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這塊銅綠色的勳章,離三多看一眼,臥蠶眉驚得向上揚,瞳孔越發縮小,他記得在老村長家見過一模一樣的一枚。
那是他小的時候,有一次躥老村長家,在和發小李琿翻箱倒櫃找他爺爺的物件時,無意中在鐵皮盒子裡找到這樣的一枚。直徑3.2釐米,背面如果離三記憶沒錯的話,應該鑄着“華東軍區頒發,及1949年4月21日爲渡江戰役紀年日”。
離三還記得,一直疼愛他和李琿的老村長罕見地發了一次脾氣,指天罵地,因爲他們覺得稀奇,當天帶着這枚以及其它幾枚出去玩了一天忘了還回來,害得誤以爲丟失的老村長髮動了家裡老老少少四處地找。
到最後,玩盡興的他們倆被逮個正着,讓老村長罰跪祠堂,任誰求情也沒用,跪了整個晚上,就爲了懲罰他們偷拿了幾枚在別人眼裡不值當的破獎章。
“大大,你咋不疼額咧,光疼那球子破鐵!”年幼的李琿眼淚鼻涕一大把,哭鬧地嚎啕道。
“你懂個甚,這些都是你大大一輩子的光榮,比額的命還重要。二瓜子,要丟了一枚,額就打斷你的腿。”老村長視它們高出自己的生命,他憤怒地如是說道。
李琿、離三哆哆嗦嗦捏着耳垂,噤若寒蟬。
那天,那個年紀,李琿、離三怎麼也想不懂爲什麼一枚破銅章會比老村長的命還貴重,到了如今,他明白,榮譽對於軍人,入伍在抗日戰爭的軍人對於解放軍部隊的那種情感,或許真的比命更重要。
離三再次看向孫大爺,目光裡充滿了謝意——一種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對捨生忘死血拼出的人由衷地感謝。
孫大爺撫摸紀念章上的編號良久,他不無緬懷道:“孩子,這個叫渡江戰役紀念章,是部隊發給參加渡江戰役的大爺的。”
“大爺,您是華東野戰軍的老兵?”楊晴既意外又興奮,“我爺爺也是——”
一臉興奮的楊晴提起她爺爺,轉瞬間傷感起來:“可惜他前年過世了。”
“是嘛。”孫大爺一聽曾是渡江的一員去世,他沉下臉默不作聲,像是在哀悼,也像是在感傷。半晌,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勸慰道:“孩子,別太難過了。人活着就有死的那天,誰也不例外。”
楊晴抿着嘴,剋制着自己不哭,“我爺爺走前說他這輩子很知足,當初上戰場就沒打算活着回來,他那一個班的戰友都犧牲了,只有他活着看見子孫承歡膝下……他最後……他最後還唸叨着‘知足了,知足了’。”
“走得安詳好,走得安詳好,人這輩子最怕抱憾着走了。”孫大爺眼神飄忽,盈盈的光在他的眼中閃爍,他自言自語了一句,轉頭看楊晴已有哭腔,轉移話題道:“孩子,你爺爺是哪個部隊的?”
“他是華野四縱的,是個炮兵。”
“炮兵,好傢伙,放炮的,大爺跟他沒法比,大爺我就是挨炸的。”
楊晴被大爺逗得噗嗤一聲,化泣爲笑。
“大爺,您是哪個部隊?”離三問道。
孫大爺眉毛往下皺,緊蹙着凝神了很久,微微舒緩,同時回答說:“我,應該九縱的。”
“大爺,我爺爺老說四縱是最強的。您覺得六縱跟四縱比起來,哪個戰鬥力更強?”
孫大爺被問得一愣,哈哈笑道:“解放軍從不搞窩裡鬥,沒有打過,大爺也不知道。反正執行任務,老總覺得誰合適就派誰,我們九縱當時就派到濟南打助攻,之後一直打一直打,就一直打在這兒。”
楊晴指了指地:“滬市?”
孫大爺點點頭。
“大爺,那南京路上的‘好八連’您知道嗎?”楊晴激動地問。
孫大爺搖搖頭。
楊晴對解放軍軍隊歷史知之甚少,對華野的模糊印象都是閒暇時聽她爺爺口頭描述,因而華野的九縱的歷史更是一無所知,他嘴巴張了一會兒也想不出該問什麼,慢慢地默然。而一旁的離三,無比驚訝,九縱可是許上將的部隊,十足的一支悍軍,孫大爺竟是其中的一員?
在離三吃驚之餘,毫無瞭解的楊晴興趣驟減,很快被其它的獎章吸引住,像個滿是好奇的孩子不斷地提問。
“大爺,這個呢?”
“粟裕獎章。”
“這個呢?”
“淮海戰役紀念章。”
楊晴看中一枚鏽跡斑斑的銅質勳章,圖案上顯眼的是一隻展翅的和平鴿,鴿子之上寫有字樣,她讀着上面的字:“‘和平萬歲’,大爺,這枚呢?”
“這個啊——”
孫大爺一手接過楊晴遞來的勳章,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氣,粗糙的手伸向抽屜尋摸出另外一枚銀質的勳章,把它們一塊放在手心說:“這兩塊是抗美援朝的時候得的。”
楊晴驚異道:“大爺,您還參加過抗美援朝?”
