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罰跪,皇帝和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作,這讓太皇太后很是高興,提着的心暫且放了下來,掐着點兒,看錦書跪夠了一個時辰,便恩准她起來了。
錦書揉着膝蓋,對這次的無妄之災緘口不語,小命給涮着玩兒,往後肯定是常有的事,別的沒什麼,當差時更用一分心也就是了,心到手到,做得沒漏洞讓人抓是最好,可要是人家存心找茬,那憑你再精幹都沒用,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場,等哭過了還得這麼活着。
纔剛跪在穿堂口,西北風吹得她牙關直打顫,這會子起來了,腿僵着,身上又冷,這種苦真夠受的,春榮讓她到配殿裡的火爐子前暖和暖和,她伸手烤了半天,臉上烘得熱辣辣的,背上卻不覺轉暖,一陣寒一陣冷,就像在冰水裡泡過了性兒,再也解不了凍了似的。
西偏殿裡又傳來清脆兩長一短的擊掌聲,這是要敬菸的暗號,她忙搓了手過去,到太皇太后面前背過身子一劃火石,點上蒲絨,又拿火眉子引了菸絲,把煙桿子穩穩遞到了太皇太后嘴邊。
太皇太后咬了菸嘴,心裡暗琢磨,還真是個能忍辱負重的,罰過了,當差不使性子,臉上還是恬淡的笑,這宮裡能做到這樣的怕也沒幾個。於是才吸了一鍋就擺手作罷了,對她道,“我罰你,你怨不怨恨我?”
錦書微彎了下腰,“奴才不敢。”
太皇太后道,“我要聽真話。”
錦書迎上了太皇太后探究的目光,心裡百轉千回不知從何說起,只道,“奴才小時候曾聽姑母提起過老祖宗,姑母說老祖宗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生了一雙火眼金睛,什麼事都逃不過老祖宗的眼睛,老祖宗賞罰分明,最是公正無私的,奴才也覺得姑母說得對,所以老祖宗不論怎麼罰奴才,奴才都認,惹老祖宗生氣是奴才的不是,老祖宗叫奴才跪牆根兒,定是奴才做得不好,奴才絕沒有半句怨言。”
太皇太后微一愣,心道好丫頭,真聰明,知道合德帝姬在世時極受她喜愛,她常在人前誇她賢良,婆媳間的感情勝似母女,如今想來,就是瞧着故去的媳婦面上也不該爲難這個孩子,自己心裡裝了家國天下,卻把從前的東西丟了,如此爲人豈不汗顏麼?
皇帝取明治帝而代之,縱然是天命所歸,到底奪了別人家的江山,如今坐擁這萬里疆土,卻獨容不下這十幾歲的孩子,斷不是君子所爲。
此時已是巳末,到了傳膳的時候,崔貴祥進來打千討旨意,太皇太后點了頭,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對錦書道,“準你半天假,你歇着去吧!”
錦書謝了恩,重又退回到配殿,入畫下值回來,端了一碗蛋羹放在炕桌上,努了努嘴道,“快趁熱喝,這是膳房的貴喜偷偷給你留的,瞧你臉發青,腸子都凍成冰了吧?有熱呼東西下肚子,腸胃裡暖和了,身上就好了。”
錦書嘆了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慈寧宮的錦書又罰跪了,恐怕沒幾個人不知道的。
入畫看她直哆嗦,忙抽出值夜用的氈子披在她身上,因着過了年,宮裡的地炕都封了,只有一隻炭盆子可取暖,就把矮杌子往前挪了挪,“你別坐炕頭上了,到火前來坐着吧!”
錦書搖頭道,“我這樣挺好,喝了東西,這會兒暖和多了,那火烤得我臉發燙。”
入畫笑道,“就你臭美,都快凍死了,還顧得上臉面。”
錦書抿嘴一笑,拉過笸籮,穿了絲線開始繡襪子上的花,襪子是白綾稱着厚棉紗做的,合線捧在腳背上,針腳雖好,那根線露在鞋口外頭看着總礙眼,她就想着在上面繡上一溜碎花把線蓋住,繡着繡着花式就多起來,又是牡丹花,又是滿天星,才繡好一雙花開富貴的,是給太皇太后的,自己繡了兩朵梅,粉色的花瓣,嫩黃的蕊,好看又不僭越。
入畫還在邊上絮叨,她只顧垂着頭飛針走線,偶爾應上一句半句,就算打發她了。
大梅下了值進來,自己盛了飯,到鍋子前吃上了,宮裡當差的湊不到一塊兒吃飯,吃鍋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壽膳房備好了送來,前一個人吃完了,下一個人來,加了湯料還能接着吃,一直在爐子上架着,冬天也不愁菜冷。
大梅是個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湯呼呼的一通喝,邊喝邊道,“我瞧你下回就學太監們,在膝蓋上弄塊皮子墊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還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入畫呸了一聲,“狗裡吐不出象牙!”
大梅覺得挺無辜,眨着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麼?”
入畫是怕傷錦書的心,忙遞眼色給她,一面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當啞巴賣了!”
