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七娘子一時沒有說話,封錦也並不着急。wWw.qb5200.org
這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又退回了鍾邊,輕輕地敲擊起了黃銅鐘面,用指尖悠然摩挲着繁複經文,像是七娘子答應與否,並不在自己的心上。
七娘子心頭一冷,一下就想到了傳言中的那件事。
她不過一個官家庶女,怎麼能和傳聞中那位純德天資龍章鳳彩的人物相比?
更別提才發家的士族,沒有哪一個不是殫精竭慮戰戰兢兢地往上爬,封錦又處境尷尬,手握情報大權,在外,不見容於士大夫,在內,太子的兩個養母與太子妃,也未必容得下他。
只怕封錦的表妹雖然幸運,但他的妻子,卻並不易做!挾恩下嫁,只會讓局面更復雜……恩與情,還是要分得清一些!
“表哥的厚愛,小七銘感在心。”她輕聲開口。“只是……”
“不用說了。”封錦柔聲截斷,“善衡,我封子繡今生,只有別人虧欠我,少有我虧欠別人,唯獨只有大姨同你,所賜深恩,救我於最落魄的境地之中。我只願你今生今世能夠開心平順,護你一世平安。嫁進封家也好,別家也罷,只要你能開心,那就很好。”
七娘子前後兩輩子,也不過得了兩個人對她這樣說話。
她低下頭,嚥下了喉中哽腫,半天才綻開一個帶淚的笑,“如此多謝表哥。”
封錦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別過玉也似的臉,往窗外望了出去。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又靜了下來。
雖然明知道自己在鐘樓的工夫,已經久遠得超出常理,但七娘子此時,心中只有一片寧馨。
就讓董媽媽猜疑些,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女童了,在大宅門裡,她也有了自己的勢力。
“凸繡法一事……”封錦又轉過頭,目注鐘面,輕聲開了口,“我就不和善衡客氣了,此乃封家家傳的手藝,雖說子繡也無意以此牟利,但終有一天,我是要把它握回手心的。從纖秀坊下手,動靜大了些,和善久將來見面,難免尷尬,日後等時機合適,善衡就在身邊收個弟子,把這門手藝,再傳回封家,可好?”
七娘子心頭一緊,已是明白了封錦的潛臺詞。
他始終還是想要纖秀坊!
如今的封錦,已經不再缺乏銀錢,只是纖秀坊在他少年時,想必是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不論是憧憬是憤恨,總是讓少年時的他心心念念,發達後想要一嘗夙願,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底已有了決斷,面上卻也是分毫未露,只是自然而然地應承,“表哥說哪裡話?凸繡法傳回封家,也是娘臨終前的心願,就算表哥不說,我都是要開口的。”
封錦面上的神色頓時一動。
“說起大姨。”他開了個頭,又露出了些難以啓齒的神色,面上罕見地現出了少許侷促。“封家多年凌亂,先人手澤散失殆盡,善衡手中是否還留有大姨的繡品,俾可讓子繡轉交長輩,了他一個心願?”
七娘子心笙搖動,一瞬間黃繡孃的話又在耳邊流過,那張泛黃的繡帕上一針一線繡出的字句依稀在目。
“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這張繡帕當然不可能是九姨娘留給黃繡娘做留念的,從花色來看,是九姨娘爲自己準備的嫁妝,纔是真的。從黃繡孃的話中來看,兩人恩怨糾纏,這張繡帕,很可能是黃繡娘私底下拿走,或者是作爲留念,或者是想揣摩出凸繡法的真諦,或者是九姨娘倉促入府時遺落,爲黃繡娘拾到的。
但無論如何,九姨娘曾有一個未婚夫,乃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她雖然是江南有名的繡娘,但繡品也沒有到價值千金的程度,蓋因凸繡法已經量產,九姨娘的獨家手藝就不大值錢了——誰知道這張帕子是哪個繡孃的作品?沒有誰會特地在意這個。
不會是封家舅母,否則封錦不會以長輩來含糊帶過。
那,會是誰?
她望了封錦一眼,待要探問,卻又把話吞了下去。
能明說,封錦是不會瞞着她的,從上樓到現在,兩人的對話雖有機鋒暗藏,但這不過是聰明人對答的一種習慣。封錦所不便明言的,就以潛臺詞來表示,七娘子自然也能夠聽懂。
還是別讓表哥爲難了!
“娘在西北時,時常趕了繡活在當地售賣,說起來,我身邊倒是沒有多少遺存。不過回到西北楊家村,當地是肯定還有些手藝留存,這事,就包在小七身上吧,楊家村,總是我要熟一些。”她毫不猶豫地許下了承諾。
封錦眸中閃過一絲遺憾,旋又云淡風輕地笑起來,看着七娘子,點了點頭。
“多年前見到善衡,那麼小小的一個人,行爲舉止卻是沒有一處不得體、不妥當。倒是比得我自慚形穢。”他舉步向樓梯口走了過去,七娘子忙緩步跟上,心知封錦是在送客了。“如今大了,更是風神俊秀,叫人見之忘俗……大姨有這一個女兒,也算是有後了!”
