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休沐,皇帝不必五更起身,可以稍遲一些。卯正三刻焚香沐浴,換上吉服吉冠,要空着肚子步行至齋宮,對天稱臣,三跪九拜,然後齋戒就正式開始了。
佛教稱清楚心中不淨叫“齋”,禁止身的過非叫“戒”,齋戒就是守戒,杜絕一切奢欲的意思。
皇帝戴上了齋戒牌就不能讓女子近身了,只遠遠對錦書比個手勢,帶着在隆宗門外守候的各路紅頂王侯大臣們,由十二個提香太監引路,浩浩蕩蕩朝齋宮方向去了。
錦書站在丹陛旁,對着初升的太陽長吁了口氣。成敗就在今日一舉,她緊張得心頭急跳,跨出了紅宮牆就是另一番自在繁華,能不能找着永晝權且不論,總要先自救了纔有出路。
她回螽斯門換上長袍馬褂,仔細編了個爺們兒的髮式,戴上頂結纓如意帽在鏡子前一照,有點女氣,不過勉強也能瞧瞧。摸了摸裡衣,夾層裡沉甸甸也有些分量,但凡賞賜的東西全都帶上了,錢是人的膽,跑到哪兒都少不得倚仗它!
收拾停當了,她又拿着桌上的夔龍小朝靴翻來覆去的看,李總管尋遍了各處值房和造辦處,闔宮找不出那麼小的粉底皁靴,最後在四執庫打點七皇子穿戴的差使上旋摸到了一雙,也不管合不合規矩了,匆匆就送了過來。她試着一穿,不大不小正合腳。
男人的靴子到底和女人的不一樣,青口鞋再怎麼跟腳,鞋口大,鞋幫子淺,走得太肆意,腳後跟就要給踩下來,不像這靴子,騎馬布庫全在它,那叫一個鬆泛寬綽。
她下地蹦躂兩下,這鞋穿着開溜正合適。到了這份上,可着勁顛兒吧,跑出去了乾點什麼都成,天南海北的,總有不一樣的際遇。
她往袖袋裡裝上幾兩碎銀子,開開門就往御花園去,一路低着頭走,好在今兒各宮小主都要齋戒,這會兒全上天穹寶殿拈香去了,道上也沒遇着什麼人。
悶頭趕到景和門門時卻出了岔子,迎面正碰上典儀局巡宮的太監,兩個藍頂子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叉腰喝道,“站住!哪兒來的閒雜人?怎麼在宮裡亂躥?懂不懂規矩?”
其中一個圍着她滴溜溜的轉,上下打量了,問,“你是什麼人?這後/宮之中是外人能亂闖的?何況還是個男人!說,你是哪位主子的貴戚?上宮裡來找誰?來幹什麼?進宮多長時候了?麻溜交代清了大家省心,要是不吭氣兒,那就別怪我們下手不客氣了,送內務府慎刑司法辦,到那會兒可沒你哭的地兒。”
另一個黑臉太監見她一味垂着腦袋有點上火,在她肩頭推了一把道,“啞巴了?不見棺材不掉淚?還是不把我們弟兄放在眼裡?您這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又大剌剌推了一下,吊着嗓子陰陽怪氣道,“沒臉見人是怎麼的?擡頭擡頭,叫爺瞧瞧明白了,好打發人往你家裡報信兒去。”
錦書沒辦法了,既然遇着了也矇混不過去,索性蹲了個安,楊起臉笑道,“諳達別嚷,我是御前的人。”
兩個人喲了一聲,他們常在東西六宮走動,什麼人什麼臉門兒清,就是認不出自己的親爹來,眼眶子裡也不能沒有萬歲爺身邊的大紅人兒啊!太監嘛,最會看人下菜碟兒,他們倆一換眼色,忙虛打個千兒,咧着嘴笑道,“這不是萬歲爺跟前的錦姑娘嗎!您這麼一打扮,咱們眼鈍,愣是沒認出來。您這是有什麼上差要辦呀?”
錦書朝北看了看,“這我還真說不上來,萬歲爺讓上順貞門上候着,有什麼示下這會子還不知道。”
兩個太監哦了一聲,暗道主子爺的心思誰敢猜啊,橫豎天上地下他最大,他愛幹嘛幹嘛,誰也不好多問一句。只是宮女弄了恁麼身打扮,鹽不鹽醬不醬的,壞了宮裡規矩是一定的,他們是專管這一門的,面前豎着這麼大個失儀不管,到底說不過去。
招風耳太監搓着手道,“錦姑娘,不是我們成心和您過不去,你這身行頭……是萬歲爺讓這麼打扮的?”
“可不!”錦書乾笑兩聲,故意動了動腳,“難爲李總管,把七爺的靴子都給借來了,叫就這麼穿着,回頭有差使要指派。”
兩個太監露出兩張似哭似笑的臉,對着瞧了兩眼,只好頻頻點頭。
這時夾道那頭有一隊穿袞服的人款款而來,等走近了一看,竟是皇后領着十幾位妃嬪,各自手裡執着檀香,在甬路上行香祈福。錦書暗呼不妙,一面福下/身去,恭敬道,“奴才給皇后主子請安,給各位小主請安。”
皇后穿着石青團龍比甲,把子頭兩邊摘了絡子,只插通草點綴,滿面的素淨莊重。看見錦書微一怔,眯眼打量了一番,方笑道,“錦姑娘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呀?咱們祁人姑娘文氣兒,沒見過穿男裝的,現下瞧了,還真叫人眼睛一亮呢!”
