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你,我把人生的高度設得那麼高,以至於人間所有樂事對於我來說全是失落……”
沈清曼呢喃着,點漆般的明眸久久沒有從紀德這一句挪開。
許立秋飲了一口紅茶,捏着叉子添了一塊鬆餅片,借細嚼慢嚥的工夫在心裡斟酌一會兒。
等到鬆餅片少了四分之一,才小心翼翼請示:“小姐,剛纔唐秀寧唐小姐來電話,想邀請您參加今天下午三點的茶話會,地點設在雍福會,您看該怎麼回覆?”
沈清曼心裡苦笑,自打她歸來,這已經是第七次昔日閨中的好友發來的邀請,她一直託故養病,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就是不希望返璞歸真的樸實,再沾染上名利場裡的一絲,變回虛僞浮華。
可是,人向來不是自由的動物,而是身不由己的生物。
想黃土坡那會兒,習慣乾淨的自己,要在風沙裡保持一身潔淨着實不易。
現在,嚮往精神乾淨的自己,人身在燈紅酒綠大染缸般的滬市,幻想着能徹底與世隔絕,固守淨土,這不是力不從心,就是癡人說夢!
沈清曼一想便不如意,擰下秀眉,暗暗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別人幾次三番邀請你,總不好一次面子不給,讓人覺得你太不識擡舉。立秋,替我回復秀寧,就說我準時赴約。”
“是,小姐。”
許立秋從兜裡摸出手機,與唐秀寧的秘書聯繫,轉告沈清曼會參加此次的下午茶,順便問清具體的時間和包間號。
沈清曼聆聽着,呷了一口斯里蘭卡錫蘭的紅茶,皺了皺眉,望着亮澤的茶湯。
這幾百來塊的茶,她在這裡,喝的是自在愜意,只怕下午喝不出這番滋味了—
但在以前,自己沒少不熱衷於參加下午茶、名媛活動,之所以如今不願意了,只是心裡亮堂的她,不願意再繼續裝糊塗,不願意跟一幫芳齡小姐三倆成羣,虛情假意,一起矯揉造作,一起強顏歡笑,打着機鋒話裡有話,暗自買弄賣弄、仰攀阿諛。
在那裡,茶還是那些茶,點心還是那些點心,聽、說的話題看着新時髦,卻無不空洞。
也許是國際時裝展,轉瞬跳躍到某前綴有一堆頭銜和稱呼的藝術畫展,評鑑的字眼可能從時尚時髦,改調成了“印象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也或許,談及奢侈品、旅遊、音樂、建築種種。
它像是一場沙龍,卻充滿無趣無知,畢竟一羣女人在一塊,能聊什麼?
反倒偶爾,但凡出現了什麼小摩擦小口角,又會像一場女孩家的鬧劇,需要人打圓場,挑一些二三線明星的八卦、模特小姐的緋聞調停了事。
沈清曼看厭了,也倦了,不單單是厭倦名利場裡一些無足輕重、純粹彰顯品位地位的聚會聚餐,更爲重要的是,被沈家傷害的她不願意在替沈家充當門面的吉祥物,違背自己的本心,擺出一副高貴而優雅的姿態。
這副牡丹華貴的姿態,除了擺給一樣惺惺作態的遊人觀覽,有誰堪摘?
沈清曼不在乎,也不理會。此時此刻,她在乎的只有她的三兒,那個要了她的心,睡了她的人的男人。
然而,破落騎士與王室公主的童話,在她這個圈子難免是一個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天大笑話。
什麼英雄救美,什麼日久生情,都不如癩蛤蟆修煉成精,踩着七彩騰雲與天鵝飛得同高。可這些癩蛤蟆也要做好準備,等他們學會騰雲駕霧翻跟斗的時候,她或許已委身嫁給了牛魔王。
當年你可以叫她小甜甜,現在最好改口尊稱一聲牛夫人。
可是沈清曼堅信,真到了那天,她的意中人會踩着七彩祥雲,不是大鬧天宮,是大鬧婚禮。
沈清曼欣慰着,繼續翻書,翻到夾有書籤的那一頁,紀德在這裡寫的一句話被她拿鉛筆在底下輕微劃出一條線——正由於我抱着與你相見的希望,我才永遠認爲最崎嶇的路纔是最好的路。
她的雙指輕輕觸摸光滑的紙張,她的雙眼隨着低下的頭向道路及其兩側望去,像是能在街道里尋到她的離三。
但沈清曼千想萬想沒想到,離三果真在樓下,她同樣千想萬想沒想到,離三望着大廈,同時會想到她。
離三怎麼可能忘!
