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是什麼?
我曾經能夠很自信地說出答案。
創作就是表達,是思想的延續,是我存在至今的一切意義。
只要鬆開約束靈魂的枷鎖,文字將爲我構造極盡癲狂的絢麗世界。
有時候我會覺得……只有在那些世界裡面,我的存在纔是真實。
而此時此刻身處於此的,不過是被現實重力牽引着的軀殼。
一個僅僅會寫字的普通人。
對一個迷信幻想主義的作者來說,承認自己只是個普通人是多麼讓人痛苦啊。
眼睜睜看着心裡完美的夢破碎於自己手中。
爲了逃避這樣的痛苦,唯一的辦法是製造一個全新的,更加真實的世界。
然後——
忘記自我,沉迷進去。
我思考過很多世界,很多未知的奇觀,有時候似乎能夠在思域中觸摸到那些朦朧的輪廓:從原初爆炸瀰漫至今的黑夜、銀河四千億恆星照耀的清晨……
我知道,它們都不是真實的。
不完美,也不生動。
只是靈性的片段,就像光從窗簾間隙照起來的瞬間,滿是暖意的金色包裹着浮塵,脆弱到朦朧。
那一瞬間,銀河炸裂,星光盡隕。
那一瞬間,被它的純粹美感打動。
那一瞬間,我會相信那是真實的。
然後在落入紙面的剎那,它們便從遙遠的虛空墜落,化爲固有“幻想故事”的一種。
毫無差別。
無聊至極。
是的,是的,我知道。
文字是飛不起來的,而想象力可以。
但我要如何向你們傳達我的想象力?
我……做不到。
古代的神話創作者認爲,我們是大地和天空的孩子。如果我們沒能摧毀自身,在將來的某一刻,人類會聽從召喚走向天空。
於是在這短暫的匍匐於地面的文明中,我們將最宏偉的想象力都送給“天上的世界”。
天上會是什麼?
神秘主義者認爲是天堂,是極樂,是神的領土。
理性主義者認爲是太空,是黑暗,是億萬星辰。
而懷疑主義者可能覺得那裡什麼都沒有。
又或者存在所有。
我曾在三者中搖擺,後來不得不安定下來。
我大概是個“宇宙主義者”吧。
明明身爲最平凡不過的渺小的人類,卻妄想着統一真理與神性。
——得知一切,控制一切,完美一切,創造一切。
神當然是存在的,是森羅萬象的集合。
終有一天,人類將擊敗神明,前往終極的領域。
眼前迎來輝煌的黎明,升起的不是旭日而是星河。
可那太遙遠了,不是麼?
所以我們需要故事,一些從未發生的故事。
從中獲得此生都無法得見的終末之景。
所能看見的上限便是作者表現力的上限。
其實我並不能確定你們是不是都這麼想的。
只是……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我開始寫作,就是爲了那些我想要看到但仍然沒人去寫的景色。
你們應該能夠理解的。
有些想法一誕生,就讓人感覺到獨佔的苦楚。
獨守即爲惡,奉獻纔是正義。
我希望向你們分享一些偶然想到的東西,那就寫吧。
最開始的困境是難以完整。
探索太空的偉大啓示之一是地球的形象:有限而寂寞。連我的想象力也是如此……
我試着抓住一道貫徹宇宙的靈光,卻看見它背後無窮無盡的黑暗。
所有的書,都是從這道光開始,外延的想象力將填充出整個世界。
所以,我只能開始想象——
想象宇宙,想象散落在永恆黑暗中的星辰,我只能想象,卻無可想象……
如何才能構築出一個世界?
最簡單的方法是套用現實。
我們生活的這個現實,就是最完美的借鑑對象。
你們應該都聽過那句話:“藝術來源於現實,卻高於現實。”
“現實意義”已經成爲評判一本書的無上砝碼。
那麼把“世界觀的現實性”作爲一個寫作方向,亦是合情合理。
是的,就是這樣,只需要描刻出現實……
的某一部分?
