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時候小冬兩腿發軟,秦烈倒是容光煥發,揹着她毫不顯疲累。兩人在下到半山時還遇着一個獵戶,那人十分熱心,問小冬是不是摔着了,秦烈用遂州方言和那人搭話,小冬聽得半懂不懂,羞得擡不起頭來。
幸好他們在山上耽誤的時間不短,等到了山腳下進了東泉鎮,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來往的人誰也看不清誰,小冬才覺得自在了一些。
等到了門口,秦烈要從正門進,小冬忙揪着他領子,指了指後門的方向:“從後頭進,別讓人看見了。”
秦烈嘿嘿笑了兩聲,笑得小冬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兩根手指夾着他脖子後面的肉使勁兒一轉,秦烈倒抽口涼氣,忙說:“我繞,我繞還不行麼?快鬆手,要扭掉了。”
兩人摸到側門進了院子,一路偷偷摸摸的潛回臥房。這得說,秦烈幹這翻牆撬窗的事功夫一流,小冬進了屋才定下神來,先倒了茶喝,又打開櫃子找衣裳換。
等紅芙從外面進來進嚇了一大跳:“郡主,姑爺,你們是幾時回來的?”
“嗯,爬山去了……從後門繞進來的。”
“您用過飯沒有?”
小冬摸摸脖了,不說想不起來,這麼一說,頓時覺得飢腸轆轆,簡直都前心貼後背了。
“我去端飯來。”
紅芙端了飯菜來,看小冬和秦烈吃得狼吞虎嚥的。她的目光從小冬被風吹得發紅發亮的臉上,移到她的手上,又移到她的頭上。小冬早上出去時梳的不是這樣的髮式,現在當然也算整齊,可以紅芙的眼光來看卻是不合格的。而且,小冬頭髮裡還有着零星細碎的乾草碎葉。
郡主這是鑽山溝去了?
紅芙忽然想到了什麼,臉一紅,把頭低了下去。
這個不止她看到了,晚間小冬沐浴時,胡氏也看到了。不光看到了這些明面上的,還有藏在衣服底下的——連肚兜的帶子上都纏了一小片碎樹葉子。
胡氏捧着衣裳,咳嗽一聲,覺得嗓子裡癢癢的,可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小冬趴在桶沿上,被熱水薰得昏昏欲睡。胡氏推開窗子抖了抖手裡的布巾,轉頭說:“郡主,看樣是要變天了。”
“是麼?”
小冬探出頭,透過屏風的縫隙朝外看。果然,外面無星無月的,天上一片漆黑,四下裡也靜得很,不象往常一樣有許多蟲兒唧唧鳴叫。
“嗯,怪不得前院兒的人說晚上可能下雨,把東西都收了,我出去看看,叮囑她們把門窗關好。”
小冬從木桶裡上來,秦烈也沐浴過了,從外頭進來,一身的水氣和皁角味兒,十分好聞
“是不是要下雨了?”
“嗯,早點睡。遂州每年這個時候總會下那麼幾場,有時候連下幾天幾夜都有的。”
小冬微微有些失望。本來秦氏和她說了,若是天氣好,這兩天她們就去五堡,那裡離婆夷國只有一江之隔了,風土人情都與中土大不一樣,全是異域風情。那兒人們的習俗,穿着,飲食,秦氏描述得十分生動。小冬聽着十分嚮往。
若是下雨,可就去不成了。
紅荊從後頭過來,小冬問她:“阿芷怎麼樣?”
“今天好多了,還起牀在屋前走了一會兒,還哄了一會兒孩子。”
小冬放下心事:“嗯。你好好照料她,這幾天你太累了。”
紅荊眼下都有了一圈青色,這些天爲着照料趙芷,她可是最盡心盡力的一個。
“沒事兒,”紅荊說:“這兩天比前兩天輕鬆多了。”
“孩子呢?今天我還沒見着他。”
“孩子好得很,一點兒不認生,誰逗都笑。今天妙兒她們還趁着空子給他做了好幾件替換的衣裳呢。”
小冬朝後面看看,從這裡可以看見趙芷住的屋子,窗子裡頭還亮着燈,她應該還沒睡。
“她還是不說話嗎?”
