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墨齋裡,都已年過花甲的一對男女竟是相顧無言,從前的點點滴滴像蟲子一樣蝕咬着他們的心,沒有誰想先開口打破這種沉靜。
因爲,沒有合適的語言。
但總要有一個人先說話,不可能永遠的這樣沉默下去。所以,還是作爲一家之主的尤老爺先開口了。
“蘭羽,爲什麼這麼多年,你從不告訴我?”尤老爺很是痛心疾首,他沒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然連這點被信任的資格也沒有了。
尤姨太知道他誤會了,但她一方面是沒有證據,一方面也是覺得這樣對大家都好。她便苦笑了一下,說道:“你要我怎麼說?說族長的女兒搶了我的兒子?還是說宰相的正室夫人搶了小妾的兒子?我只是個山野女子,一無權二無勢,我惹不起。
“你…”尤老爺幾次欲言又止,他也並非不明白當時的情況來說,她的確不能貿然指責夫人。只是,他心裡覺得愧疚啊,….
當年他與蘭羽感情如膠似漆,卻因爲夫人的介入而產生了嫌隙。夫人是族長與老太爺選定的女子,他不得不迎娶夫人過門。後來夫人與蘭羽同時懷孕,他心裡是真的期盼蘭羽能給他生個兒子,如此一來他便有理由待蘭羽好。
只可惜事與願違,蘭羽偏生生了個女—兒,而夫人卻給他生下了嫡長子尤子君,在老太爺與族長的壓力下,他不得不逐漸與蘭羽疏遠,百般寵愛夫人。但兒子的確孝順聰慧,他才覺得對夫人好也是應該的。
但如今,他發現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兒子並不是夫人所生,兒子是蘭羽生的!這叫爲人夫婿的他如何面對?他虧欠了蘭羽三十多年啊……
尤姨太彷彿明白他所想,只淡淡地笑了笑說:“你應該明白,我並不貪圖什麼榮華富貴,當初若不是”她頓了頓,才道:“所以我只是希望你跟兒子都能過得好,我也就別無所求了。你也不必對我感覺虧欠,這些年來我過得很好,與無爭。”
尤老爺心裡一陣難過,正是因爲她的善解人意,他寸更加覺得虧欠了她啊。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按捺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問道:“蘭羽,你怨我嗎?你恨她嗎?”
尤姨太有些不適應他的親近,不着痕跡的掙脫他的手,退後了一小步,低聲答道:“我不怨你,男人本來就不該放太多心思在女人身上,更何況你是尤家的男人,就更與普通男人不一樣了。至於她……我最初的確是恨她的,我恨她搶了我的兒子,搶了我唯一的希望。”
尤老爺幾乎要脫口答應她,他會兒子,還她應有的榮寵。只不過,雖然老太爺不在了,可族長還在,他無法想象這件事情萬一被捅破,將會在尤家造成多大的轟動……而更重要的是,子君的地位啊
尤姨太笑了,是那種如釋重負的笑:“可是這些年來,我已經想通了。子君他跟着我,沒有跟着夫人好。
他現在是嫡長子的身份,將來也能接下尤氏一族族長的位置,整個尤家就都要聽他的了。他會將尤家發揚光大,改變現在苛刻的族規,我相信。可他若是我的兒子……他什麼也做不了,他只是庶子,他無法接任族長之位的。”
尤老爺面上浮現了一絲猶豫,他是在想,以兒子的孝順,兒子會不認母嗎?倘若瞞着兒子,那對兒子是否不公平?兒子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再說日後兒子從別處知道了此事,必定不會原諒他的。
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他不能讓兒子對他產生嫌隙。自從上回檀香的事情發生後,兒子便對夫人的態度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變。雖說兒子還是孝順夫人,但心中必定有了嫌隙的。
所尤老爺沉吟了半晌,說道:“我只怕你有心維護他,他卻並不接受的。對了,最近你有沒有—發現他有些變了?我總覺得有些擔,,他會不會瞞着我在做什麼事?”
