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奉旨擡起了臉,只垂着眼不敢和皇帝對視。
皇帝心頭怦然一跳,那眉眼和錦書有五六分的相似,烏髮如墨,皮膚白皙,極是落落動人的姿態。有一瞬他竟當是錦書在身邊,差點就要將她圈進懷裡來,暗暗平復了一會兒才強自定下了心神。
他瞥一眼通臂巨燭旁站立的李玉貴,哼道,“你揣摩朕的心思能表出花來了!好奴才,你膽子真不小,瞧瞧你當的好差事!”
李玉貴咚地一聲就跪下了,磕着頭顫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哪兒有這膽子!奴才一心一意爲主子,蒼天可鑑吶!求主子恕奴才愚鈍,給奴才個示下,叫奴才死也死得明白。”
李玉貴直嚇得打擺子,心裡把自己罵了個底朝天。真是豬油蒙了心的!自己是吃錯了哪味藥了,居然和太子同流合污想出了這個損招,分明是把老命往軋刀下推!萬歲爺是什麼人?他眼皮不掀一下就能洞悉天下,敢在他面前玩小九九,八成是嫌陽壽長了。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個屁!這丫頭越像錦書,萬歲爺越是想得明白,分明是想拿人替換錦書,聖駕之前豈容放肆?這回怕是要栽了!
李玉貴一面應付,一面打定主意死不認賬。像與不像不過各人的眼光,萬歲爺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他瞧誰都能瞧出錦書的影兒來,那說明情思深重,總不能逼着別人也說像吧!李總管有了譜,反正咬緊牙關不把太子供出來就行,倘或腦子一炸說漏了,那可就要壞大事了!
皇帝臉上倒沒有什麼怒容,只冷笑道,“你得了太子什麼好處,想出這麼憨蠢的路數來?”
李玉貴一悚,上下牙咔咔地叩起來,連話都說不囫圇了,磕磕巴巴道,“昨兒個太子爺叫人傳話給奴才,說不能隨扈,伺候不了皇父左右,囑咐奴才好好服侍萬歲爺,說回去有賞。奴才原就是主子身邊的狗,爲主子效命是應當的,斷不敢居功,所以回了太子爺說不要賞,請主子明鑑啊!”
皇帝皺了皺眉,牛頭不對馬嘴,這老狐狸分明是在耍滑,打量能瞞過他去?他是寧撞金鐘一下,不敲木魚三千,難爲太子的孝心了,出巡路上還安排了這麼出好戲。
他轉過臉去看那宮女,她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辮梢上的穗子也跟着輕輕的顫。他接了小太監手裡的棉紗帕子擡起腳,那宮女膝行着上前來磕頭,“萬歲爺,奴才伺候您吧。”
她秀面半擡,皇帝瞧了一眼,心裡隱隱作痛起來。對着這樣一張臉,即便知道是個贗品,還是狠不下心腸。他把帕子扔在她面前,她低頭爬過來,把他的腳抱在懷裡細細的擦,他垂眼問她,“你叫什麼?”
李玉貴躬身把銀盆撤下去,皇帝踩在榻前的軟鞋上,那宮女小心翼翼替他穿上棉襪,一邊應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叫寶楹。”
叫什麼似乎都不重要,皇帝又問,“你不是御前的人,原來在哪裡當差?”
寶楹斂神道,“奴才原本是尚衣局隨扈的,因着纔剛送東西來,諳達讓我進來伺候。”
李玉貴忙道,“司浴的長青先頭滑了一跤,跌斷了膀子,這會兒正吊着呢,不能當差了,奴才瞧這丫頭機靈,就自作主張叫進來了。”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祈人女子腳金貴,兒子大了,媽媽洗腳全不讓兒子看見,換個襪子都要關上屋門。爺們兒就不一樣了,光腳打天下,百無禁忌,太監伺候得,宮女也伺候得。
皇帝起身往御桌前去,邊走邊道,“往後別用這香了。”
寶楹怔了怔,欠身應了個嗻。李玉貴心下長嘆,太子爺這條道兒是走錯了,看看這情形,長相雖是沒法子變的,萬歲爺眼裡錦書還是獨一份,連同樣的薰香都不讓人家用,這不是吃了稱砣鐵了心嗎!
他抱着胳膊無比惆悵,崔貴祥這老小子不知是不是魔症了,本來是打定了主意把錦書往萬歲爺身邊湊的,誰知道一碗認親茶喝下去就找不着北了,對那丫頭那叫一個心疼肝斷,就跟捧鳳凰似的!她說不樂意叫萬歲爺擡舉,他就幫着想轍,還拖他一塊兒下水。要不是早年換了帖子拜了把子,他纔不夾在裡頭找不自在呢!還答應太子給錦書找替身,虧得萬歲爺沒接茬計較,否則依着他精明入骨的盤算,自己到最後定是撐不住的。
李玉貴垂頭喪氣的琢磨,越琢磨心裡越懸乎,怎麼隱約覺得後脖梗涼嗖嗖的,像有人在邊上吹風?回頭看,牛皮氈子竟有一處缺了個銅釘,連忙悄悄命殿裡的太監來,拿背頂住豁口。
要補上銅釘子,必定要弄出些聲響來,他偷覷皇帝,京裡今日的摺子還未到,此時是不會安置的。他壯了膽緊走幾步,打了千兒道,“啓稟萬歲爺,奴才斗膽擾您清淨,東南角上鬆動了,奴才叫人進來座實嘍。”
皇帝從書上調開視線應了,又瞥見帳邊侍立的寶楹,心裡莫名煩亂,便擺手道,“你下去吧。”
寶楹道是,飛快看了李玉貴一眼,卻行退出了御營。
李玉貴放下明黃帳幕,打了氈子出去找人,帳外警備森嚴,來往巡守的皆是卸了佩刀的二、三品紅頂子侍衛。他往檐下一站,遠處的侍衛統領立刻舉着火把跑過來,冑甲上的鑲釘相碰嘩啦作響,近前來低聲道,“李總管,萬歲爺可有什麼示下?”
