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自盡了?
百里說的……
噢,是她!
任昆鬆了口氣,只要不是小丫頭有事就好!
錦言的交際圈子很小,她認識的,又與百里霜有關的表姐只有一個,就是雲州刺史府張大的和離原配,那個淮安的誰……
表姐姓什麼,永安侯還真沒留意。
說起來,錦言與這位表姐扯上關係,與他也有些原因……
知道她是爲別人的生死流淚,任昆一直提着的那口氣就懈下幾分:“……不是自立女戶了嗎?何事瘞玉埋香?……”
張大那個混蛋,已經被收監,遭了報應,至於那位平妻,他倒沒再關注,不過,沒了張大,她一個內宅女子又能折騰出什麼花樣?
那個表姐有嫁妝,手頭有餘錢,又有百里府上照應,日子應該不會難過,怎麼這時候想起要尋死了?
何事瘞玉埋香?她一早就銘了死志……
錦言心頭髮酸,眼淚忍不住往上涌,那麼好的一個女子,她曾怒其不爭,怪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護不得自己的兒子,濫做好人,甚至,對害了自己的丫鬟胭紅姑息養奸……
原來那個時候她已經想好了自己的歸宿,只是心願未了,仇怨未報……和離的目的,並不是想以後再嫁,只是不想死了還頂着張家婦的名份……
“……她留了遺書,要下去陪兩個孩子……”
錦言想起百里霜轉述的遺書內容又感悲傷,人死如燈滅,就算到了下面,哪裡就真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不急……慢慢說……”
任昆一下一下輕撫着她的後背,不是她的事就沒什麼擔心的,至於那個表姐誰的是生是亡,還不能令永安侯心傷幾分,放下心的他不由心猿意馬。
天邊月皎皎。身邊荷香渺渺,涼風習習,擁着懷中香香軟軟的身子,只覺得這一刻的時光太過美妙。最好永遠能停留在此。
所以任昆不但沒勸她節哀順便反是細細地詢問事情的始末,只要她的心思一直在表姐這件事上,一時半會兒就想不到將他推開,再度禮貌得體。
“嗯……”
錦言既傷心表姐的輕生自盡,又感懷自家的身世,一時真沒想到借任昆的胸膛依靠,是否到時間該還他了,更沒心思去思量永安侯的親近行爲是否反常。
心已亂成麻,且浸滿了苦楚、惶然與困惑。
表姐冷靜無聲的離世方式,再次引發她心中對於生死的困惑。
她一直抱着的早死早投胎。死了就能再回過去的信念,是對還是不對?
表姐性情良善,獨身遠嫁。
孃家不得力,嫁得中山狼。二房平妻虎視眈眈。她一直退避忍讓,不爭不搶。逆來順受,只想守着兒子,只求她們娘仨有個容身之所就好。
甚至與百里府的疏遠,也是迫於張大的威脅。
張大摸透了表姐的軟弱,向來能抓到她的軟肋,剛成親時,他會拿休妻做威脅。表姐清楚孃家父親,一旦自己真被休棄,必然是死路一條,且還連累了其他姊妹說親。
及至有了孩子,她的軟肋又多了一個,張大隻要一提孩子。她就退讓了。
她以爲自己無慾無求,只要一個棲身之所。
她以爲虎毒不食子。
殊不知,自己和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擋了別人的路!更不知,人一旦爲惡,尚不如畜牲!
善良的人總會對醜陋的現實抱着善意。總以爲別人不會壞到那種程度,結果這份善良的想象卻要了兩個孩子的命!
