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之後探出李玉貴那張哭笑不得的臉來,他喲了一聲,忙打千兒笑道,“太子爺怎麼在這兒?萬歲爺纔剛還說要到上書房聽各位爺作學問呢!”
太子臉色極難看,他一哼,冷笑道,“你這殺才,打量我不知道是怎麼的?皇父這會子龍體抱恙正歇着呢,你敢拿這個來唬我,好大的膽子!”
李玉貴仗着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紅太監,所以並不怵,只不過也不敢太過造次,畢竟眼前這十五六歲的少年是儲君,將來的大英皇帝,他要是不知死活的得罪了,往後有他好日子過的。轉爾膝蓋骨一軟,咚地就給太子跪下了,磕了個頭道,“千歲爺息怒,奴才就是長了顆牛膽也不敢糊弄您啊!奴才說的是實話,萬歲爺歇了一早上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氣,還在迴廊裡溜達來着,順路溜達到了上書房。您要不信可以問大師傅去,奴才句句實話,請太子爺明鑑。”
太子斜眼乜他,氣呼呼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下出什麼蛋來!要叫我知道你滿嘴跑馬,仔細爺當場法辦了你!”轉身對錦書眨了眨眼,故意冷聲道,“回去代我向太皇太后請安,節下差事多,課業也忙,等回頭撂了手就去給老祖宗磕頭。”
錦書會意了,深深肅下去,“奴才恭送太子爺。”
太子微勾了勾脣角,揹着手朝上書房去了。
李玉貴憂心忡忡的看着太子和錦書聯手演雙簧,其實聰明人心裡門兒清,太子是爲了見她才告假出來的。可憐了萬歲爺,一聽說是錦書陪着春榮一塊兒來的,着急忙慌的打發他從月華門出來攔錦書。萬歲爺嘴上不說,其實心裡念得緊,他琢磨主子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消萬歲爺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幹什麼,所以緊趕慢趕的從鳳彩門直奔出來,剛要邁出內右門,便聽見太子和錦書說的那些話。
到底還是孩子,張嘴都是意氣話,什麼不做太子,不進祖墳,只因還年輕,萬事都欠考慮,以爲有了喜歡的人就能什麼都不要了。真要這樣,再過兩年瞧瞧,準得後悔。
李玉貴神色複雜,搖着頭,對錦書謂然長嘆。看上去挺機靈的丫頭,怎麼就不開竅呢!萬歲爺一次又一次的折騰,難道她一點也不明白?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既然能接受太子,怎麼不能接受皇帝?放着現成的好福氣不要,倒去夠那風裡的鈴鐺,惹得萬歲爺發了火,廢太子的事兒未必幹不出來,到時候大家臉上不好看,這又是何必呀。
錦書心有慼慼焉,霧氣濃,也不知李玉貴聽了多久的牆角,要是把話捅出去怕要壞事!她謹慎的道個萬福,“諳達忙呢?”
李玉貴歪了歪嘴角,“萬歲爺知道你來了,來了怎麼不進去?他老人家正上火呢,你還是隨我去請個安吧。”
錦書莫名的心虛,囁嚅道,“萬歲爺怎麼知道我來了?”
李玉貴咂了咂嘴,“我說姑娘,咱們萬歲爺是什麼人?有什麼事能逃過他的法眼?你當春榮聖駕前敢說假話?他直剌剌的問,春榮敢不答嗎?”
錦書垂下了眼,“我還要等榮姑姑上庫裡取菸絲呢!”
李玉貴驚愕地低呼,“我的姑娘,您這是叫我爲難呢!取個菸絲值什麼,聖上傳召,你還想抗旨不成?再說春榮姑娘已經走了,你就是等到霧散了也不中用了。”
錦書茫然立着,怎麼走了?明明說好在這裡碰面的,這回撂下她一個人算怎麼回事?
李玉貴看她呆愣,便道,“榮姑娘何等的聰明人,你這會子下了值,誰管你的下落?萬歲爺既然問了你,自然要見你,她還等着,那她豈不成了傻子?姑娘,快走吧!天冷,溼氣又大,回頭受了寒可不好。”
錦書磨磨蹭蹭,萬般無奈。一想到皇帝要見她,心裡就嗵嗵直打鼓,要是現在來道旨意讓她回去該有多好!她挪着步問,“諳達,您知道萬歲爺找我有什麼吩咐嗎?”
李玉貴瞥了她一眼,“這我哪知道!萬歲爺的心思誰也說不上來。其實這話原不該我這個做奴才的說……姑娘,您是一點兒不明白?”