紅荊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說:“我看着,她好象想開了。”
“但願吧。”
外頭風緊了起來,小冬睡得不踏實,聽到風吹着竹簾釦環敲着窗櫺,卡卡的響。
等雨終於落了下來,小冬纔算是睡踏實了。
雨果然下了兩天都沒停,起先是急雨,後來雨勢漸漸轉小,淅淅瀝瀝的。這陣雨徹底驅走了暑熱,一轉眼漫山遍野的綠葉都泛黃了。
秦烈帶她去外面的茶樓吃茶果,一個碟子裡盛着六樣不同的茶果,味道全然不同。雨水溼潤過的麻石路閃着潤澤的水光,人們穿着草鞋和木屐,草鞋底浸了水,走起來嘰嘰的響,木屐的底子敲着路面,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有人撐着傘,還有人戴着斗笠。
章滿庭來了,他送來了一封休書,還有一張嫁妝的清單。
這大大出乎了小冬的意外,但是……這似乎,也是最好的辦法。
趙芷表現得很平靜,看到小冬進屋時,甚至還微微笑了。休書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那張清單壓在上面。
“章家不追究章老太太的事了嗎?”
“嗯,”趙芷低聲說:“幸好老太太沒有死,不然的話,我……我將來也不知怎麼和孩子說,他的奶奶是因爲我而……”
“沒死?”小冬驚訝之極:“不是聽說……”
“嗯,當時都說不好了,可是後來卻緩過來了。”
謝天謝地。
小冬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這太好了。”
不過目光再落到那紙休書上,小冬也笑不出來了。
“既然他**沒有性命之憂,那他爲什麼……”還送了休書來?既然是這樣,那趙芷就沒有必要一定離開章家。
“這是我的要求。”趙芷低聲說:“我離開章家,對我和他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他不必再受我的拖累,我也不用再委曲求全。”
可是她以後怎麼辦呢?這個時代,一個女子孤身生活有多麼不容易,小冬明白,趙芷應該也明白。
“我打算遷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去住。前天秦夫人就說過,再向東南去,過了上望、五堡,那裡挨着婆夷國,在那裡沒人管你的出身來歷,我想去那裡生活。”她擡起頭來:“這些天來,多虧了你。給你添了這麼多的麻煩……”
“你就別和見外了。”
趙芷靜靜的看着她:“我想和你說件事情。”
小冬心裡微微一緊,聲音卻還很平靜:“你說吧。”
“你還記得,那年的上元夜嗎?望仙樓鬧了刺客。”
“記得。”小冬的聲音微微發緊:“怎麼了?”
“其實……那天進了宮之後,有人和我說,讓我晚上不要和你在一起。我當時只覺得奇怪,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遇到刺客……後來,後來我心裡很不安,不敢去見你……這麼些年來,這事兒一直象根刺一樣紮在我胸口,一想起來就覺得難受。我有好幾次想和你說,可是……”
“是什麼人,和你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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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芷嘴脣動了一下,欲言又止。她看着小冬,臉上流露出歉疚和坦然交織的複雜神情:“是我們府裡的人。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會有刺客……”
“算了,都過去了。”
她果然是知道的。
四皇子原來沒騙她,趙芷的確知道。
小冬心裡說不上是釋然,還是失望。趙芷說了她一直想說而沒說的,這句話也是小冬一直想問卻沒問的。
“你……不怪我嗎?”
“嗯。都過去了。”
畢竟她沒有死,她還活着。而趙芷現在卻過得那麼不如意。她即使不原諒,又能做些什麼呢?趙芷說她不瞭解內情,到底是真是假,也已經不重要了。報復嗎?報復趙芷?她已經落到了這種境地。報復景郡王府的人?那也早就用不着了。
可是她看着趙芷——她們之間隔的,不止是時間的距離,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有些事永遠不能忘記,永遠不能跨越。
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小冬交待紅荊好好照料趙芷,回去了之後坐了半晌,吩咐紅芙打開箱子找東西。
紅芙尋了一會兒,纔拿出一個不大的小包袱來。
“把這個給趙芷送去吧。”
紅芙答應了一聲,捧着那個包袱去了後院。
趙芷喝過了藥躺着,看着紅芙拿進來的包袱。
“這是?”
“這是我們郡主吩咐我送來給您的。”
趙芷點了點頭:“給我吧。”
趙芷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了。
她坐起身來,喘了幾口氣,慢慢把那包袱解開。裡面有一塊布料,還有一隻檀木妝盒。
正是那年上元夜之後,她後來去探望小冬,送的那賠罪的禮物。這套妝盒是她心愛的東西,小冬看了出來,因此不肯收,只取了五隻套盒裡最小的那一個。
“她……還說什麼了嗎?”
紅芙說:“沒有。”
趙芷捧着那個小小的盒子,呆呆的出神,半晌沒有說話。
她所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少,家人沒有了,丈夫沒有了,她不知道該去怪誰……窗外雨還沒有停,雨珠從樹葉上滾落。她想起當年在集玉堂的時候,有時候下雨,她和小冬沒心思聽課,偷偷往窗戶外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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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到家了。
下午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一時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坐起來發了半天呆纔有了真實感,我是真的已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