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兄弟

慘敗,徹徹底底的慘敗。

有生以來,公孫瓚第二次感到了無盡的絕望。

猶記得上一次還是在中平年間,意氣風發的公孫瓚將張純叛軍打的節節敗退,不可一世的張純拋妻棄子以求鮮卑庇護。

然而公孫瓚追擊太急,中了丘力居的反包圍,被困於遼西管子城兩百餘日。

“糧盡食馬,馬盡煮弩楯,力戰不敵,乃與士卒辭訣,各分散還。”

所幸叛軍也耐不住飢寒交迫帶來的壓力,在公孫瓚敗亡前無奈撤軍,這纔有瞭如今威震北疆的薊侯。

而今日,似乎又要重演當年管子城之事,可劉表不是叛軍,他是幽州牧,在幽州境內作戰又豈會出現士卒飢困的情形?公孫瓚縱然能撐住十日百日,難道還能一直堅持下去?

說到底,他的勝機只有開始的那一次機會,一旦劉表撐了過去,大勢之下,他沒有翻身的機會。

更何況劉表並不只是撐住,而是打了一次漂亮的反擊,想到這裡,悔恨侵蝕着公孫瓚的心,每走數步便忍不住頓足,想扭頭看看,脖頸卻彷彿僵化了一般,不動絲毫。

輕敵冒進,兵家大忌,而他卻一錯再錯。縱然可以爲自己找許多理由:不得不戰,不得不速戰等等。也無法抹平心上那一道創傷——因他之故,最忠心最受他信任的同族兄弟被陷於敵陣,生死不知。

自幼因出身而飽受族中兄弟的歧視、冷遇,唯有公孫越與公孫範奉他爲兄,敬他重他。縱然如今遼西公孫氏皆尊他爲上,卻只有那二人敬的是“公孫瓚”,而非“薊侯”。

對於心理有些病態的公孫瓚而言,這便是公孫越與旁人最大的不同,也是公孫越年紀輕輕便能執掌他手下精騎的原因所在。

嚴綱、田楷、鄒丹、王門、關靖……這些人是屬下,而公孫越卻是真正的兄弟。

“自詡征戰無數、當世名將,結果卻被一介書生用淮陰之計大敗。呵,孫文臺尚能與陳溫同歸於江上,吾卻只能逃之夭夭,坐視兄弟去死……”

攥緊的拳頭中滲出了鮮血,雙目佈滿血絲,堪稱“美姿顏”的容貌卻如厲鬼一般猙獰,曾經的從容、自得再也不見分毫。

“君侯,還有機會,只要我們能夠回到潞縣,劉景升久攻不下必然會撤軍,他也擔心冀州牧插手啊。”公孫瓚此時的樣子太過兇厲,一般人根本不敢接近,也唯有嚴綱硬着頭皮上前勸說,希望公孫瓚能夠從消沉和自責中清醒過來。

公孫瓚扭頭看向嚴綱,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嗯”聲,厲聲道:“你以爲劉玄德是何許人?冀州牧難道會是一個看不清形勢的愚蠢之徒?天真!

若吾死在沽水畔,劉玄德尚還可能按兵不動,如今吾大勢已去,卻能據城僵持,劉玄德絕不會放過這大好的機會!就算回到潞縣,不出兩日,冀州大軍必然兵臨城下,屆時便是漁翁得利之相!”

嚴綱等人呆住了,大變之下,他們一心想着如何從劉表手上翻盤,卻渾然忘記了周邊虎視眈眈的鄰居。而公孫瓚看似心態不穩,神智失常,卻能很明白的看清楚幽州乃至幽冀兩州的局勢,讓一衆將校幕僚頗爲汗顏。

“既是插手的絕佳時機,又恰恰不違其心中的義理,那個僞君子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公孫瓚面露嫌惡之色的說道:“而本侯必與劉景升勢不兩立,在幽州內訌之時,誰能擋得住冀州大軍?”

“這……劉表狗賊難道沒有想到這一點?”

公孫瓚暴怒道:“他怎麼可能想不到?只是他也只能賭上一賭,畢其功於一役,這也是他唯一的機會!後發之人,面對早早掌控冀州的劉玄德,本就沒有多少騰挪的空間!”

“等等……”不顧公孫瓚擇人慾噬的表情,嚴綱若有所悟的道:“或許越校尉還有救!劉表很可能不會傷害越校尉,既然不能一戰功成,他很可能會與君侯妥協,先……”

“可本侯不想妥協!”冷酷決絕的話語,配上那驟然陰沉的面色,讓嚴綱等人脊背發寒,公孫瓚冷聲道:“只要此刻妥協了,公孫瓚將再無翻身的餘地,屆時也不過是做狗這一條路罷了,可老子不想做狗!”

“君侯!淮陰有胯下之辱,高祖亦曾曲意奉承項王。忍得一時之辱,君侯可與冀州牧暗通款曲,利用其力量重整旗鼓啊!天下局勢尚且混亂,未必沒有再起的機會!”

嚴綱頗爲激動,公孫瓚卻只是用可憐的眼神看着他,嘆道:“所以我說,你們根本不瞭解劉玄德。暗通款曲?利用?你們真的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他是這天下最有野心,也是將野心藏得最好的人。是一個以織蓆販履之身名揚河朔江湖,威震涿縣的大遊俠!遊俠素來散漫傲氣,劉玄德卻能將他們制的明明白白,你真以爲他只是個天真的仁人君子?

他和遊俠打成一片,所以他講義氣;他邀買天下人心,所以他行仁政;他要做天下之主!所以他也會果決。

沒人能利用他,除非他心甘情願。然而不幸的是,本侯沒有資格讓他心甘情願的被利用。曾經的庇護、栽培,能換來的或許只有保住我一條性命,保住遼西公孫氏門楣不墜。”

公孫瓚心底隱隱有些抽痛,他的隨從很多,從他成爲侯太守的女婿開始,便有無數人趨炎附勢,想攀結於他。

而那名涿郡來的少年卻是少有的不知他底細,仍然敬他重他之人。

事實上兩人的關係也並沒有他口中所言的那般簡單,年少時的劉備認爲公孫瓚是天下間最傑出的人物之一,滿心崇拜這位豪邁爽快的兄長,公孫瓚也樂於有這樣一個跟班,對他頗爲優渥。甚至在被調到涿縣當縣令後,還憑藉自己的權限幫扶了劉備一把。

然而一年前的那封信,卻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鴻溝。信中並無凌厲之語,有的只是一句句謙卑的勸諫。但公孫瓚卻從中看出了別樣的意味,劉備開始對他的作爲有了微詞,開始質疑他的所作所爲。

而他,還想要維持住這份快要破碎的泡影,維持住那個天下英傑的形象。

“身爲兄長,如何能謙卑的向弟弟乞求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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