文字終究是有限的,而現實是無限的。
所以,在那個平平無奇的夜晚,我終於明白了幻想文學的意義所在。
所謂“幻想”,就是提取出“現實”的極端化碎片。
——拼接組合,染上色彩,任其綻放。
我們喜歡幻想。
喜歡它獨特於常世的美,更喜歡它在某一側投向現實的映射。
沒有任何現實基礎的幻想從一開始就不應存在。
因爲“我知道”,才能夠“我理解”,終將抵達“我願意”。
層層深入的文學共情,給予讀者體驗另外人生的機會。
我想,這就是我要寫的。
我刪除了自己的第一本書,重獲新生。
我開始尋找超越性的視界,那些擁有最極致創造力的作品。
從現代網文,到近代的科幻,最後又迴歸至古代的神話。
如果神話也有具體的作者,那些作者必然值得被當做“文學之神”來崇拜。
它們是人類藝術的源頭,文明的基石。
後世再偉大的作家,也不可能獨自接近那種根植衆生人格的影響力。
“神話”便因此成爲文化發展的王冠與盡頭。
成爲能夠統治時代之風潮的代名詞。
按照時代的發展,科幻應成爲當代的神話。
他們的確成爲了神話,但不是當代,而是在已經過去的黃金時代。
最偉大的科幻作品都在上個世紀。
我們連同星辰大海在內的宇宙情懷都被遺失在上個世紀。
他們說這個世紀是屬於虛擬現實的。
屬於賽博朋克。
可1/5的時間已經流逝,撕裂夜幕的黎明仍未到來。
信息浪潮讓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眼花繚亂,也帶來了比以往更狂暴的思想碰撞。
這裡理應誕生出什麼。
但是沒有。
我知道你們在等,我也在等。
我也知道你們很多人在看我,但我……
我覺得自己做不到。
我不是天才。
真正的天才可以盡情揮霍他那被上天賜予的才情。
就像奧遜·萊姆那樣。
他是我最崇拜的作者,也是——如果這不算自不量力的話——我想要超越的目標。
沒有人能夠不被他的文字打動。
你可以感受到那種力量,直擊靈魂的創傷,宛如神啓。
在開始寫書之前,我模仿了他很久。
從下筆的角度到思維的路徑。
這沒有讓我成爲下一個奧遜,只讓我理解了爲何“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文化”。
我們,不,身處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無法走上一紀元的老路。
即便復古思潮再起,哪怕文藝復興重臨。
時代在變化,文化導向亦然。
大幸,亦或者不幸的是,我們這一代人生於後現代的當今。
這是個懷疑被反叛的年代,也是個理性常常受挫的年代。
看起來……科技發展太快了,文化發展太慢了。
可現實又遠遠跟不上思想的腳步。
時間、空間和自然的法則,一切現實都在無情地擊碎我們回望自己的視野,以及遙望不可知世界的好奇心。
什麼理論將被推翻,什麼領域將會開闢。
日新月異,時光快得連感知都難以觸及。
你的記憶停留在哪一年?
你會恍然間以爲今天是哪一年?
你是否也會突然發現彷如昨天的事蹟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是的,我會。
我都會。
記憶之光圍繞一切搖曳,枯萎的樹葉講述着往昔的事情,渴望那不會再有的景象和聲音。
在這個未來日益逼近的世界,我又開始懷念並不遙遠的過去。
任何情緒都不會是毫無理由的。
懷念的背後是什麼?
這個問題不需要思考很久。
或許答案一直都在我心裡,只是我不敢去承認罷了。
——我在恐懼。
恐懼着自己看似光輝無限的未來。
有什麼可恐懼的呢?
沒錯,你們都知道的,我是文未復。
中國網文至高神。
說起來……這還是你們給我的稱呼。
至少在網絡文學的商業化層面上,我已經達到了巔峰。
直面斷絕的前路。
我是第一個,我之前沒有任何人,所有來者都在我身後。
然後漸漸地,開始感到不甘心。
這或許是每一個作者都曾有過的階段。
——每一個曾嘗試過把心中所想化爲文字的人。
它在你心中是一個樣子,寫出來又是另外一副模樣。
面目全非。
從潛在的靈感到具象的思維,是我未能突破的第一道界限;從完整的世界到片面的文字,是我無法表達的第二重枷鎖。
真正的創作又是什麼?我好像越來越偏離了最開始的想法……
於是一切星星都熄滅了,長夜再度降至這生命的孤島。
多可笑啊?最後驅使我寫作的,竟然是對寫作的恐懼本身。
如果我現在停下來……
停下來的話……
世界便不再存在。
所以只能寫,一直一直繼續寫下去。
他人的人生在我的紙上延續。
我將見證他們的史詩與神話。
這樣做,好像就能讓更多人也相信那個世界的存在。
你們相信三界銀河系的存在嗎?
你們一定會說是的。
可我不相信。
我知道它是如何從思維的閃點誕生,分離的節點匯聚成連綿的故事,無定形的人物被一點點修正他們該有的模樣。
‘該有’的模樣?
這樣的限制,這樣的枷鎖……
從我筆下誕生的這是什麼?真讓人害怕。
……還是寫不出來,對不起。
世界如此虛幻,幻想纔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