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知麴球陣亡,是在戰鬥結束以後了。
莘邇與唐艾、郭道慶、趙染干、趙興、蘭寶掌、安崇等部屬,入到城中縣寺慶功,左等右等,不見麴球到來。莘邇於是派魏鹹去找他。沒有找來麴球,魏鹹回到縣寺堂上時,神色凝重,不顧穿着鎧甲,伏拜在地,語氣裡帶着猶疑,稟報說道:“明公,龍驤將軍、龍驤將軍……”
莘邇正和唐艾等人笑談,沒有怎麼注意到魏鹹的神態和語氣,隨口問道:“怎麼?沒找到鳴宗麼?他是不是追殲秦將去了麼?據報言道,呂明、姚桃、季和帶着些親兵,向北而逃了,他們想是要渡過渭水,竄入南安郡。你往北邊去再找找,見到了鳴宗,叫他切不可追敵過深!”
轉過臉來,笑與魏鹹說道,“你對他說,今日苦戰大勝,光復襄武,多虧了他一戰而破姚陣!當他破姚陣之際,我遠眺望之,真如天將!此殊功是也。軍中雖然不能飲酒,然我已備下了好羊兩頭,只等他過來,就親手給他做頓胡炮肉!讓他嚐嚐,看我的手藝有無長進,與他比起來,還差多少火候!”
魏鹹俯首,語帶悲聲,說道:“明公,麴將軍怕是不能品嚐明公的手藝了。”
莘邇怔了一怔,說道:“什麼?”
“破了姚陣,趁勝逐北的時候,麴將軍不幸中了流矢,身死當場。”
聽到此話,莘邇如遭雷擊,勝利的歡喜不翼而飛,他跪坐榻上,半晌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唐艾等亦皆大驚。
看到莘邇呆若木雞的樣子,唐艾輕聲喚他:“明公?明公?”
數日前,還在與麴球意氣相投的,展望將來克復中原的遠景,卻怎麼也想不到,於今天這個克勝之日,卻聞到了麴球戰死的消息。莘邇嘴脣囁嚅,顫抖地舉起手,想要說句什麼,太多的情緒衝上頭,又無話可說。他無力地放下了手臂,眼前一黑,頹然昏倒。
待至醒來時,已是入夜。
莘邇發現自己被擡到了一間臥室中,四五個軍中的醫官圍着牀榻,有的在給他號脈,有的在與唐艾等述說診斷的結果。室內燈火通明,出於通風之故,門、窗都開着,溫暖的春風拂面,說來是個晚風醉人的春夜,莘邇卻覺如身處漆黑寒冷的深冬。
醫官們見他睜開了眼睛,個個驚喜,慌忙請了榻邊的唐艾等人近前。
莘邇不等唐艾等人開口,先把那幾個醫官趕走,然後問道:“鳴宗的屍體何在?”
唐艾偷偷地觀其面色,昏迷醒來的莘邇,看起來是清醒了很多。
他回答說道:“現在縣寺堂中。”
莘邇支撐身體,從榻上起來,推開欲來扶他的唐艾等,勉力自出室外,卻是連鞋履都忘了穿,便這麼赤着足,徑往前行。他此前沒有來到襄武縣寺,既不知他自己而下身在何處,也不知去堂上的道路該怎麼走,走了幾步後,唐艾趣前,提醒他說道:“明公,走反了。”
莘邇說道:“是麼?”
唐艾牽着莘邇的衣角,帶他轉頭,朝堂中去。莘邇昏倒後,被唐艾等擡到了縣寺的後宅,後宅在縣寺正院的北邊。莘邇便隨唐艾而行,順着室外遊廊,下到院中,又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經過了一片花林,穿過後宅與正院的月牙門,到了縣寺的前邊,再不多遠,即是大堂。
聽事堂已被佈置成了靈堂。
堂內的正當中,一張牀榻上,停擺着麴球的遺體。
莘邇到其遺體旁,俯身去看,見麴球閉着眼,如田的方面仍與往昔一樣,栩栩如生,嘴角還帶着微笑。莘邇不覺推測,麴球這死前的微笑,應是與他戰後和唐艾等說話時的笑容相同,都是勝利的喜悅吧?襄武雖然克復,於今雖然勝利,然而斯人卻逝。莘邇凝目於麴球的臉上,握住了他的冰涼的手,低聲說道:“女生,早知卿竟會殞命於此,這襄武,不要也罷!”
兩行熱淚從莘邇的眼中滾落。
他心痛如絞,說道:“女生,方欲與卿共蕩平海內,不意卿今棄我而去。卿今棄我,卿今棄我!獨留我伶仃於世!胡虜猶盛,北地羶腥,今失卿,如失我臂,由茲以後,何人吾可與謀?”
好像是生怕打擾到了麴球的安眠,莘邇小心地把落到其臉上的淚水擦去。
只覺胸口如塊壘淤積,莘邇一口鮮血噴出。
他雙腿發軟,站立不住,身體下滑,歪在了塌邊。
緊緊地握着麴球的手,莘邇慟哭流涕。
唐艾等人齊齊拜倒,堂中頓時哭聲大作。
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以及那四部降羌的頭領,等等麴球部下的將校都在堂外。
邴播等的悲痛不比莘邇弱,極度的哀痛之下,屈男虎父子和四部降羌的頭領一起,甚至邴播也是如此,個個抽出短刀,以羌人“嫠面”的風俗,吼號之同時,往自己的臉上狠狠亂劃。血淚俱下。屈男虎等是乘馬入的城,屈男見日把他們的坐騎牽入庭院,諸人持刀在手,各往己騎刺去。這也是羌人的喪俗之一。坐騎是邴播等人的心愛,平時別說鞭打,罵兩句都不捨得的,可這個時候,俱下手無情,卻也能理解,不如此,是真的不能把悲痛和哀傷宣泄出來。
莘邇在堂中,爲麴球守了一夜的靈,哭了一夜。
接連三天,莘邇不出堂外,飲食不用,日夜唯以淚洗面,對着麴球的遺體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這日,郭道慶等推唐艾來見莘邇。
唐艾見那莘邇,面色慘白,雙眼紅腫,眼中佈滿血絲,說起話來,早是有氣無力,心中焦急,便說道:“明公與龍驤將軍固然莫逆之交,然明公身系我定西之安危,卻得保重身體啊!”
