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鴻終於說服皇后,把文鈞帶出皇宮。
不過,皇后有個要求,在未確定文鈞是不是衛國遺孤之前,絕不定讓他逃走,必須用鎖鏈鎖起來,需要審問的時候,隨傳隨到。
文鈞戴着手銬和腳鐐回了景王府,除了偶爾去院子裡曬曬太陽,什麼都做不了。沒法打掃院子,也沒法爬到房樑上跟錦夏開玩笑,更不能耍帥勾引小丫鬟。
小嬌倒是跟打了雞血似的,每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就往南房跑,懷裡抱着一鍋燉了半宿的雞湯、或者人蔘湯,天天給文鈞補身體。把文鈞補得,別人一看到他,就能聞到一股肥肉味兒。
有小嬌照顧着,錦夏去看文鈞的次數減少了。
畢竟,兩個人的身份跟以前大不一樣。
如果錦夏是別人的女兒,倒還好說,偏偏她的親生父親是白遠枝。當年接到皇帝殺蕭令後,親手屠殺蕭氏滿門的人。
文鈞身爲衛國子民,怎麼能夠跟錦夏太過親近。
錦夏不想讓文鈞爲難,能不過去,就儘量不過去。
一連過了數天,錦夏在去雲鏡居的時候,跟文鈞撞到了一起。躲閃不及,錦夏只得硬着頭皮跟他打招呼。
文鈞沒戴面具,臉上的血痂已經脫落,雖然沒有留疤,卻有一道泛白的印子。他平躺在滿是塵土的地面,身上穿的衣服跟往日一樣,仍舊是雪白的顏色,雙手雙腳被沉重的鎖鏈禁錮,無法走得太遠。
他的臉上沾着土粒,眼睛裡是平靜的目光。他自言自語地說:“錦夏啊,錦夏,多好的名字。”
如果跟着親生父親姓,錦夏就該叫白夏了,白瞎,多難聽。
錦夏蹲下身子,用袖子替他抹掉臉上的土,“你爲什麼不直說是錦華的兒子?如果這麼說,就不必受現在的苦。”
文鈞笑着說:“雖然皇后不清楚紫裳公主是誰的母親,但她很確定,紫裳公主生過孩子。她是一定要把那個人揪出來的,不是我,就是你們兩個。我不能讓真正的小公主落入皇后手中,也不捨得你,我就只能這樣做了。”
他不捨得錦夏。他眼裡並非只有小公主,也有她,那個跟他一起長大的小姑娘,肯爲了他,違抗父母之命,嫁入景王府的人。
錦夏的心,猝不提防地痛了一下。
她替文鈞梳理沾滿石子的髮絲,沉重地說:“我不是小公主,你沒有理由保護我,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我沒有委屈自己,我只是喜……習慣了。”文鈞適時地改口,眼睛微微泛起的漣漪,沉溺在一片死一般的寧靜中。
他現在自身難保,更不能輕易說出喜歡。
他不能連累她啊。
錦夏說:“習慣是可以改變的。試着習慣沒有我,你會活得更自在一些。”
習慣,是用了十七年的時間,慢慢刻在心頭的,怎麼可能輕易抹去。
文鈞望着遠方,淡淡地笑。
錦夏將髮帶繫好,理順,“文鈞,頭髮梳好了。”
文鈞坐起身,摸了摸頭髮,“比小時候梳頭的技術好多了。”
他還記的小時候。
他沒有一刻忘記過曾經的時光。
錦府裡,文鈞是最年輕的家丁,從牙牙學語,就被一張聖旨定下終身爲奴的命運。他過着本不屬於他的生活,即便偶爾有些怨言,看到錦夏的一刻,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造化弄人,他承受的一切,如今都因爲錦夏身份的轉換,變得毫無意義。
他到底跟錦夏是沒有緣分的,就連爲她做些什麼,也都沒有理由。
如果他非要爲一個人死,那個人只能是小公主。錦相爺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紫裳公主,作爲兒子的他,自然也是一樣,可以爲小公主獻出生命。
爲什麼小公主不是錦夏?爲什麼!
