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宿舍,8人住,4張上下牀,其餘什麼都沒有,既沒有儲物的櫃子,也沒有降溫的風扇,甚至擋光的簾子也不過是一條破了幾個洞的牀單掛上的。
在這二三十平方的鐵皮盒裡,八個人湊在一塊,三三兩兩的坐在上下鋪侃天侃地。
嘎吱嘎吱,由橫豎四根滿是鏽斑的鐵柱焊成的牀架子不穩固,人一點小動靜就鬧出大聲音。離三睡在下鋪,平躺在拼湊成一塊的牀板上,兩眼望向上鋪那塊板,上面躺的是死乞白賴硬要睡這的馬開合。
大夥七嘴八舌閒扯淡着,聊完稀奇的地鐵,開始有的沒的聊滬市的娘們,一個個手舞足蹈,眉飛色舞,手一邊比劃着今早但凡見過的女人的身段,嘴上一邊口花花與米脂婆娘的姿色相對比。
小林、小趙兩名新來的大學生分配跟離三一個屋,他們獨守着一張牀面積的小天地,與李家村來的這些人劃江而治,完全遊離在外,卻一點兒不在乎,神情冷漠,態度疏遠。
離三骨碌翻個身,牀鋪隨之悶哼地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側躺在牀上,問小林、小趙:“你們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自稱“小趙”的趙文斌扶了扶眼鏡,沒有立刻回答離三的問題,他臉上露出一副侷促不自然的神色,看上去有些難以啓齒。跟他一同入職的林燦沒多少心眼,如實回答:“寧紹學院。”
曾幻想上大學的離三,高三時把燕京、滬市、沿海省市的雙工程院校、重點大學記了個遍。在他依稀的記憶裡,寧紹學院似乎不在這個序列裡。
“渣三批,你沒聽過很正常,”林燦貴有自知之明。
“三本怎麼啦,三本也是大學,何況我們畢業拿的還是本科文憑。”趙文斌異常得敏感過激,他撇撇嘴不滿林燦在外人,尤其在一幫盲流民工面前貶低自謙,“不像學院裡某些學生,哪比我們還貴的學費,到手的不過專科文憑。”
“所以要不是看在文憑的份上,我爸媽寧願讓我復讀,也不願意掏六萬塊錢供我上這種大學!”
一想到四年下來的學費,林燦的心疼得直哆嗦,環視了一圈不能破得不能再破的宿舍,他爲自己未來茫然而殘酷的生活感到恐懼和失望,意志消沉,情緒低落。
“唉,只是哪裡想得到,好不容易熬到畢業,一應聘就被分配到這裡當什麼實習生。這哪是分配,簡直是發配,一個月還只是800,還不如我一個初中輟學的同學幹大排檔賺錢呢!”
“啥!你們一個月工資有800!”正聊得熱火朝天的李超四人,一聽趙文斌、林燦的工資,不免豔羨,交頭接耳。
“聽到了嗎,八百,好冷鬆(好厲害),額家一年就算老天爺開眼也不過三千冒個尖,大學生都這麼掙錢?”
“球,沒聽他說嗎!爲弄出他這一個大學生,他們家可掏了六萬。哎,狗剩,你們家就算把褲襠褲頭都當了,估摸着都沒六萬一個零頭!”
“啥!六萬?村長家的李琿買上摩托、蓋上新房、娶上媳婦,擺滿了葷素,統統加起來花了不就四萬七八嗎!六萬,那不可得能在縣城安個家,快快活活當城裡人嘞!”
“哎呦賊老天不長眼噢!給額六萬,那額必須比李琿這狗日還要過得舒舒服服!最不濟,得娶到一個跟李三媳婦一樣的天仙、貂蟬!”
“……”
衆人議論紛紛,竊竊私語間不時偷瞄向趙文斌、林燦二人,目光裡除了羨慕,也夾雜幾分嘲笑。在他們眼裡,六萬塊鉅款就供一人上個學,太不值當了,花的太冤枉了。
趙文斌看不出他們的心思,不過他很不喜歡被當成猴子似的瞧着,特別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這麼圍觀,更加討厭必須被迫聽着他們稀奇古怪、見識淺薄的笑話。
三批怎麼了,再不濟是大學生,總比他們土老帽強。
趙文斌心裡不屑,撇撇嘴地說:“一個月八百算得了什麼,跟我一班的同學有的在國企上班,有的在建築公司工作,剛起步一個月少說有兩三千。”
馬開合聽出他們語氣裡的高人一等,故意調侃問:“那你們怎麼沒去?”
林燦垂頭喪氣,鬱悶地嘟噥:“你們懂什麼,這些工作機會哪裡會輪得到我們這種無權無勢的,都是給關係戶留的!”
