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麴球的遺體卻當然不能就埋葬在襄武縣,當天只是給麴球開了一場追悼會,等打下首陽等城,回到隴州之後,莘邇打算再給麴球下葬。
追悼會開過的次日,莘邇率領三軍將士,出營西去首陽。
出城未有多遠,前頭的軍吏來報,官道兩邊的草地上,伏拜了許多的當地鄉民,還有不少本縣的縣吏、裡魁等。那軍吏稟報說道:“他們說是爲爲龍驤將軍送行的。”
莘邇便叫軍吏把他們推選出的幾個代表,帶到軍中,親自接見。
有四五人,三個是本地的鄉紳,一個是縣吏,一個是縣中某裡的裡魁。
諸人拜倒於隨行部中的麴球靈柩前,俱是痛哭不已。
郭道慶勸慰他們,說道:“我軍現在要去首陽,給龍驤將軍報仇,道上行軍,不可久駐。你們的哀思,龍驤在天之靈,已經知道了,且請君等帶着鄉民、縣吏們都歸家去罷。”
一個鄉紳抹着眼淚,說道:“麴將軍仁義忠厚,愛民如子,小人鄉中的百姓在聞知了將軍戰死的事情後,都自發地祭奠將軍,並有很多的人家,懸掛將軍的畫像於宅中,焚香祀之。”
五人中的那個縣吏和裡魁,曾經跟着麴球守衛襄武城,算是有過“與子同仇”的交情,且於衆人中,他倆也是見過麴球最多次的,因最是悲痛,捶胸嚎哭。
那裡魁一邊哭,一邊說道:“那日龍驤將軍突圍,召小人等聚見,與小人等說:待他離城以後,小人等便可假降秦虜,以免枉死秦虜刀下。又說,待他還師回來,光復襄武,再與小人等相見之時,把酒歡敘。龍驤的仁德,對下吏的體諒,世間少有!將軍的音容笑貌,猶尚在小人的眼前,將軍卻不幸被賊人暗害!一想到這裡,小人就痛不欲生,只恨非是小人身死!”
又一個年老的肥胖鄉紳哀聲說道:“就在王師與秦虜交戰之前晚,小人做了個夢,夢見兩羣螞蟻在佛陀腳下相鬥。白螞蟻中,一頭雄壯的大螞蟻咬死了好些紅螞蟻。此夢何意?小人原是不解,如今乃知,夢是反的,卻竟是預兆了龍驤將軍之亡!小人實在是太愚昧了,要能早點悟到此意,說什麼也要求見龍驤將軍,提醒他一下,小心賊人!”說着,拽起衣袖,擦拭眼淚,又朝莘邇下拜,說道,“將軍,剛纔聽那位將軍說,王師要去打首陽麼?”
莘邇把他扶起,說道:“是的。”
這鄉紳說道:“將軍此去,一定能夠馬到成功!”
莘邇見他信心滿滿的樣子,倒是感覺奇怪,不知他爲何有此把握,說道:“爲何?”
這鄉紳說道:“聞首陽的秦虜守將名叫石首,‘首陽’、‘首陽’,陽者,頭也,這豈不已經暗示了,石首必將死在首陽麼?是以小人說,將軍必能馬到成功!”
郭道慶在旁聽了這鄉紳的話,瞅他兩眼,心道:“這老頭兒又是夢見佛陀,又是拆字,卻是佛、道兩不誤。”
拆字這個東西,通常是道教講的。
北地雖然不像蜀中那般天師道一家獨大,但前代成朝的時候,就已有蜀中天師道的分支北上,現而下,關中、河北,尤其是鄰近漢中、蜀地的關中,亦是頗有天師道的信徒。
莘邇自是不信這類東西的,然而感於這鄉紳和別的那幾人對麴球真切的緬懷,就沒有說別的,只是說道:“那就承公吉言了!不過,這回無論如何,我總之是一定要打下首陽,以稍爲龍驤復仇!”把餘下的那幾個也都扶起,吩咐軍吏把他們周到的送走。
莘邇顧與唐艾、郭道慶等說道:“鳴宗鎮襄武,無非數月,而得民心、吏心如此!我不如之!”心中又是一陣絞痛,他止住話,不復多言,簡短地命令說道,“傳令三軍加速行進!”
