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和現實的衝突,促使蒲茂決定採納孟朗的第二策。
孟朗大喜,說道:“大王英明果斷,此古聖主之資也。察歷代開國,或潛伏淵野,而但凡運至,無不逢惑不疑,當機立決!今大王之事成矣!”下拜說道,“臣敢請爲大王效犬馬之謀!”
孟朗的“急策”,說白了,就是造反。
蒲茂雖是宗室,在蒲秦的聲望不低,名譽也很好,但畢竟仍是臣子。造反這等掉腦袋的事情,不是一人建議、一人贊同,然後就能隨便成功的。必須得有完善的謀劃。
孟朗已有成策。
當下,他獻給了蒲茂三計。
蒲茂聽罷,喜道:“管、樂之謀,不及孟師!孤事成矣!”
蒲茂苦心經營多年,在軍中自有親信,當下他把這些親信盡數召來,和孟朗一起,與他們秘議半晌。秘議過後,蒲茂召集各部將校,傳達蒲長生的令旨,下達命令,兩日後拔營歸都。
是夜,左部營中,突然喧鬧。
自古領兵,軍中夜驚,從來都是主將最怕的之一。
大半夜的,黑燈瞎火,兵卒們正入眠之時,大多且有夜盲症,看不清東西,營內忽生大亂,上級、下級都不瞭解情況,如誤會是敵人夜襲,極有可能就會因此自相殘殺,不戰而潰。
蒲茂聞訊,引親兵急赴左營。
到的營裡,營將已經把紛亂彈壓下去,但還有數百上千的兵卒沒有回帳,聚在校場上,接頭接耳。看到蒲茂來至,這些兵卒中,很多人露出奇怪的眼神。
營將拜迎蒲茂,說道:“三更時分,天降白石,落在了末將營中的校場上。兵卒們因此驚動。”
這是孟朗三計中的第一計。
此一計,也是三計最終能否得用的基礎。
蒲茂壓下緊張的情緒,拿出下午曾有過多次練習的表情,裝作驚訝,問道:“什麼白石?”
四個壯卒擡着一塊半人高的白色大石頭,放到了蒲茂的面前。
石頭潔白如玉,對着蒲茂的這一面,上頭四個紅色的大字:草戊應王。
字看起來不像是寫上去的,而是石頭的天生紋理形成。
蒲茂心中讚道:“孟師早前爲我招攬到的那個方士,倒真是有一手好本事!”
這四個字當然不是天生的紋理,用後世的話,是用化學原料在石面上僞造寫成的。道家的方士,不少都是化學家,風行江左,定西亦頗有人用的“五石散”,其原材料便是幾種礦物質。
孟朗隨行在側,躲在蒲茂身後,於陰影中細細觀察校場上諸多兵卒、軍吏的表情,傾耳聽他們的議論,心中想道:“《河圖龍龜符》中本就有‘草戊應王’的言句。草、戊者,茂也。天降白石,‘白’又合我大秦的尚色。兩下結合,不由得這些愚夫凡俗不信!士心已有三成了。”
《河圖龍龜符》是時下流行於世的百餘種圖讖書籍之一。
相比其他的圖讖書籍,這本“預言書”,更得蒲秦、鮮卑魏國等胡人的相信。因爲在此書中,提出了“五胡次序”的預言。所謂“五胡次序”,這個“五胡”,指的不是五個胡人種族,而是五個胡人,說的是,上天降命,胡人也能作中原的天子,總共有此五人能夠輪流稱帝。
自上古以今,中原向來是夏人稱王、稱帝。一則是出於對歷史傳承的敬畏,二來也是胡人對本民族文化不自信的緣故,——便在北地爲胡人佔據多年後,尚有胡人的大貴族自己說“自古無胡人爲天子者”,所以從匈奴趙氏建立秦國開始,所有的胡人君主、抑或有野心逐鹿天下的胡人英豪,都在想方設法,爲自己稱帝、奪佔諸夏尋找“法統上”的依據。
《河圖龍龜符》的作者無人知曉,從書中偏向胡人的言語來看,沒準兒可能是胡人中精通夏文化之人寫的,又或乾脆就是出自稱臣胡人的夏人之手,但不管此書是誰寫成,“胡人也能作天子”之說辭,自此書一出,很快便大興南北,此書也就立刻得到了北方胡人貴族的推崇。
鮮卑魏國、蒲秦之建,羯人賀渾邪之野心滋生,皆是因從此書中比附到了對應的話。
這本書裡,亦有“草戊應王”四個字。
底層的兵卒,大概許多是隻知此書,不知內容,但沒關係,孟朗知道,白石降落的當晚,就有人在營中散播起來了“草戊”即蒲茂,蒲茂“應王”的謠言。
一股暗流在數萬步騎的秦軍中漸漸形成。
兩天後,蒲茂拔營還都。
路上,他行軍甚緩,三十里一歇,日行不過六十里。
從前線秦州到王都咸陽,短短六百里的路程,走了三天,還沒走到一半。
白石與“草戊應王”形成的軍中暗流,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慢慢發酵。
第四天上午,兵到雍縣。
雍縣出於咸陽與秦州的中間位置,行軍至此,算是走了半程了。
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消息,各部營中空穴來風,上到將校,下到兵卒,都聽說了咸陽朝中,丞相蒲光建議皇帝蒲長生,大發唐人兵戶,並徵各部胡兵,五丁出三,攻打定西。
有的胡人士卒不信,說道:“無緣無故的,打定西作甚?”
