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眼裡噙着淚,強忍着不叫落下來,哆嗦着嘴脣道,“你要廢便廢,我這皇后還不如一根草——擋了你們的道兒,你早就苦於尋不着錯處開發我,這下好,我給你的心肝寶貝騰位置,叫我和我們哥兒在一起,要下地獄我們娘倆一道去!”
皇帝轉臉看錦書,她怯懦的縮在一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心裡劇痛,脫口道,“不勞你費心,等朕處置了你,皇后的座兒除了她,也沒旁人能坐!”
錦書目瞪口呆,惶然立着無所適從。
一直緘默旁聽的皇太后拍案怒道,“皇帝,祖宗家法,你可還記得?我聽到這會子,也不想管你們那些污糟貓的事兒,只一點,你要法辦太子,總要斷個出處。她!”皇太后臉拉得老長,斜眼乜着錦書道,“今兒非殺不可!她是前朝餘孽,安安分分的,我只當沒她這個人,還能眼不見爲淨,偏她做亂,挑唆你們父子之情。只怪我前頭手太軟,早辦了,就沒有今天的亂子了。到了現下,你竟還想立她爲後,莫非還要和慕容家平分天下不成?妖孽魘得你們爺倆反目,不殺不足以平人心!”
皇后咬牙切齒的笑道,“額涅,您最聖明,快些打發人勒死她!”
太后原本就和姓慕容的有芥蒂,慕容合德搶走她的丈夫,如今慕容錦書禍害她的孫子,矇蔽她的兒子。慕容家的女人就像個噩夢似的揮之不去,要擺脫,就只有斬草除根!
太后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恐怖至極,揚聲道,“孫獻忠,傳我的懿旨,讓內務府備東西送到毓慶宮去。”
壽安宮孫總管噤若寒蟬,發瘟似的左右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太后一眼橫過來,“去,這事我說了算!”
皇帝將錦書護在身後,冷聲對達春道,“沒有上諭,誰敢擅自出鹹若館,就給朕把他的腿砍下來!”
護軍們齊聲應嗻,“噌”地刀把子脫了鞘,把孫太監嚇得就地跪倒,趴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太后頗意外的看着皇帝,他向來極孝順,從沒有過違逆母親意思的時候。現在倒好,什麼面子裡子,全然不顧了,竟還打算拔刀相向。
“好,真是我的好兒子!你就是這樣爲君爲帝的?你皇考在地下也不得安穩!”太后氣得打顫,“你捨不得她,倒捨得自己的親生骨肉!”
太子爬過去抱住皇太后的腿,哀求道,“皇祖母,您別遷怒錦書,孫兒起事不是爲她……是孫兒利慾薰心,不耐煩當太子。孫兒……想當那統御華夏,撫有萬方的第一人。”
皇太后謂然一嘆,在他肩上捶了一把道,“你也是個不長進的,到了這時候還護着她,她害死了你了,我的哥兒呀!”
少不得又是揉心揉肺的抱頭痛哭,皇帝腦中一片迷亂混沌,原本妒忌發作,來鹹若館之前是抱定了決心要殺太子的,可在耳房裡聽了錦書那席話,赫然發現太子壓根兒夠不上威脅。謀反雖是大逆不道,卻也不是隻有一條死路可走,太后和皇后不鬧,他也不忍心真叫太子人頭落地。
錦書在一旁抹淚道,“萬歲爺,您要心疼奴才,就開開恩。”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奴才知道後/宮不得干政,您要叫奴才下半輩子好過,就饒了太子爺吧,他……太可憐了。”
她楚楚望太子,嘴脣微顫着,耗得幾乎油盡燈枯的悲慘模樣。皇帝怕她太過傷情,安撫道,“你別操心那些,只管將養你的,這件事兒我自會料理。”
皇后回頭,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慕容錦書,你喝夠了東籬的血,轉臉就賣便宜了?你且別得意兒,告訴你,要不是你長了一張和你姑爸肖似的臉,皇帝能瞧上你?你還不知道吧,你的萬歲爺,他擎小就戀他嫡母,這茬兒他和你說過沒有?我料着是沒有,因爲他那點子心思太不堪,他沒臉同你說!”
