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裡詢問錦書的病勢,回來時是由李玉貴陪着進園子的。
皇帝還在遊廊下,不知哪裡來的好興致,一手插着腰,一手託着鳥籠子,往池子前一站,嘴裡吹着哨子逗逗鳥,瞧着就像關外在祈份的大爺,早晨起來遛鳥,大馬金刀立在鬧市口的架勢。
李玉貴很久沒見過皇帝這麼鬆快了,往籠子裡一看,那鳥不是鸚鵡,不是畫眉,也不是藍靛頦,是隻鴿子。渾身的白色,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環,環到了胸前擴大,像個兜肚,兜肚上有亮光,紫紅色的,短紅嘴,砂眼,走路帶扭,非常的討人喜歡。
順子直撓頭皮,真沒見過鴿子養在鳥籠子裡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就慢慢的說,“這鴿子叫紫環,前胸帶閃,瞧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極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隻來。水聲打得沒話說,平時要喝燕窩泡的水,吃精糧,很難伺候。”
李玉貴御前當了六年差,只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這些玩意兒,沒想到還會給鴿子相面,當即忙恭維道,“萬歲爺真有學問,天下就沒有咱們主子不知道的事兒。”
皇帝乜他一眼,就煩他拍馬屁,轉手把籠子遞給了旁邊的園子總管,小太監託着銀盆來給他淨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漬,垂着眼皮問順子,“差當得怎麼樣了?”
順子打了千道,“回萬歲爺的話,錦姑娘大安了,熱都退了。”
李玉貴躬着身回稟,“錦書這會子在西暖閣候駕呢,說萬歲爺打發人去瞧她萬不敢當,要給萬歲爺磕頭謝恩。”
皇帝手上動作一頓,轉眼打量李玉貴,心道什麼磕頭謝恩,一定又是這狗奴才的主意!這羣人平常閒着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聖意,腦子轉得比陀螺還快,雖然可惡,有時卻也撞到人心坎上來。皇帝喜怒向來不形於色,只板着臉對李玉貴道,“朕看你後脖子離了縫了,早晚是個上菜市口的料。”
李玉貴並無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說,一個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話說出了口,反倒不必擔心真要挨刀了,便覥臉道,“奴才不怕死,只要伺候好了萬歲爺,就是叫奴才腦袋搬家也是奴才的榮耀。”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邊走邊道,“從哪條道上走的?”
李玉貴這麼多年的差當下來,練得比黃皮子還精,就好露個臉,賣弄聰明,皇帝一問,他知道這趟的差使是辦下來了,連忙哈着腰回話,“錦姑娘大病初癒招不得風,奴才使了人拿‘二人擡’擡到西暖閣去的,是從壽安門前過的。”
皇帝不說話,腳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並不急躁,仍是從從容容的。行至長信門上了肩輿,敬事房太監唱個“起駕”,擡輦的太監穩穩調個頭,一路浩浩蕩蕩往乾清門而去。
日頭斜照過窗屜上的竹簾,斑斑駁駁的光影打在鏡子似的地面上,風吹動了簾子,那亮點也隨着悠悠的輕顫,忽遠忽近,忽明忽暗。
西暖閣裡一室靜謐,錦書在垂花門邊端站着,視線落在花梨佛手架捧着的戧金宣窯魚缸上,缸裡養了兩條大正三色小錦鯉,缸的正中央放了塊精雕的石頭,石頭雕成了一條瘦長的漁船,船頭上坐着一個垂釣的老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缸底悠哉的這兩尾錦鯉相映成趣。
她才退熱不久,身上還有些虛,時候站久了腦子都木然了。渾渾噩噩間思量起李總管的話來,皇帝打發人來問是天大的福氣,叫她不要和福氣過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宮來當面給萬歲爺磕頭謝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的說得頭昏腦脹,心想時運不濟,逃也逃不掉,只有抱着胳膊忍一忍,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於是梳頭淨臉,上趕着到了這裡,可皇帝卻又不在。到現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麼關係?他幹什麼要差人來問?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這屋裡都是御用的東西,半分動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裡總犯春困,來前又吃了蘇拉送的藥,這會子背上正發汗,錦書抽了帕子掖額頭和鬢角,心裡愁着皇帝要是現在回來,她這副狼狽樣子豈不御前失儀?正忐忑時,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她心裡一突,忙隨着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往正殿接駕。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擡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對視,錦書深深的肅下去,只看見一雙繡滿金龍的麂皮靴子打面前經過,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閣裡去了。她纔要舒口氣,後面又來一雙粉底皁靴,靴子稍一頓,立時感覺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錦書擡頭看,李玉貴對着她使個眼色,手指在身側偷偷勾了勾,是讓她近前問安呢!她雖不明白他的用意,卻也不得不照他說的做。
其實她總覺得皇帝應該是不待見她的,前朝帝姬還活在宮裡,簡直就是多餘,李玉貴是出於什麼考慮把她往皇帝跟前湊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徹了,無非就是皇帝還指望從她這裡得到永晝的消息吧!