雖說是見不得人的私會,但卻被封錦弄得像是兩個老朋友茶敘一樣溫馨自在。
“說到這銀錢的事,想來善衡也決不會收我的錢。”他又想起來囑咐七娘子,“不過如今做表哥的手裡有銀子,善衡千萬不要客氣,將來一時短了銀子使用,只管遣人來送個信。我和善久已經說得明白了,不論在京城還是在蘇州,都有能聯絡得上我的辦法……”
他在階前立定,目注七娘子,笑得風輕雲淡,“男女有別,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善衡保重。”
七娘子鄭重點頭,下了臺階。
走了幾步,她又回望封錦。
封錦玄青色的衣袂,被窗外吹來的春風帶起,他站在日光中俯視七娘子,面目已被光暈模糊。
“表哥。”七娘子輕聲開口,站住了腳。
封錦於是對着她挑起了一邊眉毛,做詢問狀。
“然則表哥現在,又開心嗎?”她靜靜地問。
“啊……”封錦低吟了起來。
“想來,你也聽到朝野間的傳聞了。”他的眸色中,竟似乎還染上了一點笑意。“這傳聞說來並不光彩,我卻沒有什麼可以自白的憑據——善衡會在意嗎?”
有這麼一個表哥,在很多時候是很方便的事,連大老爺都難免心動。但在很多時候,也是很不光彩的事,古代士大夫對晉身之道的要求,嚴苛到近乎殘酷,即使是衛青,也難免有佞幸之議,更別說封錦先承連太監的提拔,再受東宮格外垂青,接連兩件事,都犯了朝野大忌。七娘子將來出嫁後,也難免因此受人褒貶。
“只要表哥開心,那就很好。”她卻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人生在世,難處太多了,又有誰能做個古今完人?能縱情致意地過完這一輩子,就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一時間,她不由想起了五娘子,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六娘子。
就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楊家的這三姐妹,上輩子修的福分,顯然還不夠。
封錦的眼中染上一抹笑意。
這一抹笑,就把先一刻他的輕笑、微笑、失笑,給比到了泥裡,讓春天的日光也爲之失色。沉靜溫潤、皎然清朗的面孔上,似乎籠罩了一層說不出的光暈,叫他有了“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的照人丰姿。
“我現在很開心。”他坦然回答,“有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很好,人世間能遇到這樣的一個人,豈非也不大容易?”
七娘子怔怔地望着封錦,帶了一絲羨慕地點了點頭,輕聲附和,“是啊,實在太不容易……”
她含笑轉身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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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與九哥並肩出得鐘樓的時候,董媽媽已經靠着門邊的逍遙椅,打起了盹兒,鼾聲斷斷續續的,頭一點一點,看起來,像是睡了好一會兒。
七娘子與九哥相視一笑,九哥親自上前拍了拍董媽媽的肩膀,嚇得董媽媽一個機靈,回過神來纔看着九哥,忙起身請罪,“老身年老貪睡,讓四少爺見笑了……”
一行人也沒有在寒山寺午飯,而是徑自上船,從寒山寺外的楓江水道,拐進了城內大大小小密若蛛網的河道中,回了萬/花流落外頭的小碼頭。
正是剛吃過午飯的時辰,楊家人都歇了午覺,七娘子與九哥說了幾句話,也就打發他回及第居讀書,這一向九哥心裡有事,又在外頭爲家事奔波,功課已經耽擱下好幾日了,如今事情才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心急着溫習功課,兩姐弟說了幾句話,就在聚八仙前頭分了手。
董媽媽自然早已徑自回家吃飯,偌大的百芳園裡,好似就只剩下七娘子並立夏兩人,徐徐地往玉雨軒走。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沉思。
回了堂屋,上元和乞巧自然是早預備了一桌子的菜,七娘子換過衣裳,打發立夏下去吃了飯,這才任由乞巧服侍着,“您看看這香辣素粉羹,是小廚房加工細作的新菜,曹嫂子打量着您愛吃酸辣口的,特地去訪了四川的朝天椒……”
乞巧服侍人是真有一套,饒是七娘子一肚子的謎團,也吃了大半碗飯,才讓丫鬟們把飯桌收拾了,又把吃過飯的立夏叫到了東里間,同她商量今日寒山寺一會的事。
“上次黃先生送平安信過來,是三月三女兒節的時辰?”她翻了翻書奩,把黃繡娘來的信找出來看了看,又笑,“也不知道黃師父在餘杭住得開心不開心,李家人待她如何……”
立夏面色沉靜,“看在大姑娘的面子上,李家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薄待黃先生的。姑娘是想要給黃先生送端午節禮?”