……
襄武距離首陽不到百里,次日傍晚,莘邇率部抵至到了首陽城外。
曹斐、張韶、田居等出營迎接。
麴球陣亡消息,曹斐等人已知,與莘邇見罷,幾人共至麴球的靈柩邊,祭奠了一番。田居是麴氏的故吏,與麴球的感情最深,自聞到此噩耗之當時,他就甚是悲痛,今見到麴球的靈柩,泣不止聲,最後還是郭道慶把他攙起,扶着他回了營中。
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莘邇召聚諸將,商議攻城。
田居腫着眼,頭一個站起請戰,說道:“末將等圍首陽已近一月,每兩日一攻,城中的秦虜早已是疲憊不堪,所以至今城池未克者,石首悍將之故也。今將軍凱旋歸還,與末將等會於城下,定可一戰而拔其城!居敢請爲將軍先登。候破城後,居另有一求,敢請將軍允之。”
“石首悍將”云云,石首固然是蒲秦的悍將,但首陽之所以至今未破,卻不僅是因爲石首勇悍的緣故,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石首與同蹄樑剛好相反,他治軍向來嚴厲,其部可以說是秦軍中紀律最嚴的之一。《孫子》、《尉繚子》等兵法裡邊都有教導,如能使兵士畏我勝過畏敵,那麼部隊就能常勝。石首是這條兵法教導的忠實踐行者,他帳下的將士對他俱是俯首帖耳,畏懼異常,因此,他也才能在曹斐、張韶、田居等部的久攻之下,至今尚能守城不失。
莘邇問道:“什麼請求?”
田居惡狠狠地說道:“龍驤少年從軍,自少至今,凡所經歷,大小戰鬥,何止數十,獨亡於襄武!石首雖非襄武守將,然與呂明、姚桃,皆是孟朗前攻隴西時的部屬,此是呂明、姚桃之同惡也!等到打下了首陽城,居敢請明公允許,殺掉石首,盡屠其部,以祭龍驤英靈!”
唐艾發對田居的請求,說道:“東伐關中、蕩平河北,復我華夏衣冠於故土,此龍驤之遺志也!秦虜雖惡,而勢方強,今破城以後,如果盡殺俘虜,日後再與秦虜戰,勢必會阻礙重重,將無降者矣!田將軍此求,不可取!”
說實話,對邴播等人的殺俘之舉,唐艾就不贊同,但那是麴球才死,邴播等在悲憤之下做出的事,唐艾因也就沒有提請莘邇治罪於他們,可今攻首陽,這種事情卻斷然是不可再做了。
田居怒目相視,看向唐艾,說道:“唐千里,龍驤生前,對你甚爲看重,你就是這麼報答龍驤的麼?”
唐艾不理他,對莘邇說道:“明公,可以料見到,今隴西戰後,我定西就將會與秦虜頻繁接戰了,當此之時,絕不可以屠戮爲事,而當以仁聲開道!特別蒲茂,他喜歡用小仁小義來邀買人心,這種情況下,明公就更不能妄加殺戮,否則,就只能會是寸土之間,舉目皆敵矣!”
莘邇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說道:“秦虜的兵士,何足以告慰鳴宗在天之靈?便一萬秦兵、十萬秦兵,也比不上一個鳴宗!我日前已經說過,唯有呂明、姚桃的人頭,唯有蒲茂、孟朗的受擒,纔可告慰鳴宗!”與田居說道,“殺俘之求,君不必再提。今日議事,議的是怎生攻破首陽。”問諸人,說道,“君等各有何策略,盡請言來。”
田居面色難看,極不甘心,卻也沒有辦法,只能從令。
唐艾早有戰策,搖扇說道:“明公,今攻首陽,不宜久拖,最好是明天就大舉猛攻!”
莘邇說道:“哦?”
唐艾對自己的話做出解釋,說道:“襄武、鄣縣已爲我復,首陽而今,孤城一座;而明公轉戰千里,先敗蒲獾孫、同蹄樑,解了陰平之圍;再復鄣縣,繼克襄武,又敗呂明、姚桃,我軍現下的士氣正是高昂,且龍驤不幸身亡,是我軍而下又是哀兵也!前日悼念龍驤,三軍齊呼爲龍驤復仇,人人奮勇,無不痛憤,……以我此數勝之哀兵,攻彼久困之孤城,若各部併力,急攻之,立刻就能把首陽打下,殄滅守虜。
“如是緩之,或南安、天水的秦援會趕到,則不利於我軍矣!”