屋裡的人懼怔住了,皇帝驚得魂飛魄散,埋了十幾年的秘密猛地被人揭開了,那種鮮血淋漓的痛讓人窒息。他傻子一樣呆站在那裡,緊緊攥着拳頭,直攥出滿手的汗來。
“皇后,你犯了痰氣麼?混說什麼!”太后斷喝,自打她嫁進宇文家,這事就一直瞞到現在,果然生出反心的人養不熟了,挖空心思打聽來這些陳年舊愛事,放在手上成了最狠毒的武器。皇后向來聰明,如今敗北了,失心瘋了似的,口不擇言成這樣。這會子觸怒皇帝能落什麼好兒,真想拖着太子下地獄去嗎!
錦書低下頭去,極力隱忍着,心卻被撕碎了一般。他對她那樣好,只是拿她做替身嗎?看着她,想的是別人……她這些時候的喜怒都是白費,歷盡磨難,得來的幸福不屬於她,她淪爲了跳樑小醜。
什麼都沒了,她輕輕搖頭,活着做什麼?寧肯去死,也好過被他這樣踐踏。
皇帝生出不祥的預感來,她的神氣令他恐懼,他抓住她的手,“錦書,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她掙脫出來,“什麼都別說,奴才知道。”她強自笑了笑,這皇后讓人深惡痛絕,死到臨頭還是鐵齒鋼牙,自己得不着善終,也不叫別人好過。她不能讓她如意,再苦也要嚥下去!
“多謝皇后主子提點。”錦書衝皇后蹲了蹲福,眼裡是冷冽的光,“智者審時度勢,奴才要是您,這會子有氣力就多求求萬歲爺。”她轉眼看太子,“太子爺正在生死攸關的檔口,您和萬歲爺置氣,就是把太子爺往死路上推。您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嗎?”
太子別過臉,說不盡的絕望痛苦,她如今對他只有同情,他自以爲能勝過皇父的地方也湮滅了,他窮得一文不鳴,活着也是枉然,活着也是受罪。
他衝着高高在上的父親深深俯首,“請皇父秉公執法,兒子罪孽深重,不孝不善,再也沒臉苟活,請皇父賜死。”
皇后猛然回過神來,面上有了怯色,“皇上,您不瞧咱們十幾年的夫妻之情,也請瞧着東籬是您的骨血,他小時候,您有多疼愛他啊!”
不念父子情,個至於等到這時候?東籬再可恨,也不及皇后的億兆分之一,她殺人不見血,就衝她剛纔那句話,足以把她剮成個骷髏架子了。皇帝涼薄的直視她,“朕可以留太子性命,只是再不能在廟堂立足了。黜太子位,着即搬離東宮,上羊房夾道里自醒去吧!至於皇后你,你自絕於朕,朕成全你,你回去,等着朕的廢后召書吧。”
皇后苦笑,這樣的結果已是特赦了,她一敗塗地,再無所求,枕邊人無情,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
悵然一嘆,半晌吊線木偶一樣,機械的面朝皇帝跪下,叩首如儀,“聖明燭照,奴才高氏,謝恩。”
鹹若館門前甬道上莊親王匆匆而來,他向皇太后打千兒請安,看見青磚地上跪着的皇后和太子,抑制不住的彎下了嘴角。
“皇兄……”他眼瞼低垂,拱手道,“宮門上的事均辦妥了,悄沒聲的,誰也沒驚動。東籬……”他木着臉,深沉嘆息,“您是怎麼處置的?”