不論黃繡娘與九姨娘之間有過怎樣的恩怨,她到底把珠針繡同凸繡法教給七娘子,七娘子逢年過節都有送禮問平安,這大半年來,和黃繡孃的往來也比較頻密。
七娘子思忖了半日,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一次,讓周嫂子帶我去送節禮吧,順便帶一封信過去,問一問黃先生的好。”
爲了繡好題字,黃繡娘並九姨娘都學過幾千個字,雖然說不上文理勻淨,但看信寫信,還是不難的。否則黃繡娘又怎能和七娘子魚雁往還。
七娘子在心底反反覆覆地計較了幾遍,才讓立夏磨墨,親自寫了一封信,又囑咐立夏,“一會兒你開箱子找兩匹綢緞,再去找藥媽媽要上我們家賞人的中等表禮。就說今年是黃先生的生日,她的生辰就在端午前後,我們寧趕早不趕遲,我自己預備了兩方繡帕給黃先生賀壽,這東西是女兒家的手跡,不好被別人看着,最好是能讓周嬸跟着送禮的婆子過去,親手把我的禮交給黃先生,纔算是全了禮呢。”
立夏就把窗邊晾着的兩張紙卷好放進了封筒,鄭重點蠟滴封了,才問七娘子,“是當時就要回信?”
七娘子思忖片刻,斷然點頭,“能在端午前看到回信是最好的!再遲也不好遲過五月十日。”
張太監已經從福建往回趕了,五月十日,是江蘇省選秀的日子。
到了半下午,七娘子午睡才起,董媽媽又進來請七娘子到外偏院服侍大老爺。
“老爺也是才起身就惦記起了七娘子……”董媽媽笑得眉眼彎彎,“還問我,七娘子在寒山寺裡遇着什麼故事沒有。我說沒有,七娘子那樣嫺靜,怎麼會惹出事端?上過香瀏覽隨喜了一番,也就回來了……”
把乞巧收進玉雨軒,這招棋真是走對了。
七娘子敷衍了董媽媽幾句,兩人也就穿過夾道,從側門出了內院。
“才進來的時候,太太也是午睡起來,就派樑媽媽進去接您說話,我們倒是打了個對臉兒。”董媽媽一頭說,一頭把七娘子引進外偏院,端肅起面容,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卻是氣定神閒。
三大巨頭,她至少已經爭取到一個封錦,只要能再說服大老爺,大太太已不足慮。
母家人靠得住,就是好,如今封錦才一起來,她在楊家的地位,可以說是又上了一步,將來擇婿一事,當會進行得更順一些。
她一邊思忖,一邊進了裡屋,給大老爺請了安。
大老爺看着心事也重。
往常歇午覺的時候,總是讓十二姨娘在一邊捶腿捏肩膀,爲他解解悶消消乏……今日卻沒見到叔霞的人影,只瞧見大老爺一人坐在牀邊披衣穿鞋。
七娘子忙趕前幾步,蹲□爲大老爺穿起了青口布鞋,“父親也不叫人進來服侍……”口中帶了幾絲埋怨。
大老爺望着七娘子的眼神裡,就頗有了幾分深意,“你爹心裡有事,就好靜——”
正要往下說,屋外忽然又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大老爺和七娘子面上都帶了訝色。
是誰怎麼不識趣,在大老爺擺明車馬要和七娘子密談的時候進來打擾?
張總管的聲音就在屋外響了起來。
“老爺,諸總兵遞了帖子過來,說是平國公世子一行人在彭城沛縣遇襲,雖然人沒有事,但竟叫那廖姓賊子逃脫,平國公世子也受了輕傷……問老爺知不知道這事,還說,事兒是兩天前出的,昨兒皇上就知道了,並且很不高興,問老爺何時有暇,他想和老爺談談這事。”
以大老爺的城府,都不由微微色變。
“進來說話!”他低沉吩咐。
張總管於是掀簾而入,望了七娘子一眼,便若有所思地別過頭去,聽大老爺的吩咐。
“去把年先生請過來,再回個帖子,邀諸總兵明日一早衙門裡說話,再問問馬師爺我們那頭有沒有消息,並寫一封信往京裡去問問鳳佳的傷勢。”大老爺一邊思忖一邊吩咐,語調有條不紊,竟是絲毫不亂。“再有,你親自到李家送個信,看看文清的態度怎麼樣,是不是還嚇得魂不附體……”
大老爺脣角就掛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
張總管恭聲應是,卻沒有動彈,他又掃了七娘子一眼,才續道,“諸總兵帖子裡還說,京城良國公權家,託他做個大媒,上門提親,說的是我們家七娘子並權二少爺的婚事,他想先問問老爺的意思,免得帶了禮上門,親事卻沒成,不免徒增尷尬。”
這一次,大老爺和七娘子兩人都變了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