妃嬪們指指點點也議論開了,什麼怪腔怪調的話都有,有說孟浪沒規矩的,有說齋戒日失儀大不敬的,還有直截了當指着她說沒教養失德的。錦書昂着脖子乜了衆人一眼,這口鳥氣受得夠久了,馬上要出宮去,往後再不回來了,現在不發泄,要等到多早晚去?
她對那幫子狠狠瞪着她的女人們露齒一笑,優雅一欠身,心平氣和的說,“主子們說奴才失儀也好,失德也好,奴才聽見了,也記在心上了。等過會子見了萬歲爺,一定向萬歲爺請罪,就說奴才沒教養,給萬聖之尊丟人了,請主子爺另擇賢能者用之。各宮小主兒淑德含章,聰慧過人,像端主兒,多主兒,都是一等一拔尖兒的,奴才在鸞駕前算得什麼?可不敢自討沒趣兒!奴才自行請辭回掖庭做雜役去,請萬歲爺撥小主兒過養心殿伺候便是了。”
幾個女人俱一愣,萬沒想到這個夾着尾巴做人的前朝帝姬今兒會撒癔症,膽敢駁斥她們起來了。面面相覷了半晌,一肚子的氣,衝皇后肅道,“主子,您瞧這賤婢,皇后主子跟前也敢口出狂言,竟是一點兒教條都沒有了!她裝這怪模樣分明是給主子臉子看,主子統領六宮,豈容這賤人放肆!”
皇后一嘆,果然是一羣沒腦子的繡花枕頭,慕容錦書現在是什麼行市?甭說她還一口一個奴才的稱自己,算不上逾越,憑着她這會子的萬千榮寵,她就是指着這羣傻瓜的鼻子開罵,皇帝知道了能有半個不字嗎?何必硬鬥,拈酸吃醋就能佔上風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宮裡有的是心機深沉的角色,要從絲絲縷縷裡入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是誰嗓門大誰就有底氣兒的。
錦書聽她們”賤婢、賤人“的叫,咬牙哼道,“奴才在皇后主子駕前自不敢造次,只是小主兒說話要仔細,奴才再不濟,好歹是御前當值的,看着萬歲爺的面兒也該口下留德。不是奴才拿大,論出身,我也是皇族嫡出,可不是什麼野路子上來的。若是主子們瞧不上姓慕容的,那奴才就磕頭請太皇太后評評理,先皇考敦敬皇貴妃就姓慕容,難道小主兒們連着先皇貴妃也看不上眼嗎?”
這下妃嬪們噤聲了,合德帝姬雖未上皇后諡號,可畢竟是皇帝嫡母,皇帝每逢她生祭死祭必定要親自弔唁祭奠的,誰敢對那位皇貴妃有半分不敬!
皇后頗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張柔美的皮囊下有岩漿般炙熱的情緒。看着她那一身裝束有了計較,想是要和皇帝出宮去,倘或出去了再不回來,那皇帝和太子豈不都有救了?皇后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契機,她笑得愈發溫婉,對身後的各宮妃嬪道,“都是伺候萬歲爺的,一團和氣纔是正道,須知禍從口出,你們都是大家的小姐,更要謹言慎行纔好。”又說,“你們先行一步吧,我還有幾句體己話和錦姑娘說。”
衆人雖有些不服氣,既然皇后發了話,只得蹲身道是,按位份高低列成隊往甬道那頭去了。
皇后又打發了典儀太監,回身笑道,“好丫頭,這兩句話回敬得妙!你別同她們計較,她們也是可憐人兒,身在後/宮,誰沒有點兒私心?都是女人,丈夫只有一個,這裡頭的苦處你不能知道。”邊說邊抽出手絹掖了掖鼻子,上下掃視她一番,問,“你這是要和萬歲爺出宮去?”
錦書斂神躬身應了個是,“主子說今兒休沐,臣工們要早些回府歇着,主子也想出宮去散散,叫奴才跟着侍候。”
皇后點點頭道,“那路上要小心些,外頭不比宮裡,花子多,打油飛的也多,主子萬金之軀,好歹要多留神。”看了錦書一眼,頓了頓才溫聲道,“姑娘,我有一句話,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錦書心裡忐忑,料想也不會是什麼好話,反正是要出去了,權且聽一聽也沒什麼,忙蹲福道,“主子這是打奴才嘴呢!主子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奴才,奴才恭聆懿訓。”
皇后說,“懿訓談不上,太子接了賜婚的旨,這你知道嗎?”
錦書低聲道,“奴才知道。”
皇后打量她,她低着頭,纖細的脖頸拉伸出美麗無比的曲線,日光下一照,細嫩得蜜蠟似的。果然是個可人兒,怪道叫那爺倆死心塌地的。皇后的嘴角微沉,緩緩道,“太子接旨不是他的本意,他對你的情你是知道的,他太年輕,根基也不穩,是無可奈何。旨雖領了,可他的痛,我這個做母親的再清楚不過。你在,他的業障就不會完結,萬一哪天越了雷池,你忍心嗎?”
錦書悚然擡頭,“請皇后主子明示。”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出宮去了,尋着機會就遠走高飛吧。”皇后眼裡有灼熱的光,她急切道,“只要你願意,我派人在前門大街接應你,替你準備好車馬盤纏,你愛上哪裡由得你。只要你不再回來,他們父子就能和睦,就會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糾葛……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算我求你了,天涯海角,您總能找到棲身之所。這是爲太子好,你心裡有他,就不會願意看着他飛蛾撲火,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