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黃昏,夕陽無限的好。
西邊,黃暈的光穿過雲彩,照在門口擺倆馬紮坐着的兩人。影徒隨他身,一影長些,一影短些,長些年邁,短些年輕,像一對爺孫。
徐汗青輕捶痠麻的背,年過古稀的昏眼凝視棋盤,銀絲上餘暉寸寸,光裡的七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滿頭的華白訴說着老,隨風飄動中,像一本歲月的流水賬在翻頁。
人漸遲暮,多經浮沉的人總喜歡把半生的經驗教訓,在老去中總結成凝練的簡句,隨心所欲地用在自然、社會的秋毫細微之處。
棋如人生,料也如此。
卒是自己,帥也是自己,自己調度自己,每一步裡或許凝結着成長的智慧。人生,若棋,矍鑠的他手捏住一枚紅“車”,還在長考。
徐汗青的視線在棋與人之間來回變換,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爲離三這毛頭小子乳臭未乾,哪怕舉手投足表現的深沉內斂,但細微上,多少殘留青春特有的張揚,況且讀了不少書,吊起了書袋子,即便不足以讓他在雞窩裡變成鳳凰,展翅高飛,不過足夠他有資本在遍地白丁的工地鶴立雞羣,滋生出一股不可一世的驕狂。
然而三局觀察下來,面前的離三,氣定神閒,既不心浮氣躁,也不優柔寡斷,被動時能夠隱忍不發,主動時從不拖泥帶水,穩紮穩打,嫺熟地掌握着忍與狠的辯證,着實讓身在棋局、心在局外的老人不得不另眼相看,更加篤定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是一個人物。
“該您下了。”離三看老人想得出神,有心提醒。
徐汗青白了他一眼,嘴巴癟癟道:“催什麼催。哼,瞧你小子這得意樣,不就僥倖贏了老頭子兩盤棋嘛。等着,這局非殺得你屁股尿流。”
儘管這麼說,可三手以後,勝利越來越倒向離三。徐汗青非但沒不高興,臉上還露出欣然嚮往之意,陶醉道:“有章有法。喂,小子,你棋和誰學的?”
離三擡頭,四目相對:“說學那應該是我外公,我只和他下過棋。”
徐汗青在腦海回盤,喃喃道:“那他教得很好,想必棋下得應該更好。”
“是,和他下棋從沒贏過。倒和您下,頭一回贏了兩把,呵呵。”離三跟着徐汗青相處了一段,口氣無意間多了分調侃。
徐汗青敲了敲棋子,吹鬍子瞪眼說:“喂喂,小子,棋局上,你對你外公,也這麼不敬老?”
“他棋可不臭。”離三咕噥道。
咳咳,徐汗青被嗆得連咳幾聲,不怒反笑,“哈哈,你小子看着實誠,想不到牙齒這麼伶俐!”
離三掃了眼棋局,指了指棋面,“大爺,您還不投嗎?”
“投什麼投,這不還有棋走嗎!怎麼,以爲老頭子翻不了盤?“徐汗青給氣得差點跺腳,這小子,果然沒自個親孫可愛,都不學着讓讓自個這臭棋簍子。不行,得找機會算計他一把。
忽而,靈光一現,他立即擠眉弄眼,眸裡閃着精明的賊光,“對了,說到投,哎,小子,現在行情低,有沒有機會抄底撈一把?”
“您問我?”
“廢話,除了你這裡還有誰!”
“你!”離三猴性十足,頑皮機靈地回道。
“咳咳!”徐汗青再次被激得夠嗆,咳了幾聲微怒地盯着他:“甭廢話,你就說行不行吧!”
相處越久越明白老人的厲害,離三一點兒不信地望着他:“您瞧不出來?”
徐汗青瞪大了眼睛瞧着他:“我瞧得出來,還問你幹嘛!”