她的脣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這回是打錯了算盤,莫說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寧死不會說,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這麼多年下來悟出了一句話,事到臨頭須放膽!眼下活着一天就是賺的,自己再謹小慎微,也抵不過宮裡這麼多主子挖空心思的成天找茬,哪天主子們的好耐性用盡了,那也是她陽壽到頭了,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能嚇倒她的!
皇帝在描金軟炕墊上坐着,李玉貴正小心翼翼的請下他頭上的暖帽,躬着背,萬分虔誠地把帽子供在一隻粉彩帽桶上,然後回身,對着皇帝道,“萬歲爺,慈寧宮敬菸的錦書來叩謝萬歲爺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門口進來的人身上,依舊是清冷寡淡的。她直直在磚面上跪了下來,伏下身,嘴裡說,“萬歲爺派人來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來的福份,奴才無以爲報,只有在聖駕前磕個頭,多謝萬歲爺垂詢。”真是再平常不過的官面上的話,皇帝聽着,不置可否。李玉貴是最會看形勢的,瞧着時機差不多了就悄聲退了出去,手一比劃,還帶走了站殿的兩個小太監。
宮女怕皇帝招了風,早在聖駕折返之前就把窗屜子合上了,落了窗閂,連風吹動竹簾的響動都沒有了,西暖閣四下裡寂靜無聲。
皇帝嗓音低沉,只道,“起來說話。”
錦書應個嗻,起身垂手站在一邊聽吩咐,原以爲皇帝會草草問上幾句,或者直接把她打發出去,她身上疲乏,就盼他說“你跪安吧!”,誰知等了好一會兒全然沒有動靜,不由微微擡眼看過去。
皇帝恰巧站起來往御桌前去,錦書退了半步,也沒聽見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着轉個身在一旁佇立。
那御桌上鋪着明黃的幃,四個角上皆有垂地的宮絛,桌上一應的文房用具,及厚厚兩沓待批的摺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出一支烏木紫毫小楷,那筆是御用的上品,筆身上篆着三三兩兩的掐金絲流雲紋,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錦書正有些茫然失措時,皇帝擡手抿了抿筆尖,“朕要批摺子了。”
錦書回過神來,忙欠了欠身道,“奴才這就叫順子進來伺候。”說着鬆了口氣,便要退出去尋人。
皇帝擡頭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朕準你退下了嗎?”
錦書心頭一緊,怔忡之間也忘了規矩,竟和皇帝對視起來。
她站得離他不甚遠,面龐瑩瑩如玉般,因着驚愕,眼睛睜得大大的,愈發顯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立刻低下頭,扇子似的睫往下一蓋,徹徹底底將他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皇帝從沒這麼不受人待見過,笑容一時僵在臉上,尷尬間頗有些惱怒,正待要發作,卻見她上前兩步,取了墨盒裡的漱金硃砂墨塊,打開楠木硯盒蓋,用銀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硯上,腕子一轉便細細的研起來。
那方硯是新近上貢的端硯,雖然開了鋒,倒還是頭回用。錦書六歲開蒙,父親時時口手相傳,因此對文房賞玩很有心得,看這硯材質細膩綿厚,心下讚歎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時越加愛惜,攜了袖子緩緩的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圍,然後由外及內。新墨新硯,略一轉就發出沙沙的細碎之聲,硃砂色漸漸濃郁,豔麗得讓人不敢逼視,她微擰着的眉頭舒展開來,似乎什麼不快都隨着墨塊的轉動消失殆盡了,滿世界只剩自己和這方伏虎端硯。
皇帝手裡拿着摺子,視線越過黃綾封,落在那隻研磨的手上--
皓腕纖纖,皮肉下青色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麼香,淡淡的,若有若無,隱約間直鑽進人鼻子裡來,還有那眉眼間朦朧含着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貴妃一般無二。
皇帝恍了會子神,見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摺子提筆來蘸。錦書擱好墨塊躬身退後,原本不識字的宮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諱的,橫豎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沒什麼,可她識趣兒,皇帝知道她能看會寫,她離近了必然忌諱,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曉槅子旁,低眉順眼斂神站着。
摺子是熱河都統上奏的,大抵是說今年承德行轅需修繕擴建之事,零零總總算了筆賬,戶部審覈後方把奏章呈上來。前兩年交夏國事頗多,耽擱下來未能成行,今年瞧着年景好,北方雖有戰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來這一段沒什麼着實要緊的大事,熱河的行宮的確要重新整頓纔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出行總有衆多宮人隨從,若是連駐蹕都從簡,豈不叫天下人看笑話!
皇帝御批寥寥幾筆:知道了,一切預備不可過費,準爾所奏。
一行草書下來,尾勢一頓收了筆,突又想起了什麼,轉眼朝錦書看去,問道,“你師傅幾月裡放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