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隆尊養匾砸壞了,沒法修復了,這事整個後/宮都知道,那個當岔了差使的小宮女沒了,像蒸發了似的消失的乾乾淨淨,春榮是宮女裡的頭兒,少不得連坐,冤枉又無奈的吃了一頓家法。掌事姑姑捱了打,臉上掛不住,跑到沒人的地方咬着手絹哭了一通,哭完了還得回來當差,在太皇太后的暖榻旁侍立,後背抵着泥金百壽圖圍屏,那絲絲寒意穿透了老綠的褂子,直鑽進骨頭縫裡去。
如今是早春,闔宮的地炕已經封了,慈寧宮西偏殿的四角供上了炭盆,春榮取了大狼皮褥子給太皇太后搭在腿上,道,“天才亮,老祖宗仔細受涼。”
太皇太后讓塔嬤嬤推了窗屜子,打眼一看,春日的霧連着天上的雲,灰濛濛的一片。
不知哪裡不順心,長長嘆了口氣,殿裡的人皆一凜,把頭垂得更低。太皇太后轉眼看春榮,那丫頭腫着兩個眼泡,就是打了粉也遮不住,原本哭喪着臉在慈寧宮是犯忌諱的,念在她值夜辛苦,又無端惹了這無妄之災,白受了皮肉之苦,便也不和她計較,只道,“你還委屈上了?那匾要是個平常物件,砸壞就砸壞了,可那是皇帝親提的字,是我六十大壽上特地命人裱了送來的,是他的一片孝心,你沒有好好調理下頭的人,就是你的不是,要是下回不想挨藤條,就給我看緊了那些惹禍精。”
春榮忙跪下磕頭,縱然再委屈也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上臉子,老祖宗算是顧念她的,要是按着罪論,自己也要痛打一頓攆出宮去的。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一說誰家閨女在宮裡犯了事給趕出來了,那可是丟盡了三四代的老臉,甭說圖往後找好人家了,連着父母親戚都要被人戳脊梁骨,這輩子還沒活明白呢,就算完了,要嫁人,要麼是淨身師,要麼是屠戶,不是幹損陰德行當的,人家都不要你,齊頭整臉門第好的誰討不着老婆?也只有那些殺豬宰羊,騸人騸馬的願意和你湊合過日子。
春榮的頭磕得咚咚響,邊磕頭邊道,“老祖宗菩薩心腸,奴才嘴笨,可心裡都知道,老祖宗是疼奴才的,謝謝老祖宗還把奴才留在慈寧宮,奴才一定更盡心的伺候老祖宗,報答老祖宗的大恩。”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起來吧,以後緊着點心就行了。”
小宮女在太皇太后榻前鋪排開油布,司浴的綠蕪搬着銀盆進來,放下請了個雙安,“老祖宗吉祥,是時候浴足了,太醫院進了新帖子,往木瓜裡另添了兩味藥,給老祖宗活血暖膝的。”
春榮半蹲下給太皇太后褪了鞋襪,把兩隻腳抱進盆裡,綠蕪替下她,使了手法開始仔細的揉捏穴位。自打上回錦書提起來要給太皇太后泡藥浴,太皇太后一試之下大覺有用,後來就命太醫院研究浴足的帖子,於是就有了三伏天用杭菊花引,三九天用溫木瓜湯引,這些天來太皇太后精神頭強了很多,一泡腳就念叨好,再喝上一盞建蓮紅棗湯,安詳和樂得神仙一樣。
泡足要用上兩柱香的時候,等藥性都滲透進肌理裡去纔算完,直把太皇太后的雙腳泡得綿軟了,再使兩條用金線鎖了萬字不到頭花邊的綿巾子裹住腳,點揉腳心上的涌泉穴,春榮給尚衣的宮女使個眼色,那宮女用大紅漆盤託着一雙厚綿紗襪子來,單膝跪下給太皇太后穿上,太皇太后照例把兩隻腳比齊,要看一看襪子上的線和鞋口是不是對準了,可一入眼不是平常憨蠢的一道線,竟是有人在上頭繡了牡丹和一對小小的蝶,針腳平整,繡功也極好,這花開富貴繡得栩栩如生,稱着壽字紋的緞面鞋幫,果然是討喜得很。
太皇太后和煦的笑起來,“真是好看,是哪個丫頭想起來的?人都說三十丟紅,四十丟綠,我這麼大的年紀了,還在腳上扮俏,讓人看了豈不笑話。”
話雖這樣說,到底是喜歡的,樂滋滋的看了又看,但凡是女人,憑他多大年紀,心底裡總是愛些花啊粉的,這個大家都明白,就是要給後輩的兒媳婦,姑娘們留份兒,偶爾的扮上一扮也不爲過。
塔嬤嬤也湊過來看,笑道,“在腳上,沒誰看得見,就好比被窩裡穿花衣裳,自己知道就是了。我瞧這種靈巧的心思,也只有那位想得出來了。”
“那位”指的就是錦書,太皇太后眼裡有種看不透的神色,停了會兒才道,“錦書和她姑姑真是像,一樣的細心敞亮,明治皇帝雖然荒唐,倒是生了個好女兒。”
太皇太后很少提起她的嫡媳,宮女們是大英開國後才進宮的,並沒有見過先帝爺的原配,只知道她是大鄴的長公主,是明治皇帝的胞妹,當時的先帝爺是南苑國的王,姬妾不少,卻沒有嫡妻,皇帝就把合德帝姬指給了他,婚後兩人甚是恩愛,先帝爺幾乎爲她廢除了後宮,可惜合德帝姬沒有生養,先帝爺的子嗣不多,只生了當今聖上和莊親王兩個兒子,剩下一溜都是郡主,於是把九歲的皇帝送給她撫養,皇帝在她身邊呆了五年,後來她病勢沉珂,不久就故去了。
