯,可是下人總不能喊她幹姑奶奶吧?姑奶奶也不算喊錯。
“啊,快請她進來。”
姚錦鳳臉紅紅的,額上還有亮晶晶的汗珠。小冬詫異地問:“你這是從哪兒來的?”
姚錦鳳坐了下來,沒有說話。紅芙替小冬別好簪子:“中午熬了酸梅湯,我去給夫人和姑奶奶盛來,也解解暑。”
等紅芙一出去,姚錦鳳就往小冬身邊移了移,拉着她的手,低聲說:“我……剛纔見着他了。”
他是誰?誰是他?
這還用問麼?
小冬微微一驚:“在哪兒?”
“我剛纔出去了……”她深吸口氣:“前天我們回府的時候,有人在門口給我遞了個紙條……”
小冬眉頭一皺:“你好糊塗,你怎麼知道這紙條是誰遞的?”
“他的字,我認得。而且,上頭有我們以前用過的標記,那個旁人不會知道的。”
“那你就去見他了?”
“嗯,就在後面街上的茶樓裡頭。”
這算什麼?先斬後奏?
還是坦白從寬?
“那……都說什麼了?”
“沒說旁的。就是從那次觀星臺出了事之後,我和他再沒見過面。有的話,也確實該說清楚。”她的手指撥弄着一隻象牙胭脂盒子,輕聲說:“他已經娶了妻生了子,我也嫁了人了。再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就象上輩子的事兒一樣。喝了一杯茶,我就回來了。”
屋裡靜悄悄的。
小冬想,姚錦鳳只是需要找一個人傾訴。
有些事,也許在心裡已經存了很久。也許說出來,她會覺得輕鬆釋然,能真正將這段往事放下。
她望着那隻象牙胭脂盒,指尖順着上頭雕琢的花紋划動。
“開始的時候,我沒在乎過他是什麼人,一直到最後,我也不在乎。他是皇子還是平頭百姓都沒有關係,我只知道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在紫檀山,這纔是最重要的。可是一件事情,當你身邊所有人的都反對的時候,只有你自己堅持,那沒有用。我一直以爲他和我會一直好,可是他卻要娶別的人……”
紅芙的酸梅湯一時半會兒大概端不來了,小冬倒了杯茶給姚錦鳳。她喝了兩口,緊緊攥着杯子,繼續說下去:“我當時不是有意的,即使他要娶別人,我也不會想殺他。以前有幾次吵了嘴,他遞過東西討好我,我就扔在他身上——可那時候,我手裡拿着刀子的……他的血沾在我手上,熱熱的,黏乎乎的……”她手擡起來,認真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彷彿上面還沾着未洗去的血漬一樣:“那時候我都要傻了,一直被關在一間屋子裡,沒有光亮,聽不見聲音,也沒有人來。我就反來複去的想,要是他死了,我也跟着去死……到了黃泉路上我們也能作伴兒,我得跟他說,我沒想殺他的……真到了那地步,不知道他會和我說什麼?他怪我嗎?還是……”
小冬靜靜聽着她說。
“結果一直到離開京城,我也沒見着他。王爺讓秦烈送我走,走得遠遠的,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京城來。秦烈和我說,他沒有死。那會兒我求他,讓我回京城來,我只要再見他一面,和他說兩句話就行……”
結果一隔就是這麼些年,物事人非。
“那,他沒說什麼?”
“說了。他說他知道我不是有心的,他也不怪我。知道我過得還好,他也就放心了。他還提起他兒子來,我跟他說,我也有現成的孩子了,兩個侄子一個侄女兒……其他的,也沒有說什麼別的。”
其他的也沒有什麼?
既然有其他的這三個字,那就應該有什麼,而不是沒什麼。
小冬沒有再接着追問,轉而問起:“對了,你家那一位,什麼時候能到京城?他是一個人來,還是把你們家裡那三位混世魔王都帶來?”
“他說手頭的事兒差不多還得半個月,算一算,現在該在半路上吧。”
“嗯,我只聽秦烈提過,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姚錦鳳一笑:“你不用繞圈子,我知道你什麼意思。”
被她堵了這麼一句,小冬也不覺得有什麼。反正她早知道姚錦鳳是這個脾氣。
“你放心,我不會再做什麼的。當年我是喜歡過他,可是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我嫁給萬河之前,就已經和他說起過這事兒,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現在心裡裝的人是他,所以我才嫁他。三心二意水性楊花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那就好。
可有的話小冬還是要說的。
“你不要再和他見面了。而且……最好早點兒離開京城回遂州去。”
姚錦鳳看着她,小冬耐心地解釋:“你也聽說過景郡王與二皇子謀亂的事吧?”
