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恭敬道,“回萬歲爺的話,我師傅二月打頭就出去了。”
皇帝合上摺子,錦書忙上前取沒批的替換下來,把批閱過的收進盒子裡,復又退得遠遠的,垂首侍立。
皇帝不急着看奏章,擱下筆,若有所思,“太皇太后侍煙上還有誰?”
錦書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又不好問,只得應道,“得力的原就只有我師傅,平常要是有什麼顧念不上的,還有榮姑姑替着,等下月我師傅一走,侍煙上正經就奴才一個人了。”
皇帝半晌沒說話,又執了筆批軍機處的摺子,或者是軍務上沒有棘手的麻煩事,一連兩本下來勾批得遊刃有餘。
座地的大薰爐裡點着蘇合香,暖閣裡窗戶緊閉,門上又掛着閃緞闈幔,一室內沒有半絲的風流動。那個薰爐子是鎏金的貔貅樣式,貔貅的嘴大張着,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惱,塔子燃燒的煙就從那張大嘴裡衝出來,筆直的一縷嫋嫋往上升騰,等觸到了屋頂上的五爪金龍再四下翻滾開,看着很是得趣。
錦書換摺子換得勤快,走道不直着走,故意往那座香爐偏過去,衣角帶動出風來,然後就拿眼角偷偷的瞄,看有沒有把那縷煙刮散了,不論散或不散,總歸回到先前聽差的地方,靜站一會,等再要收換摺子時,塔子燒出新的煙也續上了,如此循環往復,樂此不疲。
她滿以爲別人發現不了她給自己找的那點小樂子,其實皇帝眼睛尖,早就瞧在了眼裡,一邊作勢批摺子,一邊淺淺勾出一笑來,心想到底還是個孩子,這麼無聊的的事情還玩得那麼歡實,換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顧。
不經意的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癒的緣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強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問,“可大好了?”
錦書收回心思,肅了肅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都好了。”
皇帝復又低頭看摺子,頓了頓慢慢的說,“今年往熱河,你也一道去吧!太皇太后離不了你。”
錦書打了個愣,萬沒想道他會說這樣的話,自己這輩子竟還有出宮的機會!腦子裡走馬燈似的把外頭的世界憧憬了個遍,她生在京裡,卻沒到紫禁城外見識過,自打她出生後大鄴內憂外患就沒斷過,熱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動用車馬人力,大臣護軍要隨扈,一開拔浩浩蕩蕩,光車隊就要幾十裡,等於是把整個朝廷都搬到熱河去了,大鄴國庫空虛,窮得底兒掉,哪裡動得起!說來真可悲,避暑山莊是大鄴先祖開國後建的,她是大鄴的帝姬,頭回上熱河卻要跟着篡位的逆臣去,這算哪門子的恩典?
皇帝見她面上並無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熱的謝了個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頭不像宮裡,規矩鬆散些,人舒服了,沒那麼一板一眼,心也軟乎些,就變得好說話,更容易親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這些年八成把她憋壞了,以前她在掖亭呆着,他想不起來也就罷了,眼下她到了慈寧宮,又當這份差使,太皇太后煙癮兒大,不得敬菸的人,既然跟前沒旁的人替,帶上她也是理所當然的。
皇帝心情愉悅,摺子也不批了,倒着往邊上一扣,對錦書道,“取宣紙來。”
暖閣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備用的承德宣紙,錦書忙請了紙,拿如意鎮好,皇帝換了狼毫在硯臺裡蘸飽硃砂,錦書卻行退後,站得遠,也不知他寫了什麼,只看走筆生花,洋洋灑灑如流水,等寫完了招呼她去看,她遲疑着上前,那貢紙御筆寫的是一篇鑽牛犄角似的寶塔詩--
天下文章屬三江,三江文章屬敝鄉。
敝鄉文章屬舍弟,舍弟向我學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無表情的問,“怎麼樣?”
錦書一躬身,“萬歲爺天下第一。”心裡嘀咕,這人真是自大得沒救了,就是不寫這首詩來標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獨一份,誰敢有什麼異議,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拿腦袋耍着玩。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着不太滿意的樣子,“就這樣?”
錦書了悟,做皇帝的就愛聽人誇,光說他天下第一還不夠,於是想了想道,“萬歲爺才思敏捷,錦繡文章,萬歲之書,雅俗共賞,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來,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詩悶聲笑起來。
錦書提心吊膽,皇帝向來喜怒無常,要是哪句話說岔了不入他的耳,回頭又該整治她了。心裡直打鼓,就偷眼覷他,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裡頭含着千山萬水似的,可惜就連開懷時都是極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興,這樣的一張臉天生叫人覺得遠,不論做什麼表情都不夠生動,美則美矣,卻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聽宮女太監們私下裡談起,皇帝跟前的人再盡心,怎麼捨生忘死的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從不透露半點,宮裡的人背後常說,萬歲爺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連笑都不會咧嘴的人,誰也走不近他,莫說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開了說話。
皇帝笑夠了,擱下筆道,“朕說的不是自己,朕是說熱河的行轅。你去過避暑山莊嗎?”
