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坐在南窗戶下,拿起繃架子繡那方蘭草的帕子。引了線,針尖在頭皮上篦兩下,正待要落針,心裡又繁雜不安,來來回回比劃了好幾次,最後只得作罷了。
初寒在一旁看着,幾番猶豫才道,“主子既靜不下心來就別繡了,沒的傷着自己。”
皇后撂了手,半倚着炕桌長嘆一聲,失神看着窗外。天氣很好,滿目跳躍的金,她的眼裡卻是壓抑的死寂,喃喃念道,“要壞事。”
初寒心頭一顫,皇后母儀天下,向來是謹言慎行穩如泰山的,從沒見過她怔忡失措的樣子,莫非是爲給李玉貴攔在外頭的事不痛快麼?她惶惶不安的問,“主子這是怎麼了?萬歲爺不過是偶染風寒,太醫診治了就會好的。”說完猛然想起那樁事,頓時便明白過來。
真真是棘手到家的一團亂麻,兒子五迷六道的陷在裡面,還沒來得及料理,老子又牽扯進去。這慕容錦書到底有什麼能耐,叫那父子倆念念不忘的掛在心上呢?
這是皇家的家務事,又關係到體面,她做奴才的不方便說什麼,只開解道,“主子先別急,事情還沒鬧明白,萬一不是咱們猜的那樣,豈不白操了那些心?”
皇后搖頭,“這事九成九的沒錯,初一天地人大宴散了,他上這兒來就失魂落魄的,我那時只當他政務上遇着不如意了,並沒有往深了想,如今回過頭去琢磨,果然是大大的不一般!你進宮這些年,何嘗見過他那樣?他是個兜水不漏的精明人,針鼻大點兒的事都記在心上,結果那天佈菜出了岔子,後來又有個‘二人擡’,到昨兒下半晌無緣無故丟了半天……依着我,料想是有些眉目了。”
初寒道,“這事兒光猜也不成,要不我打發人往午門上問去,看萬歲爺昨天下午出沒出宮。”
皇后斟酌道,“各門上的禁軍統領都是皇帝的親信,當初跟着他打江山的,只要他一聲令下,掉腦袋的事都肯幹的主兒,能讓你輕易打聽到他的行蹤嗎?況且他未必走午門這條道,十有八九是從神武門出去的……回頭你上順貞門去一趟,和門子上的太監打聽,那起子下等奴才,給兩個子兒連祖宗都能賣,有什麼是問不出來的?”
初寒應個是,“要是萬歲爺真帶錦書出宮去了,娘娘打算怎麼辦?”
皇后還真給問住了。怎麼辦?是啊,怎麼辦……皇帝眼下正在興頭上,貿貿然動了他的玩意兒,他一惱,傷了夫妻情分不是因小失大嗎?要動手也不能是自己,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倘或有個閃失,皇帝恨她,太子怨她,到時候鬧個裡外不是人,那活着還有什麼奔頭?
皇后霍地站了起來,初寒叫了聲“主子”,不知道皇后要做什麼,只聽她說,“我去找太后商量。”
初寒一時愣了,暗想皇后這不是病急亂投醫嗎!太后深居簡出,整天的青燈古佛誦經參禪,一心想着白日飛昇呢,哪會理這等紅塵俗事!找她商量,無非得着兩句“阿彌陀佛”,還能有什麼!
“這纔是正經打算。”掀了膛簾子進來的高嬤嬤,把敬獻的糖蒸酥酪和楓露茶擱到炕几上,一面道,“您早該找太后去了,討了她一個示下,幹什麼都放得開手腳不是?”
皇后着緊的披上了猞猁猻大氅,像是海心裡頭飄着,突然找着了北,臉上的神情鬆泛下來,嘴脣抿得也不那麼緊了,還有那麼點喜滋滋的味道。
初寒是開國以後選秀進宮的,南苑時期的事她並不知道,也不便和她說。別瞧太后如今無慾無求,想當年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宮裡的老人們都知道,她的這位婆婆面上既恬淡又和氣,私底下怎麼樣就不好說了,總之合德帝姬是死了,她也成了太后,成了最大的贏家,之所以蟄伏着,那是因爲上頭還有太皇太后,將來老祖宗百年,這大英後\宮只怕就是她的天下了。
皇后收拾停當,上了肩輿往壽安宮去。風和日麗,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皇后微微的眯起了眼。
皇太后這會兒再要清靜,事關她兒子和孫子,絕不能袖手旁觀。要論肚子裡的錦繡文章,誰也比她不過,皇帝的性子其實就像她,那樣可怕的深沉和警醒!知道自己要什麼,隨侍保持一顆冷靜的頭腦,從前慕容合德搶了她的丈夫,如今慕容錦書又來禍害她的兒子,孫子,叫她知道了會怎麼樣?
皇后冷冷一哼,八成會咬牙切齒的說上一句,“慕容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
步輦在夾道里匆匆而過,一路行至壽安門前,皇后下輦往春禧殿去,宮裡的孫總管迎上來,因着皇太后免了后妃們的晨昏定省,總是難得才見着皇后,便按規矩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笑道,“什麼風把主子吹來了?”
