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病勢沉痾,回稟了太皇太后,新人冊封就不來了,橫豎由老祖宗瞧着辦就是了。
錦書蹲了個雙安,規規矩矩跪在炕前等發落。太皇太后看一眼圈椅裡的皇帝,還是原來那種疏淡的樣子,似乎什麼都不在心上似的。
他面上雖這樣,腦子裡想些什麼,太皇太后還是知道的。這回是萬分的看重,否則後/宮女子晉個位份這類的小事情,他也不會巴巴的把人送了來。
只是這錦書真叫人頭疼得緊,好端端的爲什麼要跑?跑又跑得不得法,纔到易縣就給抓住了,然後又出了這檔子事兒,叫皇帝氣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兒了,在泰陵裡頭就臨了幸。
皇帝也是胡鬧的,太皇太后有些生氣,怎麼能在人家的陵地裡幹下這種造孽的事,傳出去還要不要臉面?他一國之君的名聲不是都要糟踐完了嗎!
老太太看看跪着的丫頭,低眉順眼的伏着,遭了這麼大的罪,心裡該有多苦啊,真是難爲壞她了!瞧瞧,瘦得下巴都尖了,跪在那兒脊背窄窄的,皇帝張開手就能比個大概了。
“好孩子,快起喀吧。”太皇太后照舊是拉她過來攬在懷裡,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說,“事情都成了這樣,你一個女孩兒家要名聲,你主子對你的心思你也知道,總要有個交待纔好。”回過頭去對總管說,“崔啊,你給宗人府搬個旨,就說是我說的,六嬪滿員了也不礙的,這個規矩可以活絡一些,給錦書晉個嬪位吧!位份雖不算高,卻也是個主位,等將來添上一兒半女的,依着你主子的疼愛,再一等一等的往上升。”
崔貴祥垂着手應了聲“嗻”,才問,“奴才請老佛爺示下,慕容主子的封號定了什麼?奴才好傳內務府上寶冊去。”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下,轉臉問皇帝,“你的意思呢?”
皇帝擡眼道,“孫兒也請皇祖母示下。”
太皇太后怕皇帝嫌給錦書的位份低,回頭心裡又不舒服,忙道,“按着祖制,皇帝親封也要從貴人往上晉,咱們這回算是逾越了。不過也沒什麼,錦書是皇族後裔,出身自然高貴些,就是封了嬪也不爲過,只是再往高處就不合適了。依我說,咱們位份是嬪,吃穿用度就照妃的規制來,年例三百兩,妝蟒織金、吃食油蠟都和四妃齊平,這樣不至於落人口實,自己也受用,皇帝道好不好?”
“全憑皇祖母做主。”皇帝嘴裡應着,去看錦書的臉色,她眼裡平靜無波,像是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似的。皇帝不由泄氣,手指在肘墊的繡花紋路上撫摩,低頭看襴袖上一圈圈的燙金凸繡,心裡空落落的,人也萎靡起來。
太皇太后看在眼裡也只有嘆息,這兩個冤家聚了頭,往後還有太平日子可過嗎?全靠老天爺保佑了!
她拍了拍錦書的手,和煦道,“封號就上‘謹’吧,取個諧音,也望你以後謹言慎行,盡着心的伺候你主子。”
錦書還是那淡淡的樣兒,下地蹲了個福,道,“謝老祖宗,奴才聽老祖宗的,一定不負老祖宗的厚望。”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又要操心皇帝翻牌子的事兒了。如今他得嘗所願,難免對其他妃嬪冷落,雨露均沾是最好不過的,倘或有了偏頗,鬧得後/宮不太平,那得多生出多少事端來啊!
“皇帝榮寵是好事,不過切不能太貪戀了。”太皇太后對錦書道,“我知道你素來懂事,皇帝萬一有個使性兒的時候,你要多勸諫着點。伺候他的人多,一團和氣最要緊了。”
錦書應個是,暗道這點倒不必太皇太后擔心思的,她本來就沒打算侍寢,敬事房銀盤裡的牌子上都不會有她的名號,更沒有獨佔榮寵這一說了。
太皇太后當起了和事佬,故意笑道,“這樣方好,你姑爸嫁了先帝爺,你如今也跟了皇帝,這樣倒沒亂了輩分兒,你和皇帝原就是一輩上的人,算來算去都是合適的。往後兩家化干戈爲玉帛,再添上個小子丫頭的,就齊全了。”
錦書勉強笑了笑,“老祖宗說得極是。奴才求老祖宗一樁事,老祖宗這兒敬菸上還短着人,下頭接手的規矩一時學不成,又要叫老祖宗生氣。奴才這麼撒手走了,榮姑姑一個人要掌事兒,要上夜,還要敬菸,怕是忙不過來。奴才想,老祖宗要是不嫌奴才呆蠢,奴才還在慈寧宮裡伺候老祖宗,等這回選秀完了,挑出拔尖兒的來,奴才再回毓慶宮去,求老祖宗恩准。”
太皇太后不由看皇帝,他眼裡的愁苦更甚,好好的爺們兒弄成了這副模樣,叫她這個做祖母的心裡生疼。她在錦書頭上輕撫,“好孩子,我知道這原是你的孝順,可眼下你才晉位,和你主子多團聚纔是正經。你不回自己宮裡,單在我這兒伺候,我怎麼能落忍呢?何況你主子那裡也短人呀,尚衣上不也要人伺候嗎?”