尤姨太別過眼,自從她的身份被子君知道後,她心中也是忐忑許久了,但她絕不會將子君找過她的事情告訴老爺的。她掩飾地笑道:“孩子已經長大了,他自有他的想法。再說子君自己知輕重,不會亂來的。”
尤老爺看了她一會兒,嘆道:“看來你知道的比我多罷了,罷了,我也不逼你了。不過媳婦聰明的很,今天我們在她面前露了餡,她必定會起了懷疑,說不定這會兒已經猜出來了。我總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該告訴子君,你我莫要自作主張讓子君將來恨我們纔好
尤姨太這會兒才認真想起來,老爺這話說的倒有些道理,子君纔是當事人,他纔有權利決定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她便點了點頭:“如果少夫人真的猜出來,便讓她告訴子君吧。我們還是靜觀其變的好,少夫人做事比較有分寸,再說子君也聽她的。”若極力隱瞞,子君必定不會諒解,甚至懷疑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要兒子“…子君若是恨上了她,那她可就真的生無可戀了。
“這倒是,我年輕的時候也聽你的。”尤老爺笑道,子君跟他年輕時一個模樣。
尤姨太有些彆扭的撇過臉,心想兒子可比你更加懂感情。
這時,軒院外頭冷莉是敲破了門,尤子君也不給她開門。之前月成竟然叫冷霜來傳話,可冷霜現在有傷在身呢,起碼得三個月纔會好,所以只好由冷莉來傳話了。
敲了許久的門也沒有迴應,冷莉便顧不得軒院裡還有其他下人了,高聲叫道:“少爺,少夫人有話託冷莉轉達給少爺,少爺要是不開門,冷莉耳就這麼說了。”
她話音剛落,門便開了。她被一把扯了進去,門又‘砰’的被關緊。
冷莉看着滿屋狼藉,不由得搖了搖頭,便衝背對她的少爺說道:“少夫人說了,她決定帶兒子離開尤府,希望能見少爺最後一面。若少爺不想見她們母子,她們便不告而別了。”
尤子君一腳踢—開面前的凳子,低吼道:“胡鬧!她剛生完孩子,想到哪兒去?”
冷莉‘盡責’的提醒道:“少爺別忘了,前幾日秦青纔剛來過,讓少夫人帶着孩子回秦家,重振秦家呢。”
尤子君心一緊,心裡竟有了些不確定。她…真的要讓兒子姓秦?她真的要離開尤府回秦府去?
“少爺,冷莉覺得少夫人是在說氣話呢。少爺請想,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是最脆弱的,她會害怕會恐慌。可是少夫人生完孩子,少爺連看也沒去看她一眼,少夫人當然會傷心了。”冷莉見少爺的拳頭攸地收緊,便繼續添油加醋地說道:“先前月成來傳話的時候,冷莉見她眼睛紅紅的,想必少夫人也哭過了。冷莉可從沒見少夫人哭過呢,這回
“好了不用說了。”尤子君嘆了氣轉過身來對冷莉說道:“還不幫我打理好?”冷莉一向冷靜自持,這回卻差點破功笑了出來。原來少爺額頭上昨個兒被月成打出了一道口子,尤大夫原本已經給少爺上過藥了。約莫是少爺今早進宮,出了汗,回府後又沒有梳洗一番,這時那藥汁與汗水混合了,便弄髒了臉。
“笑吧,總之這一回我是沒臉再見夫人了。”尤子君想起事後冷莉告訴他當時的情景,他都恨不得將那時的自己給親手掐死!知道夫人沒事後,他便躲進了書房。他這輩子沒害怕過什麼,但現在他卻害怕起來,他怕他去見夫人,看到的是夫人滿臉的鄙夷與驚恐。冷莉叫了門外的下人打水來給少爺洗臉,一邊慢慢的替他梳頭,一邊寬慰道:“少爺多想了,其實這次的事情並不能怪少爺,都是想出這計策的人太毒了。少夫人是明事理的人,雖然少夫人被少爺嚇到了,可現在少夫人已經明白了前後緣由,又怎麼會怪罪少爺呢?少爺對少夫人這點信心都沒有嗎?”
尤子君默默的沒有說話,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原來他也會有害怕的時候。就算尤府出了那麼多的事情,他性怒過,傷心過,掙扌L過,唯獨卻沒有害怕過。不過冷莉說的有道理,他該對夫人多一些信心纔是。
他緊接着又察覺到不對勁,便沉聲說道:“你方纔不是說,夫人要帶着孩子離開尤府嗎?”
冷莉噎了一下,趕緊說道:“少夫人雖然理解少爺,可少爺不去看她,她也會傷心啊。冷莉覺得少夫人就是說氣話呢,少爺去安慰兩句,少夫人就會改變主意了。”差點露餡,這把火得少夫人去滅,她可滅不了。
尤子君安靜下來,直到冷莉替他洗淨了臉,他才站起身來。往門口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來,說道:“這幾個月,冷霜要在府裡休養,你跟冷彤她們就要辛苦一些了。”
“是,少爺,冷莉明白。”冷莉自然是不消他吩咐也會這麼做的。
尤子君這才轉身往靜寧院去了,一路還在想着該怎麼跟夫人開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