錦書無力道,“奴才沒去過,奴才長在宮裡,出了神武門連東南西北都不分。”
“這趟正好走走。”皇帝捲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戶下的藍釉字畫缸前,隨手往裡一插,扭頭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頭的大英,是怎麼一片歌舞昇平的盛況。”
錦書垂下頭,應了聲嗻。皇帝轉過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楠佛珠捏在手裡把玩,推了窗槅看,外面廊廡下齊整的掛了一遛簾子,風一吹前後微微的擺動開,伴着颯颯的風聲,一派賞心悅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爐頂上的煙散了,有風進來,錦書身上老綠春袍子的下襬也隨風翻飛,臉上先前出了層薄汗,被風一吹,涼颼颼的夾着寒意,時候稍一長就有點冷,不由生生打了個冷戰。
皇帝見了合上窗屜,眉頭皺了皺,“你冷嗎?”
錦書自打進了乾清宮心裡就一直沒底,實在不明白皇帝是什麼用意,也不提起永晝,拿“二人擡”擡了她來就是爲了讓她伺候筆墨嗎?正胡思亂想着,被他一問登時激凜了下,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揹着手在室內慢慢的踱,地上的金磚倒影出一個挺拔的身姿,錦書不敢擡頭,一味的垂眼看地上,皇帝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沉聲道,“你來請安是誰出的主意?是李玉貴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側,翻轉的襴袖袖口上祥紋繡花繁複,密密的落滿金銀絲線,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條游龍,游龍張牙舞爪,龍首很是猙獰,錦書對這種圖案那樣的熟悉,心緒也平復下來,回道,“不是李諳達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來的,李諳達心眼兒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風,特地打發人備了小轎擡奴才來的。”
皇帝哼了聲,“牽強附會。”
錦書愈發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當真計較,話鋒一轉,冷冷道,“你不敢?朕瞧你膽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過近了,打量這宮裡誰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識趣就該遠着,別等大難臨頭了才後悔,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錦書只覺腦子被狠狠撞了一下,腦仁兒突突的疼起來。主子好壞不論,總有人心疼肝斷的護着,出了岔子背黑鍋的橫豎是奴才,太子這事兒真是把她冤枉壞了,這口氣憋在肚子裡,又能和誰去說?遇着這麼糟心的事,只有咬着後槽牙忍着,還能怎麼!
皇帝看她臉色慘白,連帶着嘴脣也沒了顏色,那雙眼睛霧靄沉沉,幾乎滴下淚來,也不辯駁,只應了個是,然後抿緊了嘴,又委屈又倔強。
皇帝愣住了,他不過順嘴一說,怎麼像犯了什麼大錯似的?她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倒弄得他訕訕的,想多和她說幾句的雅興剎時敗了大半,心煩意亂之際,便揚了聲喚,“李玉貴!”
李玉貴一聽這聲音不太對勁,心都要從嗓子裡撲出來了,佝僂着背進來打個千兒,“萬歲爺有什麼吩咐?”
皇帝拉着臉道,“把她給朕照原樣送回去,叫常四來更衣。”嘴上說着,連看都煩看她,揮了揮手,也不知是對誰說的,一連兩個“快去”,把李玉貴唬得不輕。
李總管慌忙示意錦書行跪安,拍掌傳尚衣的太監進來伺候,自己領着錦書出了西暖閣,到抄手廊子上滿臉懊喪的說,“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麼惹萬歲爺動怒了呢!”
錦書福了福,道,“諳達,對不住了,差點兒給您惹事兒。”
李玉貴直搖頭,滿以爲這丫頭有福,這回擎等着叫敬事房記檔了,沒想到是這麼個結局,按着形勢來看,八成是錦書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時機。李總管垮着胖臉,哀聲嘆了嘆,“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你是個聰明人,天下易了主,這已經是變不了的事了,俗話說,人在人情在,人死兩丟開,心裡的仇多,也不能當飯吃啊!你別怪我嘴賤,我真是爲你好,還有順子,好歹求我關照你,我才管這閒事,我這真是給自己找晦氣!”
李玉貴肚子裡有本賬,捧出個小主來,不說貴妃、貴嬪的,哪怕就是個貴人也成啊,多個朋友多條路,往後有什麼長短,萬一她得寵,萬歲爺跟前能說上話,本來多好的牌面兒,要什麼來什麼,天曉得怎麼就詐了和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這丫頭沒造化,人家巴巴的等着,只愁沒這根杆子可攀,她倒好,心氣兒高,死腦筋,這會子告吹了,還有沒有下次真說不準。宮裡漂亮女人多,萬歲爺龍牀上也不缺美人,再說國事繁忙,幸許一轉腳,就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錦書還是不鹹不淡的清水臉子,李玉貴徹底服了,對她再沒什麼指望了,遠遠招了招手把順子叫來,努努嘴道,“萬歲爺發話了,讓把錦書原樣的送回去,你去打發陳六他們備轎吧!”
順子道,“劉全鬧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陳六擡吧!”
李玉貴想想也行,順子和她有交情,也許能開導開導她,就點了頭道,“這會兒正到了萬歲爺用小食的時候,估摸也沒你什麼差事,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順子嗻了一聲,把錦書安頓在廊檐下,自己上聽差房裡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