離三斜了眼,他從心底,可不認爲徐汗青像表面簡樸的衣服那麼簡單,如果要找一個人來形容他的話,最合適的就是新近馬開合淘來的那本《天龍八部》裡的掃地僧,籍籍無名,掃地爲生,卻深藏不露。
因此,每每面對着老人,離三都得擺正態度審視老人的作態,往往像敏感的應激反應,偶爾不免起疑,總覺得他在裝糊塗,說話行爲都有深意,但從他那天真無害的表情,卻令人琢磨不透到底是真是假。
徐汗青教訓道:“喂,臭小子,想什麼呢,儂到底曉夫曉得,曉得就曉得,夫曉得(不曉得)就夫曉得,休裝大尾巴狼。”
離三凝視着他,不過的確,金融投資,不是學問越高,財富越多。在華爾街破產的經濟學家,起碼就有費雪一個。
“這幾個月您別趕這趟船,這渾水得繼續往下流。”離三收起自己的疑惑,按自己的分析判斷。
“還得跌?”徐汗青眼光閃閃,“你吃得準嗎?”
離三把頭一低,一聲不吭。
徐汗青笑罵了一句,身子往前一傾,悄悄地問:“那有沒有哪隻股票,是那種綠草叢中一點紅的?”
離三斬釘截鐵地說:“依您,一隻都沒有。”
徐汗青嗖地起身,不樂意道:“什麼叫依我,難不成因爲我,那一點紅的股票還會綠了不成!”
離三瞅了眼棋,“炒股有分短中長,有快中慢,不僅僅因個股而異,也因人而異。我外公說,有的人性情如火,步伐極快,應對也急,下棋多愛走車炮,總喜歡衝鋒對敵的剛猛路子。這人,往往面對一點兒蠅頭利……”
徐汗青嘴角隱隱有笑,剛一翹起,隨即扯了下來,馬上似孩童般吵吵嚷嚷道:“喂喂喂,你小子有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不就說老頭子貪財嘛,拿你外公說什麼事,我這大把年紀也能當你外公了。”
“您都說了,您一把年紀。雖然富貴險中求,可看樣子不缺錢,還是走四平八穩的好。”離三慢條斯理地說着,話裡透着的真摯。
“你就這麼不看好老頭子能掙錢?”
“不是不看好您,是不看好這局勢。潰敗之中,再百戰的將軍也難有勝算。如今的行情,九死一生。”
徐汗青輕啐了一口,宛如孩童般頭搖成撥浪鼓,頂牛道:“死?你說死就死啊!要死,也是被你這破財的烏鴉嘴給敗的!哼,說老頭子會虧,我偏不信,正好中小板上市,最近羣裡又推了幾支新股,就拿它們試試手氣,來扇你這臭嘴!”
離三心平氣和地勸道:““您千萬不要賭氣,這一年好的光景不多,估計要再熊個把月。這時候,您把錢投進去要賠不少。”
徐汗青氣急敗壞,像小孩似的犟起嘴,不服氣道:“我憑什麼信你啊,憑什麼你說它熊,哦,它就一定熊!你是神仙啊,哪路來的,財神爺嘛!”
“憑我月初賭贏了您吶。”
話儘管直接,語氣裡絲毫沒有半分冒犯。離三語重心長地說:”大爺,相信我,如今的行情從理論上,只適合長線,可偏偏,股市沒有做長線的基礎,都在做短。而但凡這時候做短,哪怕是獲利,不過圖個零頭上的價差,可跟承擔的風險一比,根本不划算。“
“再等等,大盤還得跌一會兒。”他像姜太公穩坐釣魚臺,說得胸有成竹。
“呦,小兔崽子,不就僥倖贏了老頭子一把。怎麼,覺着是憑本事,不是靠運氣猜準的?”
徐汗青歪頭看向他,那雙看清五十多年滄海桑田、俗世浮沉的眼似笑非笑。
“果真你要有本事,那你也學報上的股評人,給老傢伙道出個子醜寅卯,講講爲什麼看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