錦書咬着嘴脣不說話,她也不想聽什麼金玉良言,女孩家天生靈巧,這個年紀上尤其是十樣心思。她又不是木頭人,這一來二去的總隱約能感覺到些什麼,可她對皇帝既恨又怕,皇帝是九五之尊,天字第一號的霸主,難保進了他的寢宮不會出什麼事……
錦書漸行漸慢,終於頓足不前了。
李玉貴回頭看,那張臉白得跟鬼似地,生生的把他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不走了?我瞧姑娘臉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
錦書帶着哭腔道,“諳達,我不想去,請您在萬歲爺跟前回個話,就說奴才已經回榻榻裡去了,成不成?”
李玉貴慌忙搖頭,“這是欺瞞皇上,要掉腦袋的死罪,姑娘快別那我開涮了,去不去的由不得你啊,還是快走吧。”
錦書只覺五臟六腑縮成了一團,腿肚子突突的抖,忍不住打起了顫。李玉貴看她那模樣着實可憐到家了,便好聲好氣的勸慰道,“你眼下不去,依着萬歲爺的性子,又得指派二人擡去接你,我們費點事倒沒什麼,倘或鬧開去,只怕你的名聲就大了。上到太皇太后,下到妃嬪小主都要找你的茬,你想想,這樣好嗎?其實萬歲爺召你也沒別的,無非說說話,扯扯閒篇,了不起讓你伺候着進點茶水,用個藥什麼的,就是要臨幸……”
錦書幾乎癱軟下來,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玉貴。李總管被她看得發毛,咳嗽幾聲乾笑道,“也要敬事房記檔上牌子。姑娘,說句不怕您惱的話,要是萬歲爺這會子就……您可升發啦,晉答應,晉貴人,再往上到嬪,到妃,到皇貴妃……哎喲我的姑娘,您是前程似錦吶。”
錦書曲腿肅下去,哀聲央求,“諳達,我和太子爺您也知道,求您替奴才回明萬歲爺,奴才實在沒法子。”
李玉貴寒起了臉,上上下下打量她,壓着聲道,“姑娘這是不要命了?宮女和皇子私通是什麼罪,姑娘是宮裡長大的,應該比我清楚。在這深宮之中別說活得好,就是要活下來,也要深思熟慮不能踏錯半步,您怎麼還往自己身上攬?您自己捨得一身剮,那太子爺呢?您忍心把他拉下馬?”李玉貴站直了身子拿眼眄她,“您要是真這樣,我可就當您是存了心報復二位主子爺了。”
錦書哆嗦着說不敢,自己死活無關緊要,真要害了太子可了不得。
李玉貴看她有了鬆動,連哄帶騙的拉到了鳳彩門前,這是乾清宮的偏門,萬歲爺歇在後殿的東小室寢宮裡,過了養心殿再往前就到了,眼看着差事能卸下了,她又扒在門上不肯挪步了,那神情像是要推出去殺頭似的。李大總管頭疼欲裂,左右都有輪值的太監,況且是皇帝要見的人,罵又罵不得,道理又講不通,怎麼辦呢?
他只有好言道,“您是個爽快人,今兒怎麼積糊起來!敢情前邊我和您說的話全都白搭,您一句沒聽進去?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到您這兒怎麼串味兒了?”他氣得直想跺腳,壓低了嗓子湊在她耳邊說,“皇上這樣尊崇的人,又年輕,樣貌又生得好,您就是跟了他也不虧啊,怕什麼!”說了半天回過味來,怎麼連他也繞進去了?忙道,“萬歲爺沒說要臨幸你,你放心吧!”
廊子下站南窗戶的小太監掩着嘴吃吃的笑,錦書鬧了個大紅臉,這纔不情不願的提着袍子跨過門檻,追上李總管問,“您纔剛不是說萬歲爺臨駕上書房的嗎?”
李玉貴啊了聲,“巡視完了回來,照舊歇着了。”
穿過養心殿正間,前面是二小門的穿堂,穿堂那頭的東梢間就是“日又新”,萬歲爺在炕上躺着呢!李玉貴轉回身來,看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很是擔憂,央道“姑娘,您笑一個吧,就像在太皇太后跟前一樣。萬歲爺可是正經主子,您哭喪着臉,叫我跟着揪心吶。”
錦書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諳達,您瞧這樣成嗎?”
李玉貴無奈的點頭,“湊合吧。”說着領她過了穿堂,在東梢間門前站定,隔着繡線軟簾呵腰通稟,“主子,錦書到了。”
皇帝語調冷淡,只道“進來”,錦書屏氣凝神應個嗻,有些畏懼地看李玉貴,他往邊上讓了讓,打起軟簾使眼色讓她進去,見她猶豫便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錦書踉蹌着進了"日又新",暗想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會子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於是深吸一口氣走到皇帝牀前,蹲下去恭恭敬敬請了個雙安。皇帝說免禮,她也不敢擡頭,垂着手退到牆邊站着。
皇帝蹙了蹙眉,“你拘着幹什麼?朕這麼叫你害怕?”
她忙搖頭,“萬歲駕前奴才不敢造次。”
那邊緘默了半晌,方緩緩道,“朕赦你無罪,擡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