“知道,唉,景郡王府的人是不是都……那個和你挺好的小姑娘叫趙什麼來着?她怎麼樣了?”
“她嫁了人了,就在屏州,離遂州不遠。”小冬說:“從二皇子壞了事之後,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三皇子呢。皇上沒有旁的成年兒子了,他既是嫡子,也算是長子了。他地位有多重要不用我說了吧?別說他到茶樓來和你見面,恐怕他每天掉了幾根頭髮都有人替他數着呢。你也說了,那些人那些事兒都過去了,你千萬不要再捲進去。”
姚錦鳳慢慢的點頭:“我知道了……”
小冬沒再和她細說。
其實現在的情形她也不是十分的明白。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可算是模範夫妻,三皇子身邊沒有姬妾,京中人無不稱讚他的品行,着實是端正賢明——都端正得有點過了頭。連皇后想將李氏女放置到三皇子身邊,他都不肯,母子間婆媳間爲這個還生了不少閒氣。皇后奈何不了兒子,就拿兒媳婦出氣,認爲她妒毒。三皇子妃吳氏可不軟柿子,雖然她不能頂撞皇后,可是皇后尋釁幾次也沒能把她怎麼樣。吳氏的父親,那位洮州鎮守雖然已經算是半退隱了,可他餘威猶在,吳氏又生了兒子。
後來這事兒是皇帝出面,纔算暫時擱下。
可是肯定不能就這麼算完。
皇后爲了鞏固自家的權勢門第,還有她自己將來的地位,勢必要將在外戚的道路上大步前進,就算是夫妻父子母子之親,放到權勢的天平上一稱,孰輕孰重還用得着問麼。
而三皇子妃吳氏那一邊,如今也算是外戚了。舊一代的外戚與新一代的外戚之爭,隱然已經拉開序幕。皇后給自己挑了個好兒媳婦,現在見成果了——兩人鬥起來可算旗逢對手。
所以姚錦鳳是萬萬不能攪進這混水裡去的。不管是兩方中的哪一方,伸出小手指來就能將她碾得粉碎。
姚錦鳳自己應該也已經明白了。在皇權之下,兒女私情能算得什麼?
送走了姚錦鳳,小冬心裡並不平靜。
她想起姚青媛。
自己的母親,何嘗不是皇權之下的可憐女子。愛情?愛情算得了什麼?根本不值得……不值得啊。
不過,後來姚青媛是怎麼嫁給了安王的,小冬一直沒有細問過。以前是怕惹着安王傷心,後來懂得越多,就越不會去問,因爲中間牽涉到的事情太多太複雜太沉重。
紅芙才端着酸梅湯姍姍來遲。小冬白她一眼:“你就是現買冰糖酸梅煮湯去,也早該回來了。”
紅芙知道她不是真生氣,笑着說:“這可算熬到火候了,您嚐嚐。”
深紅的酸梅湯盛在琉璃碗中,碗外沿上漸漸凝上了霧,接着又變成了細密的小水珠。小冬嚐了小半碗,沒敢喝多。
“姑奶奶過來說了什麼?”
小冬只是搖搖頭,紅芙也就會過意來,不再向下問。還剩的半碗酸梅湯放在桌上,碗上的水珠漸漸匯在一起淌了下來,在桌上積了小小的一灘。
但願這件事快點過去,不要再節外生枝。
小冬雖然想留秦氏和姚錦鳳多住,可是既然有了這件事,還是早早送姚錦鳳離開的好。美麗的女人被稱爲禍水,果然是有原因的啊。她自己毫無害人之念,可是每每那些是非卻都是因她而生。
是她的錯?是美麗的錯?還是愛情的錯?又或是皇權的錯?
小冬搖了搖頭。
小冬雖然想留秦氏和姚錦鳳多住,可是既然有了這件事,還是早早送姚錦鳳離開的好。美麗的女人被稱爲禍水,果然是有原因的啊。她自己毫無害人之念,可是每每那些是非卻都是因她而生。
是她的錯?是美麗的錯?還是愛情的錯?又或是皇權的錯?
小冬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