有的唐人士卒聰明,自以爲知道原因,說道:“咱們跟着大王攻打冉興,爲何還沒開仗就匆忙撤退?還不是因定西奔襲朔方麼?定是丞相與陛下忍不下這口氣,所以要做回擊。”
有的身在士籍的兵卒愁眉苦臉,說道:“春天的時候,從陛下討伐叛亂,打完叛胡,又打乞活;夏天的時候,虜魏的遊兵侵擾邊境,又跟他們打了兩仗。這回說打冉興沒打。想着回到咸陽,總算能夠歇上些時日了,陛下與丞相卻怎麼又要動兵!要打的還是兵強馬壯的定西!”
蒲秦雖說有河、山之固,關中誠然王者之業,可環顧其周邊,它的地理位置其實不好,西邊是定西,東邊是鮮卑魏國,南邊是巴蜀、江左,北邊是柔然、拓跋,四面皆敵,立國以今,幾乎年年打仗,導致民不聊生,結果百姓爲了求活,又此起彼伏地起來反抗,愈是火上加油。
被編入士籍的兵戶們,如同蒲秦的奴隸,被迫成年累月的打仗,父死子繼,兄亡弟接,人生黑暗,看不到一絲光亮,產生厭戰的情緒亦是難免。
沒在士籍的“部落兵”,聞得蒲長生、蒲光居然要“五丁出三”,也是頓生怨望。
這是孟朗的第二計。
細細聽完安插在各營中耳目的彙報,孟朗對蒲茂說道:“士心怨憤。大王,事已成六分!”
離開雍縣,部隊繼續東行。
過了扶風,到達始平郡,咸陽已近在咫尺。
這日,軍中又傳開了一道流言。
蒲長生前日宴會羣臣,齊折部的酋大酒後失態,被蒲長生於堂上手刃,從屬於齊折部的啖提部酋大求情不得,也被蒲長生殺了。
蒲秦的主體種族有兩個,一個是國族,即蒲長生、蒲茂的族人,一個是遠在千餘年前,就與他們在西北部邊地共存的從屬部族。
國族中,共有四個部落最爲高貴,蒲、齊折和被殺的太尉步岐所在之雀戈戈,都是其一。啖提部是從屬部族中的幾個大部落之一。齊折、啖提兩部,現在蒲茂軍中爲軍吏、兵卒的甚多。
蒲長生輕剽好殺,步岐以太尉之尊,只因爲一句歌謠就身死族滅,要說他醉後殺人,不足爲奇。但是,消息傳開後,起初齊折部、啖提部的人並不很信。
無論如何,齊折、啖提都是大部落,一下殺掉兩個酋大,便是蒲長生,估計也沒這個膽子。難道他就不怕激起兵變麼?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不由得他們不信。
蒲茂攜孟朗,並及齊折、啖提兩部在軍中的幾個將校,宰殺犧牲,痛哭流涕,當衆祭奠齊折、啖提兩部的酋大。蒲茂與齊折、啖提兩部的將校都出來祭奠了,這事看來不會有假。
此乃孟朗的第三計。
數千的兵卒圍觀奠禮。
日頭慘淡,渭水如帶。
蒲茂額抹白巾,孟朗和一干齊折、啖提的將校身着喪服,十餘人拜倒大哭。
兵卒裡頭,有齊折、啖提的部民,也拜倒地上,捶足頓胸,嚎啕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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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齊折部的將軍抽出短匕,在臉上劃出了幾道深深的傷口,血流滿面,吼號叩首,幾至昏厥,血、淚混合,悲痛之情,難以言表。他的這個舉動叫做“嫠(li)面”,是戎人喪葬時的風俗。其餘的將校、下邊的兵卒模仿效之,盡皆割面,慟哭嚎叫。其餘將、卒,都覺感動。
那個首先割面的將軍起身到蒲茂身前,大聲說道:“大王!朝中奸臣當道,陷害忠良!長此以往,國家將亡!末將斗膽,敢請大王急行入都,清君側,誅奸佞!還國人朗朗晴空!”
孟朗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想道:“小胡粗野,不讀書。就這麼幾句話,我教了他半個時辰,他還是沒能給我說全!不過還好,至少把主要意思說明白了。”
另幾個將校,包括站在臺下的十餘軍官,齊齊上步,共至蒲茂身前,下拜皆道:“敢請大王入都,清君側!”
兩個忠於蒲長生的將領大驚失色,欲要上前阻止,剛到臺上,話尚未說一句,就被幾個軍吏亂刀砍死。一人朝他們的屍體上唾了口,罵道:“奸臣!”
幾天來,先是白石降,繼而朝中將要大發兵,現在又是蒲長生妄殺忠臣。
數條流言、信息會攏,於滿是悲痛的氣氛中,絕大部分的將校、兵卒都受到了強烈的影響。陸陸續續的,不斷有人拜倒,加入到勸說蒲茂清君側的行列之中。
孟朗小聲提示蒲茂,說道:“大王,事已成十分,可以決斷了!”
陰雲蔽日,蒲茂卻覺陽光刺眼,北望渭水,前眺咸陽,偌大的關中之地,思求已久的雄圖霸業,就要成於今日!
他抽出佩劍,看向近處的將校、臺下的兵卒,用最大的聲音,慷慨地說道:“祖宗艱難創業,百戰浴血,才使我等得有關中,基業來之殊難,我輩當廣大發揚,豈可任由斷送奸佞之手?
“衆望不可逆,國賊必當除!今日拔營,發兵咸陽!待誅奸佞,孤上奏陛下,分平陽、河東沃野地,與軍中‘國人’諸部;軍中屬營戶者,免爾等兵籍。以酬忠獎誠!”
三軍拜倒,齊呼萬歲。
在蒲茂的身後,數丈高的軍旗迎風招展,白底黑字,一個斗大的“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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