那塊兩三點梅花烙的毛巾,至始至終被兩條潔淨的白布包裹着,鎖在箱裡,離三像一個剛經歷的小媳婦,謹慎地保管着它,又像極情竇頓開的少男,把珍愛的對象小心地呵護在心裡。
那塊毛巾,那上面幾滴有一絲血腥味的印跡,離三至今歷歷在目,他不可否認,他爲之奮鬥的一部分已經包含了沈清曼,但這不是他渴望直上雲梯,登高望遠的理由——
他不想把成就跟女人掛上鉤。因爲如此,太不尊重沈清曼,她壓根不是貪羨富貴高處的女人。
然而,沈清曼所處的沈家,連那個唯一去接她的沈叔,都放言只有俯視黃浦江的人物,纔有資格欣賞沈清曼這朵奇葩,好像名貴的花一定會插在花盆裡,而不會插在牛糞上。
可是鮮花不插在牛糞上,難道牛糞要插鮮花上?
離三看見望着36層高聳的大廈,就像在看黃浦江邊的一座座高樓。他心生反感,反感於沈叔的庸俗與失禮,看來那一頓警告威懾不冤枉他,他居然膽敢將沈清曼物質化,彷彿任誰登上高樓俯視黃浦江,順帶撩撥親近一下沈清曼不過易如反掌。
這樣,太不尊重愛情,也太不尊重女人,莫非視作掌上明珠的沈清曼,只能如明珠般任人觀看,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嗎?
離三沉默着,突然,老人一巴掌拍在離三的後背,臉色不佳。
“不就是一棟樓,你怎麼這麼多廢話,趕緊去書店辦完事,傻站着想耗老頭子我的時間啊!”
“呵呵。”
被打斷思緒,離三非但不惱,反而撓撓頭,向老人抱以歉意,轉身便跟隨老人繼續往新華書店去。
起步沒多久,老人斜視着離三,來回摩挲着下巴,想了一會出言警告:“你一個沒文化的農民工,以後別沒事學人打機鋒,小心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命是不是比紙還薄,離三不清楚,但他是否貴賤,許立秋似乎比離三更明白。眼下,她手裡,儘管沒有掌握有關他的全部信息,但在將近一個月的調查和監視裡,她能夠肯定的一點便是離三平平無奇,不過一個在一個建築工地出賣勞力的民工爾爾。
可是,就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值得沈叔忌憚與警惕到恨不得掐死在搖籃裡?怎麼會值得沈清曼日思夜想、牽腸掛肚到安排她玩起諜中諜,幹起刑偵活?
許立秋很納悶。
就像被十八路反王逼得逃到江南醉生夢死的隋煬帝,酒醉酣睡裡或曾納悶這顆項上人頭該歸何人來取,或曾納悶這片大好山河該歸何姓來坐。
而她曾一時間納悶,面前的這位待人間煙火如餐風飲露般的小姐,究竟會是誰,令這般仙姿佚貌的麗人爲他二顧傾國城?又到底爲什麼,這位出塵脫俗的神女願意跟他一唱天仙配?
但調查以後,她最爲納悶的是,離三怎麼能配得上小姐?
離三,一個普普通通的陝北莊稼漢,既沒有顯赫的身份,也沒有神秘的背景,更直白的說,尚能溫飽的他走上小康都還有一道深深的鴻溝需要跨越,錦衣玉食的溫柔鄉,他進得來嗎?
就算再降低幾個標準,一個堂堂連三本高校都不是的他,縱使有一張過期的燕京大學錄取通知書似乎能證明他的優秀,但這樣的拔萃,依然不足以夠到沈家姑爺合格線的一角,畢竟給集團打工的員工都盡是些211、985的學生。
這般的他,剩下平凡,還有什麼?
許立秋疑惑地盯着沈清曼光潔無瑕的玉臂上穿戴的一串手鍊,見她合上那本這幾天被翻來翻去的《窄橋》,與自己四目相對,手指輕捏着手鍊上的一枚珠子。
“他,”沈清曼張動着嘴脣,“他過的怎麼樣?”
“小姐,需要我跟您彙報一下您所囑咐監視的人的情況嗎?”許立秋大着膽子,以試探的口氣相問。
沈清曼手上一頓,雙手一合,含笑投以柔和的目光,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許立秋旋即將離三近期的情況一一如實相告:“他最近認識一個書店的老闆……”
縱然城市大到讓人迷失方向,離三仍舊能走到她面前;縱然高樓高得讓人不見希望,離三依舊能躍到她面前。他倆彼此只是遙隔太遠,遠得不能聯繫,只是故事太短,短得沒有開頭,但是,他們倆無論是自己還是離三,不可能是奼紫嫣紅的朝花,等滿地憔悴了纔在夕下拾起。
她相信,團聚是必然的,而團聚的時間又必然不久不遠。
因爲,他們倆的腳裸被一根紅線的兩頭拴住,除了月老,遠近、上下、高低、熟陌……根本剪不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