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人都散盡了,偌大的亭館殿宇裡只剩皇帝和錦書主僕。
皇帝頹唐靠在佛龕下,只覺乏累到了極致,好好的一家子成了一盤散沙,他的第一子,就那麼毀了。想起他纔出世那會兒,自己怎麼盡着心的寵溺教誨,紅糖拌着米粥怎麼一口一口的餵養,每每軍中回來,頭件事就是去瞧他,點點滴滴的積累起的父子情義,一瞬間就分崩離析了。
罷了,是父子緣盡了,多想也無益。至少還有錦書,她還在,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了。他長嘆一口氣,猛又一凜,才從這頭脫離出來,立刻又陷入另一種恐慌。
皇帝慄然擡起眼,她穿着翠綠描金敞衣,鬆垮的腰身,愈加顯得消瘦無依。凝眉望着他,臉上沒有喜怒,眸子黑白分明,目光冷冽,像是在看待一個陌生人。
皇帝最害怕她這樣的神情兒,把他隔在她的世界之外,比洱海里的水更涼薄,雖清澈透明,卻是徹骨的寒冷。
皇后說的那些話,她是極在意的,她沒法子原諒他,幾重的打擊疊加起來,她已經不堪重負了。
皇帝邁前一步,勉強揚起笑臉,“錦書,我陪你回宮去……”
她退後一步搖頭,“我不想再看見你,往後你別上我宮裡來了。”她倚在木兮肩頭,低聲道,“咱們回去吧!”
皇帝搶先一步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哀聲道,“你別聽皇后那些昏話,她是瘋了,朕沒有……”
她眼裡有瀅然的淚,襯着頭頂的海墁花卉藻井,臉色清白得叫人心驚。
“你一直都在戲弄我,你到底要作賤我到什麼時候?我那樣的……”愛你,再也說不出口了。勇氣分分毫毫的流失,她日夜積攢的相思,現在想來就像個笑話。他一直在隔壁,她那番心裡話他都聽見了!她捂着眼睛,只覺丟盡了臉面,甚至羞愧得想一死了之。她負了父母兄弟,拋開了國仇家恨,爲他淪爲不忠不孝的罪人,只爲報答他至死不渝的深情,誰知道老天竟和她開了個玩笑。她是透明的,他透過她的軀殼,看見的是另一個靈魂,她的姑姑纔是他最愛的人。
“你給我一個機會,聽我說。”皇帝的五臟六腑絞痛起來,挺拔的身姿再也站不直了,他微躬下了腰,彷彿這樣才能減輕疼痛。脊樑抵在供案一側的立柱上,藏傳佛教繁複的凸雕花紋硌得背生疼,他吃力的喘口氣,生怕惹她生氣不敢靠近,只低微道,“你和皇考皇貴妃不同,即使我一開始混淆,到後來也能區分得清……她是母親,你纔是朕摯愛的。朕對你的心天地可表,你怎麼爲了旁人挑撥的話和我使小性兒,傷了我們恩愛夫妻的情分。”
錦書冷笑道,“誰和你是恩愛夫妻?奴才微末之人,不敢高攀主子爺您,趁早別說這些,您說得乏累,我聽着也彆扭。”她蹲了蹲身子,“奴才這會子要去吃藥禮佛,想是這輩子都出不得毓慶宮了,萬歲爺把奴才的宮門封了吧,請內務府另給我身邊的人派差事,別耽誤了他們的前程。”
說罷再也不理會他滿面愁容,叫木兮攙扶着朝長信門上去了。
這回怕是陽壽到頭了,她自己心裡知道。太子爲了她弄得這般田地,她害了一個儲君不算,還搭上一個國母。皇太后咬着牙的要辦她,太皇太后在病中八成是還不知道,要是聽說了緣故,親疏遠近一比對,橫豎也饒不了她。自己在這宮裡成了公敵,哪裡還有她活命的餘地?
