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暮午後小憩了片刻,父親韓庸便遣人過來叫他,說是要去探望王獻之太守。太守府昨晚進了刺客,此事早已滿城盡知,雖然太守無恙,但是各方官紳士族還是絡繹不絕的去探望。聽聞太守閉門不見,韓庸還是決定要去看望,這場面上的事還是要做的。
馬車抵達太守府,韓庸遞了名帖進去,本以爲和其他人一樣被婉拒,但意外的是太守傳話有請韓家父子,這倒叫韓庸有些意外。
原來名帖送進書房,首先拿到的是玉潤小姐;那日端午,王小姐對韓暮印象深刻,在問明韓暮隨車來訪便請爹爹見見他們。一來,聊天會客可以稍減父親胸中煩悶之情;二來,這韓暮最近一段時間很是奪人眼球,自己也想考究考究此人,看看是否名符其實。
韓家父子被請進花廳,婢女送上香茗,請二人稍候。韓暮便四下打量周圍牆上掛着的書法。王獻之可是後世鼎鼎大名的書法大家啊,這字要是保留下一幅,到二十一世紀的話,可就幾輩子吃穿不愁了。
來時的馬車上,韓庸閒來無事便將這王太守的一些故事說給韓暮聽;王獻之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七八歲的時候就很有才氣。有一次,王羲之在客人面前誇讚王獻之,並叫王獻之在一副扇面上題字;結果王獻之一不小心將筆掉落到扇面上了。小獻之靈機一動,順着墨跡畫了一隻小牛栩栩如生於扇面上。衆人對小獻之書法繪畫讚不絕口,更讚賞的是他的靈活機變。
還有一次,王羲之爲了考驗小王獻之書法握筆的功力,故意偷偷的在他身後搶他的筆,居然搶不掉。可見自小這太守大人寫字的功力便非常人可比。
正亂想間,只聽得門口婢女道:“太守大人到了。”父子二人忙整衣冠面對廳門。王太守後面跟着玉潤小姐笑容滿面的進來。
韓庸父子見禮,落座後韓庸道:“聽聞大人昨夜府中來了些宵小之輩,看大人氣色,必是無礙了。”
“哈哈哈,我哪有那麼容易被刺殺的,有勞諸位掛懷。”王太守打着哈哈道。
“那便是極好,實在是我吳興士民之幸。”
兩人有一句無一句的聊着些無營養的客套話。韓暮聽着氣悶,不由得打了聲哈欠。王太守看到韓暮打了個超級大哈欠轉頭微笑着道:“韓賢侄是否覺得氣悶的很?”
“正是如此”韓暮直截了當的回答道。玉潤小姐睜着大眼不能置信的看着他。
“暮兒不得無禮。”韓庸嚇壞了,忙喝止。“還不向太守大人陪。。。。。。”
王獻之伸手製止住韓庸後面的話,臉上笑容不改道:“其實我和韓賢侄一樣,也覺得很無聊。只是我不能像韓賢侄這般直截了當罷了。”
衆人愕然當場。韓庸老爺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看着衆人的表情,王太守大笑不已。韓暮也跟着笑起來。廳中氣氛輕鬆起來。
“依着賢侄的意思,說些什麼纔不會氣悶呢?”王獻之饒有趣味的問道。
韓暮想了想道:“來的目的是看望大人,既然大人無恙,又不被刺客所驚擾,那麼此事便已不用再提,畢竟刺客是誰,爲什麼而來,都不是在下父子該問的。”
王獻之微笑不語。韓暮續道:“要談就談些大人感興趣的東西,譬如書法如何?”
廳上諸人都怔住了,和王家人談書法,對路!然而誰敢談呢?魯班門前耍大斧,孔府門前賣書,這不是自取其辱麼?
文科出身的韓暮可不是吃素的,老爸老媽都是大學教授,都是一筆好字。韓暮耳濡目染對書法也略有研究。雖然上不得檯面,但是談談說說也未嘗不可。韓暮知道,引起別人談話興趣的辦法無非是投其所好一途。同王太守談書法便如和商人談賺錢,和色鬼談美女一樣都是興趣所在,只是平日未曾有人敢在對方熟知的領域信口雌黃罷了。
王獻之眼露異色,興趣更濃;除了自己的父親王羲之外,他還未曾真正的和別人談論過書法,今天這毛頭小子要和自己談談書法,這叫他如何不感到驚呀。
王獻之呷了口茶道:“那麼,韓賢侄,我們便開始吧。”
好幾雙眼睛盯着韓暮,韓暮心裡有點發虛。但是既然已經說出去的話,打死他也不會收回了。韓暮鎮靜下來,起身緩緩踱步走到花廳牆上掛着的幾副字前邊端詳起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故作老練的樣子真的有點可笑。廳上幾個人各懷心事的看着他。
“大人,您最滿意的是您的行書麼?”韓暮忽然問道。
王獻之笑了,饒有趣味的反問道:“賢侄以爲呢?”