莘邇氣若游絲,說道:“是麼?”
又是這個“是麼”,這三天來,不管唐艾等與莘邇說什麼,他通常只回答這兩個字。
唐艾不氣餒,繼續說道:“方下襄武已克,隴西郡只剩首陽一城尚在虜手。石首悍將,曹領軍、張校尉、田將軍攻不能下,他們這幾天,已連番呈來了數道軍報,請求明公麾兵往助。明公,宜在天水、南安的秦虜援到之前,儘快地把首陽攻陷,不能在襄武多做停滯,浪費戰機了啊!”
“是麼?”
唐艾勃然作色,怒道:“艾本以爲明公是今世英雄,當代之豪傑,卻不想明公居然如個婦人!”
“婦人?”
唐艾揮扇斥責,說道:“龍驤不幸身亡,此誠明公之哀,我定西之悲也,但明公今率我定西傾國之虎賁,負太后、大王之殷切寄託,戰於秦州,敗則我有亡國之危矣!焉能因龍驤之亡,而就什麼都不做了?明公,艾敢請問之,這是龍驤將軍希望能夠看到的麼?”
莘邇擦了擦眼淚,對唐艾說道:“千里,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然我此時心亂如麻,哀慟難抑。首陽,我是不能親自帶兵去打了,我把兵馬付你,你代我去罷。”
麴球戰死,軍中已是大震,如果打首陽,莘邇再不親去,可以想見,部隊的士氣必然低落,定是沒辦法在短日內把首陽打下的;而一旦拖到天水、南安的秦兵援到,辛辛苦苦打下來的而今之這個局面,說不得,就會前功盡棄。
唐艾怒不可遏,把扇子擲下,戟指莘邇,叫他的小字,說道:“莘阿瓜,我看錯你了!”
“看錯我了?”
“龍驤之亡,我豈不痛?然國事爲重,雖痛,亦不得不抑耳!邴播諸輩,龍驤之故將也,又豈不痛?然邴播諸輩,雖小人也,且攘臂忿恨,知爲龍驤復仇,欲要攻滅首陽!枉我以英傑視你,莘阿瓜,你卻哭哭啼啼的,何止婦人,你連個婦人也不如!”
說完,唐艾轉身就走。
莘邇叫住了他:“千里。”
唐艾迴首,怒道:“幹什麼?”
莘邇鼓足力氣,扶着靈牀,站起身來,說道:“卿言甚是,我知錯了。你現在就去傳下軍令,命三軍縞素,明日爲鳴宗哀悼,哀悼過後,便兵發首陽!”
唐艾轉怒,伏拜下去,說道:“適才艾口出狂言,犯上無禮,敢請明公治罪。”
莘邇虛弱地搖了搖手,說道:“你去罷!”
唐艾要走,莘邇想起一事,又把他叫住,問道:“千里,射殺鳴宗的賊兵,找到了麼?”
唐艾答道:“龍驤所中的是流矢,不知是哪個賊兵射出的。不過,邴播諸將,已把俘到的秦虜盡數屠了!取彼等首級,於龍驤戰死之處,築成了一座京觀。明公可要去看一看麼?”
莘邇軍紀嚴明,一向禁止部曲殺俘,但對邴播等此次將俘虜盡數殺掉的事情,他卻是毫無降罪的意思,說道:“我就不去看了。彼等小虜,縱屠之,何以能解我恨?也不能慰鳴宗之靈。唯有剜呂明、姚桃之心,方能解我之恨;等到來日,兵攻咸陽,擒下蒲茂、孟朗,纔算能慰鳴宗之靈!”
唐艾喜道:“這纔是艾眼中的明公啊!”
當天,於縣外起高臺。
翌日,莘邇等登臨高臺,把麴球的靈柩置放於中,三軍縞素,繞高臺而立,爲麴球追悼。
莘邇題輓詩一首,寫道“男兒沙場百戰死,壯士馬革裹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懸於高臺的四面。
莘邇著甲佩劍,望向臺下的萬餘戰士,大聲說道:“一鼓未畢,而秦虜之姚陣已陷,龍驤威如神將,此日前戰中,汝等之所親見!守隴西大營,幾擒苟雄;御虜襄武,使孟朗以十萬衆,止步城下;轉戰陰平,大破蒲獾孫、同蹄樑!遍數而今海內雄將,勝龍驤者,誰人也?龍驤威名遠播,秦虜無不聞其名而膽裂之!卻於我大勝之際,不幸被鼠輩暗算!
“光復秦州之後,北取南安郡,西進天水郡,此龍驤將軍生前之遺願也!明日發兵,攻打首陽。待克首陽,再擊南安、天水!殺害龍驤將軍的元兇呂明、姚桃,現在南安。破南安時,獲呂、姚者,我奏請大王,重賞之!”
“光復秦州之後,北取南安郡,西進天水郡”這件事,是莘邇於前日,在靈堂中聽邴播等說起的。他拔出劍來,向天揮指,悲聲說道:“誓爲龍驤復仇!”
萬餘將士盡皆舉起兵器,齊聲吶喊:“誓爲龍驤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