李玉貴道,“圍營時太不小心了,角上缺了個鉚釘,回頭查查是哪個不要命的當的差。您趕緊打發人進去填上吧,萬歲爺正看書呢,倘或驚了聖駕,咱們都吃罪不起。”
侍衛統領聽了悚然一凜,忙不迭將手裡鬆把遞給隨侍,自己攜了釘錘,尾隨李玉貴入行鑾內。
帳內帷幕低垂,皇帝穿着石青色兩腋團龍常服,正全神貫注在一本《論衡》上。那帳內巨燭環繞,紗燈吊頂,耀得一室輝煌。皇帝相貌極清雋,只是眉宇間總歸是疏疏淡淡的,李玉貴攏着拂塵想,這些年很少再見皇帝開懷的樣子了,國事家事兩重在身,便是御了極,高處不勝寒。皇帝弓馬嫺熟,怕是隻有躍上良駒打馬行圍時,方能縱情大笑了。
侍衛統領到了豁口處,擱下手裡的東西,拂了箭袖給皇帝行禮,喚了聲“萬歲爺”,便是行通傳之事,怕落錘子動靜大,擾了皇帝的駕。
皇帝慢慢翻過一頁,手指微一擡,就表示知道了。
這時外頭虞卒報至中軍,再由隨扈大臣繼善回稟皇帝,說莊親王知道萬歲爺在此處駐蹕,風雨兼程已至前方十五里處,這會子在館子裡稍作修整,派了哈哈珠子先行來報信兒。
皇帝臉上隱有笑意,“難爲他了,替王爺備好氈帳和衣裳,省得回頭又落他埋怨。”
李玉貴喜滋滋應個嗻,心想莊親王一到日頭就出來了,萬歲爺再大的火氣,對着他就滅了大半了。
繼善道,“說是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入行轅給萬歲爺請安了,還帶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兒給您吶!”
皇帝笑道,“高皇帝子嗣單薄,姊妹們都婚嫁了,朕只有莊親王一個兄弟,原還想着倚重他,只可惜他對朝政半點也不上心,白糟蹋了那顆聰明腦袋,心思全花在頑上了,怪道老祖宗常說他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呢!”
繼善應道,“天下興亡皆在萬歲一人身上,萬歲爺是能者多勞。俗話說天道酬勤,萬歲爺是聖主明君,興國安邦何須假他人之手!咱們大英如今國力強盛,八方來朝,黎民百姓豐衣足食,這全是託了萬歲爺的福啊。”
皇帝淡淡道,“你不必給朕提醒兒,朕也知道江山社稷,責在朕躬。”他撂了書去捏那懷錶上的鎏金鈕子,按着時辰換算已到戌時三刻,他靠向九龍鎖子靠背,對一旁侍立的順子道,“你去問問陳蘊錫,奏事處的摺子怎麼這會子還沒到?”
陳蘊錫是後扈大臣,掌管着內務府和奏事處,皇帝點了名頭去問,離着挨訓斥便不遠了。繼善忙離了杌子起身道,“萬歲爺消消火,外頭雨大,想是怯馬,路上耽擱了。”
那邊哨口的陳大人正急得抓耳撓腮,脖子都盼長了,好容易看見一騎快馬破雨而來,那筆帖式翻身下馬,就地打個千兒,雨水順着玻璃頂子下的紅絨帽纓子嘀嗒直淌,渾身上下溼了個儘夠,卻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雙手呈上,哆嗦着道,“請大人恕罪,前頭大雨沖垮了路,奴才繞了十幾裡來的,求大人在萬歲爺面前代爲解釋。”
陳蘊錫胡亂擺手道,“你自己說去吧,萬歲爺有話問呢。”
那筆帖式垂手跟着往御營前去,帳內太監打起了軟簾,他屈膝跪在行轅外鋪陳的氈子上行大禮,氈子吃夠了水,一壓就往夾褲裡滲,這會兒也顧不得那些個了,一味在帳外遙遙朝皇帝磕頭,“奴才誤了時候,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只道,“罷了,你近前來回話。”
李玉貴指派人在御桌前鋪上油布,心下也知道皇帝肯定是要問宮裡的情形,便輕輕拍了拍手把帳內近侍都遣出去,又對繼善和陳蘊錫使眼色,那兩人會意,打袖請了跪安慢慢退出了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