六年後皇帝起兵奪了慕容家的天下,照常理來說,合德帝姬雖然姓慕容,可她嫁給了宇文家,還是皇帝的嫡母,上尊號怎麼都該是先皇后的名份,可皇帝大概是出於對生母的考慮,只草草封她一個皇考敦敬皇貴妃的頭銜,把她葬在了孝陵之外,先帝墓室的另一邊是空的,是留給孝章嘉皇太后的,相愛至深的兩個人沒能同穴而葬,被兒子生生拆開了,衆人暗自咋舌皇帝的無情,也越加可憐那位悲情的合德帝姬。
太皇太后的思緒被拉得很遠,宮庭之中總有些不能言傳的隱晦,縱然是皇帝,心裡也有不願讓人發現的秘密。和錦書處了幾日才發現她和她姑姑那樣的像,倒不是外貌,而是時常流露出來的神態,那種低頭淺笑的樣子,有時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是一樣的。皇帝在合德帝姬身邊長到大婚,他熟悉他的嫡母,自然更加註意錦書,少年時的愛慕能持續多久,誰也說不準,皇貴妃陵墓雖在孝陵以東二十里,但每逢生祭死祭皇帝必定輕車簡從前往弔唁,宇文家的男人長情,如今有個大活人擺在眼前,皇帝還有忌憚嗎?太皇太后越想越覺大事不妙,混沌沌歪在金錢蟒大引枕上,半晌也不言語。
塔嬤嬤是跟了太皇太后幾十年的老人了,連皇帝都是她看着長大的,太皇太后心裡有事逃不過她的眼睛,忙岔開話題道,“通嬪過不了幾天就要臨盆了,昨兒還吵着要吃瓜仁油松穰月餅,奴才一早就上小廚房做好了,回頭叫人送過去吧!我瞧她肚子尖尖的,八成是個小子,也不知宗人府擬什麼名字。”
太皇太后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來,“按着序齒是排十一的,由着宗人府去辦吧,等擬好了自然呈上來,幾個裡頭挑一個就成了。”略一頓,指着雕花門上的緯幔道,“我常覺得那個顏色晃眼,你打發人把幔子換了,咱們也學學乾清宮,換上湘妃竹簾吧!”
塔嬤嬤應了個嗻,就讓春榮帶了人上庫裡挑選去了,太皇太后把偏殿裡的人都支了出去,方問道,“錦書這會子病得怎麼樣了?”
塔嬤嬤端了纔剛崔貴祥送來的糖蒸蘇酪擱在炕桌上,從琺琅盒裡取出銀勺躬身雙手託上,一面回道,“昨晚掌燈的時候像是好了,誰知夜裡又發作了一回,折騰了大半宿,到四更才退了熱,苓子出來的時候蘇拉正巧送藥過去,這會子吃了藥發了汗,想來應該沒什麼了。”
太皇太后心不在焉的吃了兩勺,覺得沒什麼胃口便撂下了,只道,“我越瞧她越像敦敬皇貴妃,當年皇帝被他皇考罰跪的事你還記得嗎?”
塔嬤嬤站在一邊發愣,那件事哪能忘記,皇帝那時候年輕,不知怎麼對他嫡母生出了些怪念頭,被先皇發現了,這樣尷尬的事張揚不得,先皇又恨得牙根癢癢,就把他押到宗祠裡跪了三個時辰。塔嬤嬤猶豫道,“老佛爺是怕萬歲爺把錦書當成敦敬皇貴妃?奴才想不會吧!十四歲的半大小子不懂什麼是男女之情,纔會對皇貴妃有那種心思,如今兒女都成羣了,依着咱們萬歲爺的睿智,這些早拋到爪哇國去了,小時候的那些少不更事怎麼好當真呢!”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但願我是杞人憂天,往後皇帝來晨昏定省就讓錦書避開,看不見了也就沒想頭了……這瀾舟和長亭兄弟倆怎麼一點兒都不像?長亭那個二愣子隨他母親,整天大大咧咧沒一點兒心事,瀾舟打小就叫人捉摸不透,說像他皇考吧,先帝也不是那個性子,你說他隨了誰了?”
塔嬤嬤打趣道,“這奴才可說不好,您的孫子,您比誰都知道,不像先帝,不像先祖,還能像誰?”
太皇太后終究笑了出來,指着塔嬤嬤道,“你也學會放刁了,真是難得得很吶!說起長亭,他上雲南督查水利,這一去大半年,看來在外頭歡實得很,連過年都不想回來,掐着算也是時候了,怎麼還沒上摺子說要回京?”
塔嬤嬤想起了那張笑嘻嘻的臉,莊親王原來叫瀾亭,後來爲了避皇帝的諱,才把瀾字改成了長,兄弟倆相貌很像,五官臉型都隨先帝,可性格卻是天壤之別,一個天生是做帝王的材料,高高在上,又矜持又冷淡,另一位是個一腔子到底的,帶點江湖氣,和誰都自來熟,三句話沒說就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把他派出去也是無奈之舉,他一聽說朝廷要指派欽差上雲南治水防夏澇,就猴急得連王府都不回了,軟磨硬泡了小半個月才讓皇帝點了頭,這下往南一走,就像除了腳絆子的鷹,真正的天高任鳥飛了。
太皇太后心裡實在是念得慌,自言自語道,“這趟回來再不能讓他出去了。”
塔嬤嬤搖頭道,“就莊王爺那脾氣,您想拴住他,還真得使一把子氣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