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道令旨先到,即“道智和尚招搖撞騙、裝神弄鬼”云云,叫莘邇不得聽之任之的那條命令。
看罷這道令旨,莘邇一邊心道:“聞聽道智和尚先前說動谷陰權貴,請求令狐奉撥錢給他開山,結果那幾個權貴被令狐奉罵了個狗血噴頭,看來不假,在愛惜民財這檔子事上,令狐奉與我的觀點相同”;一邊大感頭疼,腹誹不已,“叫我不得聽任,又不給處理的辦法,你令狐奉動動嘴,我不怕跑斷腿,可問題是,捐錢出力皆百姓自願,且人數衆多,我無有良策啊!”
卻不知,人的潛能大多是這樣被逼出來的。
瞧了這道令旨多時,莘邇想出了個權宜之計。
道智回到建康後,爲了保證鑿窟的目的能夠順利實現,地方勢族、郡府官吏,他兩手一起抓,出入張金等右姓之家的同時,憑着“夢授菩薩戒”的名聲,接連求見郡府大吏。也曾來拜謁過莘邇,莘邇公務繁忙,沒空和他多扯;宋翩、傅喬兩人喜好談玄,與他聊得甚爲投機。
莘邇提筆給宋翩寫了一道公文,將令狐奉的命令轉抄給他,文末寫道:“此大王之旨,君與道智相熟,可斟酌辦理。”
暫時沒有好的對策,先把此事推給宋翩。
此乃令狐奉的旨意,不信宋翩還會拖延不辦。
第二道令旨於兩天後送到。
這道令旨不像前道令旨,僅一旨而已,緊隨而來的還有大隊人馬。
此令旨的內容是:命莘邇協助撫夷護軍麴球,安撫郡內胡人,從中選精壯者編練成軍。
隨令旨來的那隊人馬,便是撫夷護軍麴球和他的百餘屬官、屬吏,以及五百部曲。
莘邇多日前給王都上了“收胡”已畢的奏書,此道令旨與撫夷護軍麴球等的到來就是令狐奉的回覆。
麴球是麴碩的從孫,年紀比莘邇大一點,今年二十四歲,面方如田,身長八尺,體格碩壯,沒穿褶袴,着赤錦袍,把袍子撐得緊邦邦的。
看到莘邇在城外相等,麴球把手舉起,跟從在他身後的屬吏、部曲立刻停下,他麻利地一偏腿,從馬上跳下,快步迎上,人未近前,笑語已到:“怎敢勞動督君出迎!愧煞愧煞!”
撫軍是六品官,比莘邇鷹揚將軍的本官低一級,但麴球出身好,是以莘邇沒有拿大,特地出來迎接。
待麴球行近,兩人對揖。
大半年來,莘邇見過的人不少了,論身高、體格,只有向逵能與麴球相比。
莘邇打量了麴球兩眼,讚道:“早就聽說麴侯有個孫子,魁傑雄武。去年在澤邊,閒聊時,麴侯幾次提到君,話裡話外,透着喜愛。那時我就想,要能何時與君見上一見,再好不過。不意相見於今日!名不虛傳。觀君體貌,英才偉士,果如風議,貴有封侯之狀①!”
麴球哈哈大笑,說道:“球,將種也。少在軍中,唯以搏殺爲好,不通經書,鄙陋之徒,何敢奢求封侯!督君家學淵源,又知兵善戰,連破兩郡胡落,德威遠振,纔是英雄。”
莘邇聞言稱奇,暗道:“果如傳言,此人確是灑脫,難怪麴侯那般愛他。”
當下閥族勢大,清談喧囂,士大夫鄙視將門,便連麴碩,也一直都在努力地往士人上去靠,麴球卻對本族的歷代爲將毫不諱言,自稱將種,只這份坦然,已是常人不及了。
莘邇笑道:“護軍未免過謙。”請他入郡,說道,“我已在郡府備下酒宴,請君入城,再作敘談。”
麴球往城門招望了下,說道:“我帶的人多,城就不進了。大王命我撫夷、組軍,撫夷還好,組軍只給了我半年的期限,時間緊張,我直接去牧場,先瞧瞧那些內徙胡虜的情況。”問道,“內徙的只有且渠、圖圖兩部,對麼?和鹿根、勒列兩部的胡落送來了麼?”