孫大爺駝着背使勁地挺直,他神情嚴肅莊重,擡手敬了一個軍禮,滄桑虛弱的嗓音出奇地雄渾洪亮道:“第三野戰軍第九軍團25師73團戰士,孫勇冠!”
強而有力的話激起了他們的淚點,離三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楊晴噙着淚拍得更大聲。
掌聲入了孫勇冠的耳,他滿臉通紅,胸上下起伏,格外的感動,直到感覺到氣息略微紊亂,頭有些犯暈,剎那間的精神像一朵曇花頃刻間凋謝了,背漸漸地開始彎了下來,一如之前的老態。
他是一個老人,已不復當年。
“這一塊是那年慰問團親手給我戴上的。”孫勇冠撫摸着勳章上的小白鴿,接着從一堆勳章裡拿出圖案是一位東歐臉孔的士兵站在朝鮮國旗下的獎章,激動道:“這一塊,孩子,這一塊我殺了美國鬼子得來的,你看,還有證書。”
老人說着從一摞大小不一、紅紅綠綠的本子裡一下找到了相配的證書,把它遞給楊晴,頭昂得高高的,神情非常的驕傲。
楊晴翻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填寫着朝鮮語,她擡頭問:“大爺,我聽爺爺說,他們每次出動,天上有飛機,地上有重炮,是不是這樣子?”
老人聽她問起這茬,頓時來了興致:“對,美國佬次、孃的闊得流油,幾乎一整天都有飛機,白天飛,晚上也飛,嗖嗖地沒完沒了,跟蒼蠅似的,可我們還不敢亂動,怕一招手趕了蒼蠅,迎來的就是轟轟的炮仗,把我們憋屈的,搓打門娘咯,害得大夥晚上不能生火,吃一把炒麪,抓一把雪就着吃了……”
“那大爺,您是怎麼殺的美國兵?”
“嘿嘿,那幫美國鬼子吃了我給他們送的夜宵,‘吃’死的。”
“啊?”楊晴聽不明白,一臉迷糊地看着他。
老人頓了頓,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述起當時的情景:“大爺是偵察班的班長,那天晚上,按連隊的命令趁夜裡深,帶班裡的戰士摸查地形敵情。那個時候,我們走得那叫一個靜,腳踩在雪裡都不敢踩出聲,人也不敢大喘氣,跟老鼠似的偷偷摸摸到了緩衝帶。”
“結果剛到那邊,我就聽到林子那邊有動靜,立馬打手勢讓戰友們隱蔽,可不敢開槍啊,因爲槍一響,火光一亮,聲音一起,次、孃的鬼子天上飛的偵察機一下就能瞧見,到時候不止我們挨炸,連隊的位置也會暴露……”
離三看着他們一個起勁講,一個耐心聽,靜靜地走到一旁撿起從證書裡掉落出的一張紙,他展開了一瞧,是一張表彰的獎狀——孫勇冠同志在戰爭中創立功績,業經批准記三等功一次;這不僅是個人的光榮,全軍的光榮,也是人民的光榮,祖國的光榮。結尾處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政治部、司令部全賀。
滿是繁體字的獎狀,記載着孫勇冠孫大爺光榮的戰績,也難怪提起這件往事時,他對願意聆聽的聽衆抱以十二分的熱情繪聲繪色地訴說他的英雄事蹟。
“這幫美國佬真夠囂張的,就這麼敢在林子裡四處溜達,嘰裡呱啦說了一通,聽不明白什麼,可有說有笑我當時就生氣,私呀咯仔,一想起……想起我整排整排的弟兄被他們轟地一聲身上全點着了,怎麼撲也撲不掉,就……就這麼燒死了,我戳他娘,他們還笑的出來!”
“那時我下了狠,一定剁了他們幾個報仇,就想了一出,我讓戰友們繼續隱蔽,自己匍匐上去,聽他們的聲音辨認方位,然後趕在他們的前頭在路上埋了兩枚‘香瓜’,做了引線,呵呵,老子請他們臨死前吃頓宵夜!“”
罵孃的話偶然迸出,非但生不出反感,反而更容易被帶動情緒。楊晴不禁鼓起掌,啪啪聲愈來愈響,可見她內心的激動。
離三把獎狀遞還給孫勇冠時,手剛觸到他粗糙紋多、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握住鄭重地搖了搖,像在表示自己無比的謝意。
“喔,這個不能丟,這個不能丟,這是師長親手寫給我的獎狀。”孫勇冠謹慎地把它合攏,把它摺疊平整,一點兒不敢馬虎地放回抽屜裡。
放完,孫勇冠又取出“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胸標一邊展示,一邊惋惜道,“還有這個,這是參戰時發的棉衣上的胸標。以前的衣服很嚴實,縫縫補補穿個十多年都耐用。唉,本想到老了也留着,可惜了……”
楊晴疑惑道:“可惜?”
孫勇冠摸了摸陳舊的胸標,搖搖頭,釋然而笑說:“夠了,有個物件留作念想夠了,那衣服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
人民戰士驅虎豹,捨生忘死保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