皇后擡手叫他起來,“諳達快別多禮。今兒天好,來瞧瞧太后。”
孫太監嘴上抹了蜜一樣,奉承道,“到底主子是不一樣的,可比旁的人貼心多了,皇太后常說花好稻好,比不上嫡親的好,這話一點不假。”邊說邊引道,“太后娘娘在萱壽堂呢,主子請隨我來。”
壽安宮前後分爲三進院落,東西各有跨院,萱壽堂就在第三進裡,園裡疊石爲山,風景極是雅緻。從出廊過去只聞篤篤的木魚聲,皇后問孫太監,“皇太后這會子正禮佛嗎?勞煩諳達給我通傳一聲,我到福宜齋候着。”
孫太監打千兒應個嗻,先送皇后去了東次間,這才腳下生風的往萱壽堂去。
皇后在小殿裡坐着,檻窗開了兩扇,園子裡才抽芽的綠意隔着屜子透過來,倒有一片欣欣向榮的意境。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太后還未現身,她也不急,品着內用的紅茶,賞賞這滿院春光,和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嬤嬤閒聊兩句,間或整整脖子上的赤金盤螭瓔珞圈,再扶一扶頂上的累絲點翠花籃鈿子,悠哉悠哉,氣定神閒。
又過一陣,隱隱聽見有腳步聲,她撫了正龍團花的褂子站起來,衝門口進來的皇太后肅下去,“奴才恭請皇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和顏悅色的點頭,“起喀吧。我纔剛的經正念了一半,又不好中途撂手,叫你好等了。”
皇后笑道,“是奴才叨擾母后了,事先也沒打發人來回稟,就這麼急匆匆的趕了來,壞了母后的規矩。”
太后只說沒什麼,“正是念得時候長了,想歇一歇呢,可巧你來了,咱們娘倆個好好說會子話。”
太后穿着石青色緞繡三藍花蝶袷坎肩,把子頭摘了兩邊的絡子,白玉扁方下插着根銀鎦金鑲多寶簪,胸前掛着佳楠念珠,到底是吃齋的人,那打扮也素淨莊重。看皇后站着,便讓她坐下,問,“你今兒怎麼得閒上我這兒來?上回就聽說準備二月二的東西了,這會兒怎麼樣了?”
皇后應道,“母后放心吧,該備的都齊了,就剩吃食沒料理了。”
民間傳說着二月初一龍睜眼,二月初二龍擡頭,二月初三龍出汗。自打年下前後宮裡就張羅上了,該掃炕蓆了,冬天兒的炕,怎麼說也比外面露天地裡暖和,這炕縫裡、炕的犄角旮旯、炕被的下頭,保不齊藏着錢串子、潮蟲什麼的。一到二月二,這些蟲子活泛起來,萬一被叮了咬了,大年初兒的,怎麼說都晦氣。還有就是藏剪子,這三天不論主子也好,宮女子也好,誰都不許碰針頭線腦的東西,說是怕戳瞎了龍眼,戳破了龍皮。
吃食也講究,吃好了,身子骨硬實才能騰飛。各宮這天不用廚子,但凡是女人,主子奴才都得上手,要備上元宵,春餅,褡褳火燒,還有面條,饅頭雞爪子,再來個芥菜纓炒黃豆嘴兒,來盤豆腐,用白菜頭包着桌上的飯菜,使勁捧着吃圖個好說頭兒,這就齊全了。
原本二月二是個歡快的日子,可皇后有點樂不起來,她心裡裝着事,聽太后在那兒數叨棉褲變夾褲,棉襖變夾襖的老慣例,不過應景兒的湊上兩句。
太后是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於是屏退了左右,等着皇后開口。
皇后張了張嘴,“額涅,奴才有件事兒,不知道怎麼說纔好。”
太后老家是科爾沁的,這樣的稱呼只在南苑時用過,進了宮,老輩子裡的習慣就改了,要不是太后,要不是母后,叫額涅的時候少。皇后這麼一聲,倒勾起她一些從前的回憶來。愣了會子神道,“你說說,出了什麼紕漏?”
皇后猶豫了一下,事到臨頭不知怎麼又顧忌起來,隔了半晌才慢慢道,“太皇太后跟前敬菸的錦書,額涅記不記得?”
太后想起了那丫頭,雖然穿着宮女的衣裳,可渾身上下有股宮廷的氣派,像寶石玉器一樣,由裡到外透出潤澤來。慕容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且不說明治皇帝爲政有多不合格,單就他那種作派,還真是無人能及的。
太后恍惚又憶起了合德帝姬,先帝就是喜歡她那點,以至於迷迷登登,到死還念念不忘。
皇后看見皇太后眼裡泛起一層寒冰來,知道觸到了她的傷心處,不過也顧不上那些,繼續說,“眼下錦書要走她姑爸的老路子了,奴才沒了主意,特地來回稟額涅。”
太后大驚失色,一種急痛直攻進心底最深處,她剎時挺起了脊背,顫聲道,“你是說皇帝?”
皇后本是極雍容鎮定的,可這話一旦出了口,就如大山將崩似的,她看着太后,疲累道,“不光是萬歲爺,還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