“嘁,不就是仗着家裡的關係走後門嘛!”
趙文斌頗有顧影自憐之感,“不就是花錢打點,把能套的關係全套牢,把能談的交情全談深。哼,都怪我爸媽不爭氣,沒有別人家有錢有勢,否則這些工作不都手到擒來嘛!
“唉,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啊!”
林燦深有同感,“我都不奢求我爸媽是什麼企業老總、處長局長,只要一個小小的主任、科長,都不用在這裡受苦,早早就託上關係,安排到哪裡上班了。”
聽着他們不諳世事的幼稚話,離三搖頭失笑,笑容裡透發着一股厭棄。
雖說一開始是羨慕,他也難以不羨慕——
但凡有他們一半的家境,那麼含辛茹苦撫養他的李嬸,根本不必幾次三番賣血,養他成人,供他上學,以致於賣掉了自己的健康生命。但凡哪怕有四分之一,也足以使他如願燕京,有機會在四九城尋找“陳世美”,興師問罪。
可是,他頑強活到二十都夢寐以求的東西,有的人一出生就有。
然而他們夢寐以求的,是投胎更好的與生俱來的。就爲了差距,竟對生身父母大發牢騷,聽上去似乎理所當然,都怪父母不中用,可他們的父母真不中用嗎?
難道到了李嬸這樣爲孃的地步,也是不中用嗎?
離三無話可說,因爲沒用,太陽照樣照常升起,不還是活着,活得卑微也是活着。
離三捫心自問,他年輕不懂事一樣怨過李嬸,恨她爲什麼生下他到人間受比其他人更多的苦。
之後,等跟着外公修了佛,他尋到了一個答案,滿心以爲自己前世定是一個惡人,此生必當歷經磨難贖罪。
但修着修着,他上了學,無神論讓他不再信奉釋佛,那不過是不自救的人可悲可憐乞求虛無縹緲的力量的一套說辭。
漸漸地,在漫天黃沙中——
他頓悟,從來沒有什麼神仙皇帝,也沒有什麼救世主,坐擁千百畝的地主不是天生是地主,身聚萬貫財的富商不是註定是富商。他們中一代代也許祖宗十八代都是坐享其成,但至少祖宗的祖宗中有一代是在發憤改命,給下代掙座金山銀山。
人就是這樣,總是想着前人栽樹,自己在大樹底下好乘涼。沒有蒼天大樹,他們會埋怨自己的父母,因爲他們這一代人不能從父母那裡不勞而獲,而看着其他人不勞而獲,輕輕鬆鬆地過一輩子,更會咒罵父母不爭氣。
他們自私,他們只在乎的是自己的這一輩子。
可他們不明白,生而爲人,不能只顧自己的一輩子。
須知,活着,不僅是一世的活着,同樣是世代的活着,遠有祖宗,近有雙親,他們的懶惰與不逢大勢留下的貧困與卑賤,總得有一輩或幾代人扛起擔子,肩負起來咬牙往前走。
人,橫向的活法是一輩子,縱向的活法是代代人。
面對苟且,抑或聞達,前人選擇了,過了殘生,如今相同的選項重新擺在後人的面前,究竟是“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週而亡諸侯”,還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事實上,到最後,總歸得有一個人,幾個人站出來挑着,由羊腸小道漸漸走向康莊大道。
這不就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期許嗎?他們是沒能力,他們是很窩囊,可再貧窮,可再困難,他們至少扛起了家庭硬撐着天地,堅持到子女將來有能力接過棒子,砥礪前行。
所以,那些成天做着“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白日夢的人,把別人家的父母常掛嘴邊,口口聲聲憤恨生錯了孃胎,不過在爲自己的坐吃等死、懶惰成性尋個藉口,可他們不能這麼做,不能這麼想,那是在侮辱自己的父母,枉爲人子!
離三沒有因兩人的偏頗之詞,破壞了大學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熟悉唯物辯證法的他能把我共性與個性、歪瓜裂棗與芝蘭玉樹的區別。但對於能說出這番話的人,離三本能地疏遠輕視,視線隨之由小林、小趙轉移到上鋪的木板,有意勸說:“那也不可能全都是關係戶,總有幾名真才實學、出類拔萃的?”
“當然有。像我之前遇到的一個土木出來的師兄,單憑造價師證、二級建築師證掛靠在別的公司,一年就有五六萬賺頭,更別提他還在江浙有名的民企上班。據他說,今年他打算考一級建築師呢!”