那一刻,她的心死了……
即便心已死,她對張大還抱有一絲幻想,她以爲不管怎樣,他總歸也是兒子的父親;她以爲沒有哪個父親能對兒子的慘死無動於衷;她以爲若自己能找出兇手,張大應該會給孩子們一個交代,真相大白之時,她再去地下團聚不遲。
沒想到,剛提此事,張大就將她痛打一頓,威脅若再敢提半個字,就立刻休了她……
壞人不知,再軟弱的人,爲母則剛。
她生了與張大玉石俱焚的念頭,哪知尚未實施,先出了平妻中毒之事。
接着又被誣陷,不得已只好向百里霜求救。
她本意是不願麻煩別人的,性情溫軟善良的人,總是怕自己給別人帶來麻煩,總是會看輕自己……
後面的事,是順勢而爲。
和離出府,自立門戶。
然後百里霜做推手,散播張大拋棄髮妻之事,張大遭彈劾,至於他酒醉落馬掉牙割耳之事,則是桑成林安排的黑手。
接着永安侯出手,張大徹底玩完,張府衰。
張夫人看在平妻孃家的關係上,對平妻還算照顧。她的臉一直未好,病急亂投醫,聽說城外棲雲寺有高僧聖手,於是前往求醫。
結果被告之,此病無解。
高僧字裡話意說的是:此乃佛祖懲誡,施主想是犯了殺孽,何時得到死者的寬宥,何時無藥自愈。
這番話大師並未避人,一旁的香客聽了個全面。
平妻大怒,羞憤急出,不小心踏空臺階,從棲雲寺一百九十九級的臺階上一滾到底,摔得血肉模糊。
府中下人將其擡至馬車,運回府中,過了一夜,人就去了。
說起來,她這條命,真是意外。
棲雲寺高僧那番話,自然是受了百里大人的請託,那無藥可解的言論也屬實。
平妻的臉屬於花粉與海鮮過敏。
起先的腹泄是吃了海蝦引起的,雲州地處內陸,無新鮮海貨。張大寵平妻,不惜大價錢買了鮮海蝦給她食用,豈不知她以往未食過,身體不適且又貪多,這才引發了後面一連串的症狀。
身體虛弱,某些能引起過敏的花粉就乘虛而入。而張大爲了表示對她的看重,在已過敏的情況又多次買了鮑魚蝦蟹等貴重海貨給她補養,結果就愈吃愈嚴重。整個成沒臉狀。
表姐原想毀了平妻的名聲就好,任誰頂着個被佛祖降罪的帽子,就永世別想翻身。
死了,反倒是便宜了她。
至此。平妻斃命;張大終身監禁服苦役;當初受平妻收買,教唆孩子的下僕也被髮賣賤地。
仇怨已了。表姐有條不紊地安排身後事:
先買了塊好墓地,給兒子們立了衣冠冢;
訂棺材,備壽衣;給自己和兒子們在寺廟裡立了長生牌位,捐了大筆香油錢;
給乳孃嬤嬤買了個小田莊,將她以養老名義,連同全家脫籍,那個小莊子雖遠了些小了點,養活他們一家子足夠,又給了乳孃一筆銀錢。做爲她的棺材本;
將衆僕人的賣身契發還,給遣散費;
剩下的嫁妝產業,一部分留做每年的祭祀費用,另一部分全部捐給了善堂,對善堂的要求就是每年需要給她們的小墓園掃墓除草。四時八節上些香火……
她做這些事時,下人們不是沒有疑義,特別是乳孃嬤嬤,哪能不追根問底?她笑笑,搪塞:這是爲以後打算,總之會越來越好就是。
乳孃半信半疑,卻擋不住全家脫籍的興奮。一步三回頭地還是坐車領着一大家子去了自己的小田莊。
表姐差了百里霜送她的婆子去百里府和定國公府上送信,請百里夫人和百里霜次日派個膽大心細的嬤嬤前來,她有事要拜託。
吩咐婆子送完信回家住。婆子全家都在定國公府當差,以往也有過送信不回來的時候。
表姐寫好了遺書,將生前身後事交代清楚,拜請她二人幫忙料理身後事。換了衣服,吞下金餅,抱着孩子們的小衣服躺到牀上,安然赴死。
等次日,百里母女派來的嬤嬤推開虛掩的大門。趕到正院時,見到的就是已經僵硬的表姐……
“……表姐給你留了件小東西,權做個念想,多謝你的幫忙……”
百里霜在信中如是說,隨信同來的還有一個小小的妝匣,裡面是一個成色潤澤的小玉蟬。
“……她爲什麼要死?爲什麼要死?”
錦言趴在任昆懷裡,流着淚一遍遍地喃喃自語。
其實答案她知道的,生無可戀……
報了仇,孩子的命也換不回來,她怎樣能夠拋下過往,重新開始新生活,重新嫁人,重新再生子?
人生難的不是如何走下去,而是,如何能放下過去往前走。
看破放下,短短四字,幾人能做到?
放不下的不是事物,而是本心的執守,路在前方,不能因爲某件事情而忘記趕路……
可是,即便明白這個道理,如何讓一個母親放下她的兒子們?如何消彌一個母親護不住孩子們的自責悔恨與懷念?
……
錦言心中堆築完美的牆因表姐的死,出現了裂縫,心底沒問出的是:
我爲什麼沒死?
死能回到原來,還是死後百了,又是一個新輪迴?
她自小被教導“因緣果報”,殺人者有罪,自殺者罪加一等。
自殺者均是“不孝”。
不孝必不義,不孝不義,就喪失人間的倫理道德,罪惡深重。
所以,若是自殺,她必定是無法回到原來的圓滿。
所以,她放不下過去,卻也不敢結束,茫茫然向前走,揹着重負,將希望完全寄託在渺茫與奇蹟上,這樣,就是最好的選擇?
“別哭……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她自己選的,別人幫不了……”
任昆心疼極了,這個表姐,可真是……
好死不如賴活。
男人不好,可以再嫁;兒子沒了可以再生;有仇,有能力就快意恩仇;拼了命也報不了的仇,就暫且放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選擇自盡?比仇人多活一天也是另一種復仇。
死了,說什麼都沒用了……而且,還惹得他家小丫頭掉了這麼多的淚……
“誰說幫不了!誰說人死不能復生!”
錦言卻怒了,任昆的安慰正好戳中她的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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