“我令和鹿根、勒列兩部,三落抽一,此兩部共計有落一千九百三十,應送到六百餘落,現尚有二百餘落未至。”
麴球回頭,喚了一吏過來,給莘邇介紹:“這是我的長史宋君,名蓋。”
宋蓋三十餘歲,七品印綬。
聞其姓氏,莘邇知他必是宋家的子弟,與他見禮。
麴球命宋蓋道:“派兩個人,帶四五從騎,現在去盧水草場,找和鹿根、勒列兩部的酋大,限以十日爲期,把他們欠缺的胡落給我送過來!”
宋姓長史恭敬地領命而去,遣人即赴盧水。
麴球笑對莘邇說道:“我自作主張,督君請勿責罪。”
莘邇心道:“此人不但豪爽,而且幹練。”笑道,“君負撫夷之任,這本來就是君的職權,何來責罪之有。”
護軍此職,最早是中央的軍職,稱中護軍,與曹斐現任的中領軍並稱,官三品。
隨後,用於地方,雖仍稱護軍,但演變至今,已與中護軍不同,不再是單純的軍職,且對轄內有了行政權,換言之,已經變化成爲了一種軍政合一的地方單位,多設置在胡夷聚居的地區,專管當地的胡夷諸事,——這也是爲何跟着麴球來的除了屬官、屬吏,還有兵馬的緣故。
且說那內徙的盧水胡部落,令狐奉、莘邇原本的計劃是,等胡落內徙完後,設置一個“邑長”來管理他們,但最終事與願違,內徙沒能以和平的方式完成,那麼,邑長也就不必設了,令狐奉索性一步到位,用“護軍”這種軍政合一的方式來對他們進行管理。
護軍既然擁有軍政合一的權力,也就是說,從麴球到郡起始,建康郡內所有的胡人部落,內徙的和留在盧水河邊的,都已經全都歸入了他的管轄範圍。
這是他的權力,他想怎麼幹就怎麼幹,莘邇並不貪權,自然不會因此生氣。
麴球看向莘邇的從吏,問道:“張君景威可在麼?”
“且渠、圖圖兩部的胡落基本都被內徙了,彼敗降之民,或藏叵測之輩,附近我雖駐紮了步騎,猶不得大意。景威脫不開身,來不了,在牧場恭候護軍。”
“好。那大王給他的任命,就等我到了牧場再宣讀吧。”
莘邇怔了下,疑惑問道:“主上給了景威任命?”
“咦?大王沒在下與督君的令旨中說麼?”
“沒有說。”
“哦。督君不是在呈送大王的奏書中,誇獎張君景威剛健有爲、治夷有方麼?大王因擢他司馬,把他調入了我的軍中,說是給我做個安夷、組軍的臂助。”
麴球下揖,笑道,“我以爲督君已知此事,原來督君尚且不知。張君想是督君帳下能幹的臣下,今被大王撥我部中,竟是我奪愛了。敢乞督君幸勿怪罪!”
好不容易弄到了幾個得用的僚屬,張景威還是其中出類拔萃的一個,在莘邇的心目中,僅排在黃榮之下,令狐奉倒好,隨手一筆,便把他調給了麴球。
莘邇臉上笑嘻嘻,心中一句“他孃的”翻來覆去,回揖笑道:“大家都是爲朝廷作事,什麼奪愛不奪愛的。景威沉穩果斷,今入麴君帳下,佐理胡事,適得其用。”
麴球告辭要走。
莘邇說道:“麴君不肯入郡,那我與君一道去牧場罷。”
之前的內徙胡落事是莘邇管的,現在麴球來了,需要做個交接;麴球不進郡,那就只能跟他一起去牧場了。
麴球知此中之意,並不辭拒,就與莘邇分別上馬,引着各自的從吏及他的兵馬南下牧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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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封侯之狀:面方如田在相術上是富貴之相。《南齊書·李安人傳》:“帝大驚,目安人曰:‘卿面方如田,封侯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