趙文斌面露羨慕,轉而黯然消極,嘀咕說:“可要像師兄那樣,起碼得堅持熬到三十二、三十二歲才能發達。”
“呵,聽你們的口氣,還想一步登天吶!”馬開合蹬蹬從上鋪下來,心裡原本還羨慕他們倆能上大學,但瞧他們這副德性,打心裡厭惡和不屑,說的話聽上去尖酸了些。
林燦、趙文斌一開始抱着不被孤立欺負的想法,對離三他們若即若離,卻沒有料到自己竟會遭幾個民工的冷眼譏諷。
一時間,好面子的林燦受不了馬開合的揶揄貶低,怒視他說:“我們這叫英雄沒用武之地,拿人才當奴才使喚,窩在這工地裡當什麼施工員,浪費時間,還就這麼點破工資!”
趙文斌幫腔道:“早知道我就考個研究生,等畢業出來興許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不像現在,跟你們這幫人住在這裡活受罪。”
“跟小爺在礦裡腦袋別褲腰帶上挖煤比起來,這也叫受罪?”馬開合冷笑道,“呸,像你這類包衣(安徽方言:窩囊廢)爛貨就該塞回你、媽的肚皮裡再生一次,叫你重新吃一回你媽的奶水做人!”
噗嗤!
趙文斌聽李超四人在一旁偷笑,一股孩子氣沒褪盡的他難以忍受自己的自尊被侮辱,紅臉赤脖,暴跳如雷說:“老子喝你、嗎的奶!老子正兒八經大學畢業,你這個沒文化的民工有什麼資格說我!”
想不到如今,把文化切割成三六九等的學歷、文憑,不單不歡迎交不起學費的任何人,還要殘忍地把他們遊街示衆來彰顯沒文化的罪莫大焉。
離三不再看戲,他直起身子起牀,拿強壯的身軀攔住趙文斌,把馬開合擋在身後,人繃緊臉冷色道:“他有沒有資格說這話,不在於比你有沒有文化,而在於比你夠不夠成熟。顯然,他夠格。”
“滋滋,我收回剛纔的話。”馬開合來回摸自己的下巴,咧嘴輕蔑道,“把你塞回孃胎回爐重造,簡直是要了你媽的老命!”
趙文斌拌嘴拌不過馬開合,惱羞成怒的他大喊道:“我、抄、你……”
雄健的體格、魁梧的身姿、英武的面龐、銳利的目光,一下子讓怒髮衝冠的趙文斌頭上頓澆了一盆冷水,叫他聞風喪膽,畏畏縮縮又退了回去。在旁的林燦眼疾手快,趕忙上前拉了一把,攥他回下鋪坐下。
兩人同仇敵愾,看離三、馬開合的目光盡是仇怨與忌憚。轉頭望了望其餘四人,遲鈍的他們慢擺拍地發覺因爲他們倆,此時的屋裡早已硝煙四起。
見其餘六人刻意疏遠,林燦率先服了軟,替趙文斌道歉,“文斌他剛剛說的都是氣話,不是故意的,我代他跟你們道歉。”
“你讓他自己說!”離三鷹視着他們。
面對如此犀利的逼視,色厲內茬的趙文斌哪有膽氣,早早嚇得不能言語,多虧林燦暗地裡掐了掐他的大腿。
趙文斌瞬間回過神,強自鎮定下來,然而雙腿仍然哆哆嗦嗦。
“瞧,他看起來不像是說氣話。”馬開合煽風點火道。
“對,對不起。我剛剛說的……是……是氣話。”
終於,趙文斌在離三強迫的壓迫下難以強撐下去,他低頭避過離三滲人的眼神,囁囁嚅嚅。
“你最好保證說的是氣話。”
陳工頭領着隔壁宿舍的3人走到屋子正中,瞪了臉色煞白的趙文斌、林燦二人一眼,回頭瞟見離三面不改色,點頭之餘又將目光落在趙文斌、林燦身上,大發雷霆。
“你剛纔說的那些話,我不管你具體指的是哪個人,但我警告你不要想把什麼不好的詞都往農民工身上扣,因爲你扣不起,別忘了這裡是什麼地方。今天,既然你道了歉,那我和這些工長就當你是小孩子放屁不懂事,把這些當耳旁風略過了。”
“但是,假如下一次還讓我看到、聽到你罵農民工的這個不是那個不是,那我可不管你們是公司派來的實習生,統統給老子滾蛋,因爲老子我也是一個農民工,你罵他們就是在罵我!”
陳工頭不搭理倆大學生,轉頭對離三一干人說:“你們幾個跟我到去會議室。在開工前,我要給你們稍微講講這個工地裡的規定和安排,再順便給你們搞個簡單的安全培訓。這樣,你們明天就可以上工地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