文鈞從沒有想現在這樣討厭自己,如果他不是錦華的兒子,就可以做喜歡做的事,愛上一個喜歡的姑娘,也不必爲了父親的願望,生生賠進去自己的一生。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謝天鴻?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了。”文鈞說。
錦夏聞言一愣,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茫然。
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以前給他的答案,還不夠清楚嗎。
“我不……”
話未說完,一陣鎖鏈的碰撞聲響起,文鈞雙膝跪地撐地身子,扶住錦夏的肩,在她的脣上吻了一下。兩個人的脣觸到一起,如同久違的老朋友重逢時的問候,不含任何情與欲。彷彿只消眼睛輕輕一眨,就會滑落兩行熱淚。
他曾經想過無數次,假如錦夏沒有遇到謝天鴻多好,就算不能跟他在一起,至少在她的心裡,他可以多佔一絲空間。
可他知道不可能,錦夏曾經說過,她已經活過一次,這重來的一生,是一定要嫁給謝天鴻的。
文鈞的眼睛上浮起一層水霧,聲音有些沙啞,“錦夏,你一直小看了我。我的能力不比謝天鴻差,但你的眼裡只有他,所以,我處處退讓,把出風頭的事都留給他做。我現在很後悔當初的決定,可現在來不及了。我知道,這一生,沒有機會跟你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也可以重生再來一回的話,換我娶你好不好?”
他是決定頂替小公主的身份,替她去死嗎?
錦夏慌得厲害,心怦怦亂跳,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他們兩個出生的時間接近,又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即便有主僕的身份之差,錦夏仍然把他當親人看。在錦夏的心裡,他就是自己的同胞弟弟,血濃於水。她怎麼可以看着文鈞爲了別人送死。
文鈞沒有給錦夏太多時間考慮,只是片刻,便自嘲地笑了,“你應該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狠狠地罵,‘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染指本王妃’。”
錦夏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簌簌地落下來,打溼了面前一片土地,“你不要這麼說,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我只是覺得,我不配你付出那麼多。”
“是啊,我也覺得不配,我們太不配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誤會。文鈞,你很好,值得更優秀的人來喜歡你。”
文鈞仰天長嘆一口氣,什麼配與不配,只是不喜歡的藉口罷了。
如果他知道那年冬天錦夏會遇到謝天鴻,他寧願不去錦華房間外面偷聽,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絕不會放錦夏一個人離開錦府。
一個小小的失策,讓他苦守了半輩子啊。
文鈞的視線緩緩移到錦夏身上,替她拭去臉龐上的淚,又往她身後多看了一眼。
不看則已,看了以後,腦袋裡發猶如炸開了一個驚雷。
小嬌端着一碗蔘湯,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她的眼睛裡噙着淚,滿是失落的神色,看樣子,剛剛文鈞的話,她全都聽見了。
文鈞鬆開錦夏,慌忙道:“小嬌,現在不是吃飯的時間,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啊。”
小嬌邁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過來,把蔘湯放到文鈞面前,垂下眼簾,“是啊,我爲什麼要多此一舉,出現在這裡呢。”
她沉默許久,突然嚎啕大哭,“你對夫人的感情表現得那麼明顯,我卻沒有看出來。我笨笨地以爲,就算你不喜歡我,只要我一心對你好,你總會感動的。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喜歡,只要願意讓我陪着就好,哪怕做丫鬟伺候你,我也心甘情願。結果呢,我是個瘋子傻瓜大笨蛋!”
錦夏看到她的眼淚,自己的心跟着難過,覺得好像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小嬌,我是三哥的妻子,不會跟文鈞有什麼,你不必爲此難過。”
文鈞向錦夏搖了搖頭,讓她不要多說什麼。小嬌現在在氣頭上,越解釋,只能讓她更傷心。
小嬌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淚痕,難過道:“從一開始,我就錯了。鄴城缺丫鬟的府邸這麼多,我爲什麼要去錦府。住在耳房的丫鬟那麼多,我爲什麼要跟小姐交心。爲什麼?爲什麼!因爲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啊。”
她痛哭失聲,雙手捂着臉,站起來,向耳房跑去。
錦夏起身去追,卻被文鈞拉住手腕,一步移動不得。
文鈞說,“是我負了她,跟你沒關係。”
“她是我從錦府帶來的丫鬟,跟我情同姐妹,她現在情緒不佳,需要我在旁邊開導。”
“你就是她情緒不佳的緣由,你過去開導,確定不會越弄越糟糕?”