大梅咂出味道來,訕訕的不再說話了。錦書知道她們的心思,也不知該說什麼,她們都是爲她好,自己這樣,叫人操不完的心,說謝謝都多餘。
忽聽得外間一串凌亂的腳步聲,春榮猛地打了灑花軟簾進來,臉上怒氣衝衝的,衆人一怔,纔要問她怎麼了,見她另一隻手揪了一個小宮女的耳朵,往屋裡一拖,回身到美人觚裡拿了簟子,揚手就往小宮女身上來了兩下子,只因現在還穿着棉袍子,簟把子抽在身上撲撲的響,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宮女倒是沒被打疼,不過嚇得夠嗆,眼淚簌簌的往下落。
春榮氣得臉發白,恨道,“早該拿火筷子夾你的舌頭!沒眼色的!手腳本來就笨,當差又不盡心,幹着活還鬧上了,這會子打壞了萬歲爺親提的匾,怎麼辦?回頭讓護軍抄你的家,殺你全家的頭!”
小宮女只有十二三歲,嚇得跪下抱住了春榮的腿,顫着聲告饒道,“姑姑我錯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別殺我家裡人的頭。”
春榮擡腿就把她踢翻了,冷着臉道,“我沒那個本事救你,你闖了這麼大的禍,憑誰也救不了你!我常說讓你們留神當差,你們怎麼樣?就知道梗脖子!”
原來是才進慈寧宮的一幫粗使宮女年紀小,在當差時鬧着玩,打掃正殿時失手把殿上的“慶隆尊養”匾砸了下來,那是皇帝親筆,用琉璃鑲的框子,一旦損毀再難修復,這樣大的事早就報了上去,哪裡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費力氣,你到西偏殿跪着等候發落吧!”春榮被她哭得頭疼,胡亂揮了兩下手,“別哭了,這會子哭也晚沒的招姑姑們厭煩,快出去。”
小宮女站起來,抽抽搭搭的跨出配殿,春榮深深嘆了口氣,“這條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淺的,還要連累我。”
入畫道,“這羣小蹄子的確欠教訓,上年進來的也不知怎麼了,打不怕罵不怕,這回出了這樣的事,老祖宗總要嚴辦,以儆效尤。”
她們喋喋說着,錦書只覺背上發冷,腦子裡糊塗了,繡花針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卡卡響,渾身控制不住的打起了擺子。
春榮看她神色有異,忙伸手探她額頭,喝地吸口涼氣道,“燙得這樣怎麼還在這兒坐着?老祖宗不是準了你半天假嗎,快回榻榻裡去。”
錦書勉強放了針線,咕噥道,“纔剛還好好的……”
“節氣不對,你又在風口上吹了一個時辰,冷風都往骨頭縫裡鑽,不病纔怪。”入畫手忙腳亂的收拾起她的笸籮,“你先回去,老佛爺用了膳要歇覺的,茶水上用不着我伺候,到時候我上儲秀宮給你請太醫去。”
錦書應了,掙扎着下地,大梅擦了嘴來攙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處去,咱們順道。”
一路踉蹌着回了西三所梢間裡的榻榻,所幸炕還是熱的,大梅料理她躺下,給她掖實了被角,推開窗屜子往天上看,日正當空,闔宮屋宇上的積雪還沒化透,慈寧宮的單檐歇山頂在至高處,日光一照便顯露出來,黃琉璃瓦折射出萬點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回頭看,錦書頰上暈紅一片,很是虛弱無力的樣子,要是等入畫伺候太皇太后睡下再去請御醫,恐怕耽誤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往儲秀宮去。”
錦書昏沉沉嗯了聲,想道個謝也提不起勁來,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沒作下病,這回吹了風就不成了,真真病來如山倒。
心想睡一覺吧,說不定睡醒了就好了,於是合上眼,卻又滿世界渾渾噩噩的不安穩,怪夢一個連着一個,看到的盡是死去的人,她的父母親,一衆兄弟,好像又回到了以往的日子,大夏天的,在天篷里納涼,園子有魚缸有石榴樹,皇父把她往膝頭上一捧,講講霸王別姬啦,再說說給壓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撫撫她的臉,在臉蛋/子上叭地親上一口,“老十五,將來找女婿要找個有擔當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沒能耐,保護不了你們,一到緊要關頭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只顧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這樣多的苦……”
她抱着父親抽泣,遠遠看見母后戴着九龍四鳳冠,在宮女的簇擁下逶迤而來,卻不走近,在單翹五踩斗拱下駐足不前,隔着八字琉璃影壁囑咐她,“老十六離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墳上添一坯土,好叫我們安心。”
她的胸口劇痛,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哽咽着喊母后,母后並不動容,攜起父親的手,兩人有說有笑的漸漸遠去了,剩下她一人癱倒下來,對着突然橫亙在面前的大河痛哭流涕。
“不正常,你哭什麼!”身旁突然有個聲音冒出來。
她忙不迭擦乾眼淚擡頭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的對她道,“真不明白皇父爲什麼給你取了這麼個封號!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淚卻有那麼多!”
老十二上下顛着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若是有機會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瀾舟派去給咱們守墓的人不好好當差,神道上的樹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曬得咱們受不住。”
錦書忙道,“委屈哥哥們了,我也想出宮去,可宮裡守備森嚴,我出不去。”
老九道,“別急,將來且有你說話的日子,你去不了就打發人過去給咱們栽兩棵樹遮遮陽。”
錦書懵懵懂懂應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覺失笑,這個誑語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籠中鳥,又怎麼去栽樹培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