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雒陽北宮一間偏房,已是亥時三刻,其內仍有點點燭光,十二名頭戴高山冠,身穿侯服的男子環坐於內,燭影搖曳,襯的屋內愈發陰森。
中常侍,東漢爲宦官官職,秩比兩千石,漢明帝定常制四人,漢靈帝劉宏改爲十二人,封:張讓、趙忠、郭勝、畢嵐、韓悝、宋典、夏惲、張恭、段珪、慄嵩、高望、孫璋爲中常侍,權柄滔天。此十二人並稱爲十常侍,爲靈帝一朝中後期的宦官代表。
其中猶以張讓、趙忠權柄爲最,靈帝嘗對人言: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以“阿父”“阿母”呼之,榮寵至極。
然而帝王大多無情,靈帝顯然亦在此列,隨着年歲漸長,漢王朝日益衰敗,靈帝開始疏遠十常侍,提拔新的宦官,希望挽回局面。例如上軍校尉蹇碩,其人健碩有武略,靈帝甚喜之,對其大加提拔,甚至與其節制大將軍的權柄。
但靈帝此舉開始不過一年,便一命嗚呼,十常侍權柄仍在,蹇碩也未能剪除何進,達成靈帝廢長立幼的設想。
如今十常侍正左右爲難,先帝逝去,新皇登基,身爲宦官,其權柄盡數來自皇帝,自然要找個新的效忠對象。先帝屬意幼子渤海王劉協,卻只剩蹇碩堅持靈帝意願擁戴劉協。
而當今天子劉辯乃何皇后親生,根正苗紅的嫡長子。士族最是認同這一套,之前便是太傅袁隗在靈前勸進,一手操辦的登基大典。加之何皇后乃大將軍何進異母妹,何進如今權柄赫赫,執掌天下兵馬。
兩位顧命大臣都支持劉辯,十常侍當時也只能順水推舟,賣了蹇碩和劉協,擁立劉辯。
事過之後又開始後悔,加之蹇碩頻頻示好,十常侍也是左右爲難。
“今日太后把咱家和郭常侍喚去,先是感謝咱們在先帝面前維護太后和天子,感謝咱們擁立天子。然後……呵呵。再次希望咱們能幫助大將軍剪除蹇碩,事成之後會給咱們再加賜食邑。”開口的是中常侍趙忠,其人兼任大長秋,乃皇后屬官,而中常侍郭勝與何進等人是鄉友,也是他一力主張加入何進一方。
何太后曾經毒死了漢靈帝最寵愛的王美人,也就是渤海王的生母,引得漢靈帝暴怒。正是因爲十常侍在靈帝旁邊說和,才讓何太后逃過一劫。
“剪除蹇碩?蹇碩雖然後來居上,在咱們面前傲慢無禮,但終究與咱們是一樣的苦命人。如今在咱們面前也收斂了許多,更是有示好服軟之意。幫助何進除掉他?若是何遂高來一場‘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怎麼辦?郭常侍,鄉友之情,可比不過那些讀書人的誘惑啊。”中常侍段珪幽幽開口道,其語氣充滿了譏諷。
郭勝卻是冷冷一笑,道:“一樣的苦命人?咱家可不知道咱們這些沒了種的閹人什麼時候會友愛互敬,尊敬前輩了?當年曹車騎除掉侯覽,我等謀王甫之時,不也是當面言笑晏晏嗎?當時段常侍怎麼不說這話啊?”拿起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郭勝接着惡狠狠的道:
“你們不會真把自己當什麼高高在上的列侯了吧?學那些讀書人的自矜模樣?咱們就是一羣惡犬,有肉吃就咬人的惡犬!前輩的存在就是在搶肉,所以咱們會爲了上位毫不猶豫的把前輩弄死。咱們十二人若不是利益捆綁,怕也是先咬個你死我活了吧?先帝給我們肉,我們就幫他咬士人,如今大將軍要賞肉,我們爲什麼不吃?”
一席話語說的衆人勃然色變,段珪的臉上更是青紅交加。
侯覽曾經是中常侍,資歷很深,參與過桓帝誅除“跋扈將軍”樑冀的謀劃,爵封高鄉侯。其也是權柄赫赫,第二次黨錮之禍便是因爲其親屬橫行不法,被張儉破家沒財,侯覽怒而聯合曹節等人,趁勢將爲竇武陳蕃翻案的人打爲黨人,然後一鍋端了。
其後來被參專權擅斷,驕奢淫逸,被迫自殺。正是把持朝政的曹節暗中默許除掉了這個過於囂張的前輩。
王甫曾經和曹節一起把持朝政,然而其人囂張跋扈,在張讓等人推波助瀾下,被士人除掉。
“只怕肉未入嘴,先被殺了下鍋啊。”中常侍夏惲嘆氣道。
“這倒不必擔心,咱家今天給太后講了一個故事,太后必然會保住咱們。”趙忠冷笑道。
其餘常侍頗爲好奇,紛紛問詢是什麼故事。
趙忠喝了一口水,悠悠道:“咱家給太后講了王莽篡前漢的故事。”
“嘶!”衆常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繼而喜笑顏開,畢嵐笑道:“高!趙常侍實在是高!太后心中終究是天子最重要,莫說何大將軍與太后並非一母同胞,就算是又如何?焉能敵的過母子親情?比得過天子之位的顯貴?有太后作保,再有何車騎爲外援,我等高枕無憂矣。那便依二位之意,尋個機會拿下那蹇碩給他何遂高便是了。”
王莽,前漢權臣,孝元皇后王政君之侄,官居大司馬,賜九錫,位極人臣。後來篡漢自立,建立新朝,其向王政君索要玉璽時王政君怒而將玉璽砸於地上,傳國玉璽也從此失去了一個角。王政君後來更是憂憤而死。
有此前車之鑑,何太后自然不敢盡信自己的兄弟。她雖是何氏女,更是大漢太后,是天子的母親。宦官再怎麼不是東西,終究篡不了皇位,兄弟再怎麼好,也可能搶了自己兒子的寶座。何太后這點還是拎得清。
事實上出嫁從夫古來有之,原來的時間線上曹丕篡漢,時爲獻帝皇后的獻穆皇后曹節怒斥自己兄長,然後又一次砸了玉璽,並罵道“天不祚爾!”後來一語成讖,幾十年後曹魏又被司馬家篡位,國運頗短。
如今得了何太后的保證,十常侍紛紛覺得高枕無憂。畢竟他們居於北宮,只要太后站在他們這邊,外臣根本拿他們沒辦法。大將軍在東漢基本上只有外戚能當,何進的權柄來源於太后,他難道敢與太后撕破面皮?更別提還有車騎將軍何苗,太后親母舞陽君兩人也與他們交好。
衆常侍言笑晏晏,各自拱手散去,開始幻想自己在新天子時代的顯貴了。
唯有張讓一人端坐不動,搖曳的燭火影子在其臉上飄動,顯得臉色晦暗不明。良久,張讓嘆氣道:“先帝啊,奴婢對不起您。”又忽的一笑:“高位上呆的太久了,一個個都這麼蠢笨如彘嗎?到了如今這局面,那些讀書人會蠢得按規矩來嗎?身首異處,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