錦夏猶豫了一番,最終沒有跟過去。
可她還是不放心,在雲鏡居里踱來踱去,一直考慮,怎麼安慰一下小嬌,讓她不要氣壞了身子。
到夕陽即將落山的時候,小嬌抱着一個木盒,來到錦夏的臥房。
她把盒子打開,推到錦夏面前,“夫人,我已經攢足了銀子,想贖回賣身契,換取自由身。”
錦夏震驚不已。小嬌就因爲今天的事,不顧多年姐妹情分,輕易棄她而去。她們之間有多大的事解不開,非要弄成現在這樣子。她勸道:“你不要衝動,再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了,我想得非常清楚,我要離開景王府,再也不回來。”
“你沒有親人,離開我,你能去哪裡?小嬌,別鬧脾氣了,留下來吧。”
小嬌紅着眼睛盯着她,“我不是在鬧脾氣。我去錦府做丫鬟,就是想見文鈞。現在,我知道我是在浪費時間,我想及早回頭,你憑什麼不許?”
錦夏見她意已決,聽不進去勸,也不再強求。她找出小嬌的賣身契,當着小嬌的面,用火燒了,然後把銀子退還給小嬌,“你想贖身,我答應,錢你拿回去。窮家富路,以後用銀子的地方多得是,帶在身上,總能用得着。如果不夠了,或者遇到難處,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儘管回來找我。”
“不要再說了!”小嬌把木盒重新丟回桌上,憤憤道:“你是想在臨別時,再羞辱我一次嗎?我既然要走了,就絕不會回來。”
“你消消氣,我……”
小嬌打斷她,“銀子是用來贖身的,我不會拿回去。從今天起,我們之間兩清,以後相見相逢,都是陌路。”
她毅然轉身,邁出了雲鏡居的門檻,臨別,她最後一句話是:“你們的秘密,我不會泄露出去,你無需考慮如何封我的口。”
錦夏待在房間裡,木然看着跟自己形影不離多年的小嬌漸漸遠去。
以前,小嬌不會因爲一點點小事,就跟她鬧不愉快。是不是她真的錯了,傷小嬌傷得太厲害了?
錦夏寧願相信,她有自己的苦衷。
天色漸暗,謝天鴻回到了雲鏡居。
他手裡拿着一個油紙包,進門後,看到錦夏的樣子,有些疑惑,追問了幾句,錦夏都說沒事,他也沒有多問,直接把油紙包放到桌上,“你猜猜這是什麼?”
錦夏現在心情不好,沒有心思跟他猜謎語。她隨口說:“街上買的桂花糕?”
謝天鴻說:“前些天,秋娘一家死在秋水軒,我讓捕頭調查此事。這樣東西,就是從秋娘家裡找出來的。她把東西埋在水缸下面的土裡,應該非常重要。”
錦夏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過來,暫時忘記小嬌的問題。她拿起來左右看了看,正面寫着幾個大字:“紫裳公主親啓。”
秋娘離開紫裳公主府多年,爲何要埋下一個包裹給她,難道,跟小公主的身世有關?
錦夏和謝天鴻的想法基本一樣,都認爲是秋娘留下來的證據,在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紫裳公主可以憑藉這樣東西,找到親生女兒。
她就不擔心落入壞人之手嗎?
或許,她對自己太有信心,以爲不會有人發現她埋藏的地點。
外面的更鼓響了,現在去紫裳公主府,時間實在太晚,說不定公主已經睡下。上次就是半夜過去,把她吵醒,實在不禮貌,這次不能再做同樣的事。
錦夏和謝天鴻決定早些安置,好好休息一晚,有什麼事,第二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