她腳下踏空着,木木的沿着青石路往南行。太陽明晃晃的,穿過碧色幽深的林木照下來,滿地斑駁的光點。頭上是蟬鳴鳥叫,身旁是水榭溪流,風景如畫間,她卻是再無心賞看了,頭上身上出了薄薄的虛汗,四肢也沒了氣力,要不是有木兮在,連皇帝的視線也走不出去。
木兮眼看她支持不住了,扶她在涼亭裡的石凳子上坐下,抽出帕子來給她掖汗,帶着哭腔的說道,“主子別急,奴才沒念過書,卻聽說過‘柳暗花明又一村’。萬歲爺纔剛也說了,他心裡最待見的是您,他還要冊封您做皇后呢,您怕什麼?那些個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誰還當個真?敦敬皇貴妃過去也有時候了,萬歲爺那會兒年輕,心裡暗生了愛慕或者是有的,少年不醒事兒,怎麼及得上眼下的全心全意?您快看開些兒,別叫奴才們擔心。”
錦書笑得涼白開樣兒的淡,沒有愛過的人不知道里頭的乾坤。她先頭還自信滿滿,轉瞬就尷尬透頂,像被人打了耳光似的難受。世上能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喪氣的事呢?她以往不緊不慢待人的那份溫存早就化作了冰,也懶得說話,扭頭只看着池上盛放的荷花出神——
春光正好,白色的蓮,紅色的荷,亭亭玉立,清香遠溢。
一隻銀翼的水鳥“唧”地聲震翅掠過,帶出池面上的一圈漣漪,逐漸向四圍擴散,引得荷莖款款搖擺,風一吹,便消彌無形了。
木兮枯着眉頭無奈地垂下嘴角,回身招呼花園裡當值的蘇拉太監上毓慶宮要肩輿,自己貼身隨侍着錦書,半晌也尋不出安慰的話來開解。這檔口她大約是什麼都聽不進去的,自己再聒噪,倒愈發惹她心煩,回頭發狠攆人怎麼好!
兩下里只是沉默,蟈蟈兒那頭不含糊,竹篾的二人擡輦轉瞬就到了。錦書定了心神上輦,斜倚在把手上發怔,腦子裡千頭萬緒理不出所以然來,索性閉了眼什麼都不去想,越想越自苦,悶頭扎進死衚衕裡,哪裡還有出來的時候。
進惇本殿,迎頭遇上了搖扇納涼的容嬪,想來是收着了慈寧宮花園裡的消息,看見她回來頗爲驚訝,直勾勾地傻瞧了半天,漸漸臉上不是顏色起來。乜了身邊的嬤嬤一眼,那蔡嬤嬤訕訕笑道,“謹主子,您怎麼回來了?”
聽這話頭子,似乎覺得她應該是賜死回不來的,她一入毓慶宮,踏上了人家地頭的感覺。
錦書這會子沒有好興致,用不上身邊的人駁斥,張嘴就回道,“我的寢宮,怎麼不該回來?叫我挪地方也得有上諭,我自個兒可作不了主。”說着繞過她們朝後頭的毓慶宮正殿去。
那蔡嬤嬤掩着嘴說,“也虧她有臉,要是我,臊也得臊死!整個兒一個掃把星,誰搭理她誰就遭殃。”
那嗓門兒着實太大,錦書一字不落的全進了耳朵裡。腳下停住了猛轉身,咬牙笑道,“我正是心火旺的時候兒,嬤嬤犯上做亂,這回可是撞到槍口上來了。”偏頭對蟈蟈兒吩咐,“今兒我要整頓宮務,叫門上太監進來,傳杖,好好給這刁奴鬆鬆筋骨!”
蟈蟈兒暢快哎了一聲,撒着歡的上中路上朝門上喊話,“外頭的聽着,主子發話兒了,給容嬪娘娘身邊蔡嬤嬤鬆筋骨嘍!”
毓慶宮的蘇拉太監和管事太監是皇帝專門挑了撥給錦書的,起頭跟的主子是錦書,一條心到底認準了人,誰把個不得寵的容嬪放在眼裡?加之這蔡嬤嬤平素吆五喝六,對誰都沒有客氣臉子,下頭的人早恨得牙根癢癢了。如今正經主子一發話,橫豎是得着了金牌令箭,齊聲應嗻,喜興兒得像是村頭上準備看大戲,亂哄哄擡春凳、扛笞杖、套牛筋,一溜浩浩蕩蕩往園子裡來。
容嬪大驚,沒想到她非但沒有給打擊得一蹶不振,反倒助漲起氣焰來了。她是主位,又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要是發起狠來,誰奈何得了她?自己心裡委屈,啞巴虧吃了沒處說去。昨夜翻牌子光記檔沒臨幸,到現在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她好面子,連貼身嬤嬤都沒告訴,臉上強笑心裡比黃連還苦。真恨她,又對她束手無策,她要打她的奶媽,她怎麼辦?
“謹姐姐,嬤嬤上了年紀經不住,您這是要她的命麼?”容嬪橫下心,上前一步道,“打狗要看主人,請姐姐好歹瞧着我。”
這會子不是柔弱可欺的樣子了,眼裡噙着寒光,真有那麼幾分狠戾的作派。錦書悠然一笑,這纔是真本色呢!
“妹妹這話說岔了,不是我不讓你面子,是這賤奴太可恨!她這回能當着我的臉罵我,下回就敢打我嘴巴子!妹妹拿她奶奶神一樣的敬,越性兒把她縱得沒了邊,既這麼,我不嫌麻煩,就替妹妹管教管教,也讓她知道什麼是規矩體統。”錦書頗有點衙門堂官兒升堂的架勢,對左右一喝,“來呀,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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