韓暮道:“大人的行書蜚聲當世,比起尊親王公來似乎也不逞多讓。”
韓暮所說的王公就是王獻之的父親書聖王羲之。王獻之面不改色,示意韓暮繼續說。
“當世之人評價之語,想來大人心中自有衡量。在下斗膽便直言不諱了。”韓暮橫下心來要放厥詞了。
“請講。”
“在我看來這話也不盡然”韓暮此話一出口,韓庸老爺大驚急忙用眼剜他。玉潤小姐也驚異的張着小嘴發呆地看着他。韓暮有些尷尬,偷偷看着王獻之。
“本來就是談天論地,賢侄只管說;老夫還沒到聽不得壞話的地步。”王太守不以爲忤“說下去。”
開弓沒有回頭箭,韓暮牙一咬續道:“尊親王公王大人的行書乃是當世一絕,若說有人能超越他,只能是笑談。在下曾有幸觀王公所書之《蘭亭集序》摹本,從意韻上來看當得起行雲流水,瀟灑飄逸八字考語。從技巧和筆畫上看當得起骨格清秀,點畫遒美,疏密相間,布白巧妙這十六字考語。這種書法技藝若想超越,簡直是比登天還難。”
衆人見他侃侃而談,點評之準確,見識之不凡心裡俱想:這小子還真有點邪門。
“王公之草書我只看過《初目帖》摹本,若要我來平的話當得起,飄若遊浮雲,矯如驚龍。早已出神入化,自成一家,王公各種字體都已經自成風格。所以我說大人怕是超不過王公的成就了。”韓暮續道。
王獻之捻鬚沉思,面色忽喜忽憂,衆人都不敢出聲。
“然則,我小楷亦不能超越了?”王獻之忽道。
“這就是大人的心結所在了,其實從內心裡來說,大人得意的正是您的楷書。我也曾觀摩過大人的驚世之作《別賦》若論筆法技巧,確實和王公比肩。然而若論書意,則俊美媚俏過甚,難以相比了。”
韓庸再也忍耐不住了,怒喝道:“無知小子,還在這信口雌黃,快快住口。”轉向王太守道:“賢弟莫要怪罪,小兒頑劣,我教子無當,恕罪恕罪。”
那王太守奇道:“韓兄怎麼有此言?你我二人是知交,你不知我平生最看重的是什麼麼?今日韓賢侄與我談論書法,指摘弊病,正是君子所爲,有何怪罪的呢?”
轉頭着韓暮道:“此正是我一直所思之癥結所在。賢侄以爲是什麼原因呢?”
韓暮道:“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
王太守撫掌大笑,用手點着韓暮道:“好小子,好小子。你不說我倒是忘了父親大人的教誨了。一語點醒夢中人啊。”
王太守一笑,衆人鬆了口氣,廳上的氣氛馬上緩和起來了。玉潤小姐橫了韓暮一眼問道:“爹爹,這裡有什麼典故麼?”
王太守笑道:“這句話你當是誰說的麼?是你祖王翁說的啊。當年你祖初學書時學得時當世書法大家衛夫人。學倒是學得惟妙惟肖,但是就是不能再有寸進。所以有一次感嘆道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決心突破自我,獨創一體,纔有所成。我當年幼小,把這句金玉良言當做耳邊風了。”
頓了頓又道:“韓賢侄說我的楷書俊美媚俏過甚,究其原因是我學書於父親大人,父親大人學書於衛夫人;那衛夫人乃是女子所以俊美媚俏之說乃是理所當然了。可憐我一直苦思,今日被韓賢侄點破玄機。哈哈,哈哈。”
衆人恍然大悟,對韓暮另眼相看了。玉潤小姐奇道:“但是,韓世兄是如何得知這句話的呢?”
王獻之一聽也疑惑的看着韓暮。韓暮年方十七,王公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在娘肚子裡呢。韓暮懊悔不已,怎麼沒想到這節呢。忙搪塞道:“我只是在別人言談時聽說到而已,想必王公說這話的時候,邊上有心人傳了出來了吧。”
王獻之等人聽了,也只能這麼認爲了。心頭搬開了一塊大石頭,也顧不得深究。命人準備酒飯,要留客了。
晚宴豐盛,王太守請來幾位幕僚作陪,賓主盡歡。
宴罷,衆人在廳中品茶;那王太守叫韓暮靠近着坐在旁邊,聊着聊着話題又到書法上了。王太守道:“韓賢侄對於書法可謂是品鑑到位,造詣看來是有點的。”
韓暮道:“哪裡,在下也就是嘴巴上的功夫,若要我來寫字的話,那比螃蟹爬也差不多。”
衆人大笑,王太守道:“賢侄過謙,那日端午題詩,我看你的字相當的有風骨。你必然是沒有多練,在技巧上確是不足啊。”
“大人說的是,我性子浮躁,練書法確實不適合我。”
“賢侄的性格確實是直爽,不過,日後還需改改,你以爲今日我和你父親在廳上敘話甚是無聊;但是,在這人世間,各種場合,無聊歸無聊,這樣的場面還是要這樣做。你可知爲何?”
韓暮想了想道:“這便是處世之道了。”
“對了,這便是爲人處事之道。人有時候是被推着走,而不是你想怎麼走便怎麼走。”
韓暮玩味着這句話,心裡若有所思。那玉潤小姐也低頭,好像在沉思。
“韓賢侄可有意跟我學書法麼?”王獻之笑眯眯的看着韓暮。
韓暮頭大如鬥,忙道:“不敢,我如果當您的弟子,簡直是辱沒大人的名聲。其實我不在意我寫的如何,我有一雙會欣賞的眼睛就可以了。我有我自己的書法觀”
“哦?願聞其祥”王大人饒有趣味。
“唐突大人莫怪”韓暮先告個罪,王太守聽了這句話便知後面又有厥詞了。
“其實對於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自身修養的完善,在此基礎上方能兼顧其他。比如繪畫,書法,琴藝,文采等等,便如衣服上修飾的綵帶,而自身的品德修養纔是衣服本身。衣衫不整何以談修飾呢?光着身子還在脖子上掛玉佩,這不是在修飾,反而是在出醜。在下便是處在把衣裳穿整潔,穿完整的階段,對於其他方面我還沒到那個地步,這與大人不同。大人乃天下名士,德才兼修早已聞名於世。您的修飾越多便越增添了風度和威儀,何樂而不爲呢。”
一席話聽得衆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