錦書並不去看他,只道,“尚衣監還有幾位當散差的諳達,換到御前也是使得的。老祖宗這兒不一樣,敬菸是和火神爺打交道的,萬一有個閃失,傷着了老祖宗,奴才要愧疚死了。況且萬歲爺最有孝心,自然也是答應奴才這麼做的。”
她說話向來滴水不漏,明擺着皇帝要是不答應,就是對太皇太后不孝,他還能怎麼說?橫豎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多熬可只有自己知道罷了。她在老祖宗跟前呆着,他還能借着請安看她一眼,要是她回了毓慶宮,那裡偏了些,她又不待見他,要見也不易。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這命運,真真是讓人莫可奈何!
風吹動檻窗上的竹簾,卷軸兩端的細穗子紛紛揚揚的飄起來。皇帝就在邊上端坐着,半遮的日影映照着他的萬壽篆文團花褂,綬帶上的日月祥紋灼灼生彩。他面目平和,瞥了錦書一眼,道,“謹嬪說得有理,孫兒也是這樣想。我們夫妻來日方長,有的是聚的時候。孫兒政務繁忙,有她在老祖宗身邊,也算替孫兒盡了孝道。”
殿內衆人皆一滯,皇帝和個位份低微的嬪妾稱夫妻,那是於理不合的。不論聖眷多隆厚,皇后以外,就算是皇貴妃,也不能和皇帝稱夫妻。連皇后在皇帝面前都要自稱“奴才”,何況是妃嬪!皇帝這樣說把皇后置於何地呢?
塔嬤嬤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覷,又去看錦書的反應,她站起來蹲肅,“奴才不敢。”
皇帝的嘴角微沉,別開臉去瞧月洞窗前鳥架子上的鸚鵡。那鳥兒腳上扣着纖細的鎖鏈,抓着鎏金的杆子上下翻騰,自得其樂。太皇太后這鸚哥養得有時候了,習慣了束縛的日子,忘了天有多廣闊,也忘了外頭的山水繾倦,這方窗臺就是它的全部,不也照樣活得有滋有味嗎?
皇帝只有自我安慰,她這樣的人硬碰硬是不成的,就像鷹,逮着了得熬上幾宿,熬光了戾氣和抱負,往後就好了,就願意乖乖立在人肩頭言聽計從了。
太皇太后無奈的嘆息,“皇帝既然這麼說了,那我姑且就借錦丫頭幾天,等下頭的人調理好了,再把她還給你。”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言重了,您把她留下是咱們的造化,您再這麼說,倒叫孫兒慚愧了。”
聽聽這話裡話外的,一口一個“夫妻”,一口一個“咱們”,當真是好得沒了邊兒。皇帝掏心挖肺的,這頭卻不怎麼領情兒,照舊是一副半冷不熱的臉子,太皇太后也覺得不好受,於是岔開了話題道,“我聽說太子往湖廣查軍餉的事兒去了?這一路道兒遠,你可派了禁軍護送?”
皇帝面上不動聲色,回道,“請皇祖母放心,他自有親軍護着,況且他也大了,往後常有要出京畿的差使,皇祖母不必太過操心。”太皇太后不好多說什麼,皇帝爲着錦書,和太子生了嫌隙,這趟又鬧出這樣的動靜來,好在太子辦差去了,否則必然又是一場風波。
正坐着無言,門上的宮女來回稟,“老祖宗,瑤妗縣主來給老祖宗請安了。”
錦書忙到皇帝下手站定,琢磨着這位縣主大概就是端郡王家的小姐,皇帝欽點的太子妃吧!上回在坤寧宮破五宴上見過一回,長得什麼樣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有股子孤高的勁兒,很有些母儀天下的派頭。
太皇太后直起了身子,撫掌道,“來得正好,我這兒有兩匹江寧新上貢的雲緞,本想打發人送她府上去呢,她倒來了。快請進來,皇帝也見見,到了年下就是一家子了,你可當上公爹了。”
皇帝聽了公爹這個詞,臉都有些發綠,草草唔了聲再不吭氣兒了,只轉過眼探究地看錦書。她會是個什麼神色?原本該當是她的位置,如今被人給佔了,她是不是恨得牙根癢癢呢?
錦書垂眼靜靜站着,一會兒正殿門前環佩叮噹,只聽春榮引着道兒說,“縣主仔細腳下,老祖宗在暖閣裡頭呢!”便領了人進了偏殿,轉過檻窗蹲了個安道,“回太皇太后、萬歲爺,瑤妗縣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