莘邇深以爲然,問曹斐、張韶、田居、郭道慶等,說道:“君等以爲千里所言何如?”
張韶受調,才從西域到達隴西郡的時候,本是壯志滿懷,想着總算是離開了那片荒涼的土地,從此可以大展拳腳,爲自己立下大功,光耀門楣了,卻不意石首敢戰,並那守城的秦軍,戰力也比西域諸國的兵要強得太多,首陽城竟是一塊硬骨頭,反過來這邊,主將曹斐則是指揮軟弱,常常猶豫不定,以致他從戰至今,寸功尚且未立。實話說,他早就是憋了一口氣了。
唐艾的建議,非常合他的心思。
張韶挺身而起,行個軍禮,赳赳說道:“唐長史所議,誠然上策!明公,首陽城北,有秦虜的營壘一座,與城內成犄角勢,這些天,末將與曹領軍、田將軍攻城時,常會被此營壘中的秦兵擾亂攻勢。末將敢請當明公麾令攻城時,由末將攻此營壘,爲明公斷除外擾!”
“好,就由你來攻!”莘邇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張韶以後,問曹斐等,“老曹,你們什麼意見?”
曹斐原本覺得,莘邇此前在戰場上取得的那些勝利,無非是運氣好罷了,若換了是他曹斐,他一樣能夠取勝,可現如今,莘邇那頭連戰連勝,他這裡,一個首陽都打不下,加上他之前被阻於兩山間的舊事,卻是不知不覺的,他對莘邇的評價起了變化,隱隱已有承認自己的能力比不上莘邇的下意識。故此,聽到莘邇的詢問,他諾諾而已,唯表示同意。
田居、郭道慶等也沒異議。
莘邇就定下,明日便盡起各營,共攻首陽。
……
首陽城中。
莘邇引兵抵至之事,石首已知。
其部下一將,略有智謀,進言說道:“莘邇部從東而來,此是襄武縣應已被其攻陷。隴兵的曹斐、張韶、田居等部圍我首陽近月,我城中將士乏力,已漸成疲;莘部若果已克襄武,今其至城外,則曹斐等部的士氣定然大振,其鋒不可當;將軍,我軍不如把城北營中的兵士及早撤回城中,深壁固守,以使其無功。等到南安、天水等郡的援兵來到,再作反擊。”
石首以一城,抗曹斐等的近月進攻,叫曹斐等連城頭都沒摸上來過,縱是知道莘邇善戰的威名,亦不免對隴兵頗是輕視。
他說道:“襄武如沒失陷,我軍固守不妨;襄武若已失陷,那我軍纔不該只是固守!”
那將愕然,問道:“將軍此話何意?”
“襄武要沒失陷,我軍從容據守,只要糧秣充足,守到何時都行;但襄武如果失陷,莘邇等欺我軍短日內不會有外援抵達,如我所料不錯,他肯定會馬上就發起急攻,以彼之銳,攻我之疲,首陽失之必矣!於此之際,我軍萬不可唯僅困守,而當攻守兼備,方可抵禦。”
“可是將軍……”
石首霸氣地一揮手,說道:“你不要再說了!莘邇部兵馬初到,軍心未穩,我趁此機會,一邊守城,一邊令城北大營擊之,勝之何難?戰而勝之,便襄武已失,可復得也。”不肯接受那將的建議,把城北營中的軍士調回城中。
那將試圖再次陳述己見:“將軍……”
石首不等他說,打斷了他,厲聲說道:“你要沮我軍心麼?沮軍者,斬!”
那將頓噤若寒蟬,半個字也不敢再說了。
……
翌日,莘邇發兵攻城。
莘邇豎軍旗於城上的矢石可及處,立於旗下,親自督諸將戰鬥。
張韶引部猛攻城北秦營。
餘下各部,俱攻首陽縣城。先以戰卒頂盾至城下,架起雲梯。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安崇等,接着各率敢死甲士百人,乘梯而上。高延曹、曹惠等騎將率精騎馳繞周邊。戰到酣時,屈男虎爲飛矢貫臂,血流被體,他拔鏃不退,越是悍勇進戰。攻城隴兵的士氣益奮。
戰未至午,克拔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