皇帝尚未開口,太子啞着聲兒道,“皇上明鑑,兒子不願鎖在那四方天下虛度日子,兒子求您準兒子剃度出家,從今隱姓埋名常伴古佛,日夜替皇父祈福,贖這一身骯髒罪業。”
莊親王愣在那裡,鼻子不由一酸紅了眼眶子。真就到了這田地,他幾次三番,費着勁兒拐彎抹角的提點他,他是吃了稱坨,或者是鬼迷了心竅,壓根兒的不兜搭他。這下走到了末路,好好的金枝玉葉,要圈禁,要剃度出家做和尚,可憐他才十五歲,這樣大好的年華啊!
“不成!”太后蹣跚着上前攬太子在懷裡,一瞬蒼老了似的,頸上的伽楠念珠顫動着,眼淚簌簌打在太子肩上,“你素來不愛吃齋唸佛,對着佛經就嚷頭疼,真要是皈依了,你叫我們心裡怎麼割捨得下?你一個爺們兒家,什麼想不開的?虧得也辦案子做旗主,喪魂落魄的,膿包樣兒叫人輕賤!就是關在羊房夾道里,將來好歹還有出頭的機會,若是入了空門,你這一生可就毀了,我的心肝肉啊!”
太子嘴角輕輕抽搐,想再看錦書一眼,終究是剋制住了。再多的留戀都無用了,不是你的,拼盡了全力也留不住。
“請皇父準了兒子吧,兒子……生無可戀,只求心安。”太子的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您不答應兒子,兒子唯有自裁了。”
皇帝喃喃道,“你這樣的身份,哪個廟宇敢收留你?”頓了頓,空乏的揮了揮手,“長亭,這事兒朕撂開手了,你去辦吧,好歹……體面要緊。”
莊親王躬身道嗻,皇后卻發起躁來,隔開左右的隨侍去拉太子的披領,揉麪團似的來回推搡,嚎哭道,“湛兒,你快些清醒吧,爲這女人葬送一輩子,你值不值?你纔多大的年紀,往後幾十年怎麼活?”
太子悽惶道,“母親,兒子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兒子和您說過,情願去死,也不要被囚禁着。眼下當真到了這關口,皇父仁慈,還有兒子挑選的餘地,您別替兒子擔憂,找個深山古剎修行,兒子參禪悟道,就能重活一遍。”
皇后和天底下所有母親是一樣的,兒子是身上掉下來的肉,疼到骨髓裡去,凝結了畢生的心血,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原本的掌上珠、忘憂草,如今混到了這一步,心裡嫉恨着都是錦書鬧出來的禍事,哪裡還能按奈得住,發了瘋般的撲上去要抓人,口裡狂亂喊道,“狐狸精,喪門星,你好狠的手段!”
滿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皇帝護着錦書往後退,達春手下的禁軍潮水樣的涌上來“救駕”,懾於皇后平日的榮寵尊貴,誰也不敢動手,只把她團團的圍住了。皇后隔着幾個人頭幹看着錦書躲在皇帝身後,抓不着打不到,又恨又惱急火攻心,竟眼前一黑癱軟了下來。
太子撲過去抱起母親痛哭流涕,錦書經歷了這樣變故,早已身心俱疲,軟軟靠在木兮身上只顧抽泣流淚。
皇帝揚了揚下顎,對皇后宮裡的宮女道,“扶你們主子娘娘回去,傳太醫院的人過去瞧瞧。”
衆人應是,七手八腳把皇后攙出了鹹若館。
“臣弟告退。”莊親王衝皇帝甩袖打千兒,轉過臉兒對達春道,“護送東籬出去吧,往神武門上派輛車侯着。”
太子轉身朝鹹若館門前去,走了兩步突又頓住了。再看一眼,最後一眼,今生今世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他回頭瞥了瞥,錦書淚眼朦朧的拿帕子捂着嘴,跨前兩步,似乎還有話說,卻叫皇帝拉住了圈進懷裡。皇帝偉岸,背過身去,山一樣的把她擋得嚴嚴實實。
太子惻然一笑,長吁一口氣,旋身出了門廊,挺直了脊背,在護軍簇擁下沿石路逶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