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

大老爺沉吟了許久,才淡淡地道,“就說親事,還要和太太商量,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麼回話,請諸總兵等等。還是先問問鳳佳的事!最要緊是問問鳳佳人怎麼樣,受的傷重不重!”

張總管也知道事關重大,忙肅聲答應下來,碎步出了內室。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七娘子手裡還拿着大老爺的另一隻鞋,卻是久久都沒有動彈。

這接踵而來的兩件事,都透着蹊蹺,竟是沒有一件事像說着那樣簡單的。

權家怎麼會忽然上門提親?連一封信都沒有,就這樣空口白牙地託了人上門來說親?這算是什麼事兒?

還有許鳳佳,臨行前還當那兩百兵丁是爲了諸總兵預備下的,可今日來通報犯人脫逃一事的正是諸總兵,如若事情真的是他授意所爲,這時候更應該裝不知道纔對。

這兩件事,都實在古怪得有些過分了!

就連大老爺都罕見地出了神。

半日才自失地一笑,打趣七娘子,“還要在地上蹲多久?”

七娘子這纔回過神來,忙麻利地爲大老爺穿了鞋,又輕手輕腳地把被褥疊好了,擡出小炕桌,出屋將熱茶給大老爺端到了炕頭。

“父親這裡事多,或者小七還是先回去?”她帶了一絲徵詢地問大老爺。

大老爺已是完全回覆了平靜,脣邊甚至還露出了笑意。

“急什麼,年先生是年高有德之輩,你也見過幾次了。”他拍了拍炕桌,示意七娘子和他對坐。“在寒山寺裡,遇着了什麼故事啊?”

這畢竟是禮教的天下,大老爺可以放任七娘子與封錦暗中安排相見,但卻不得不裝這個糊塗。

這也就給了七娘子發揮的空間。

只是結合權家提親的消息……七娘子只覺得自己的婚事好似一條小溪,曲曲折折九拐十八彎的,連她都不知道終點在哪裡。

算了,以權家和楊家的關係,這門親事是多半不能成的,就算偶然成就了,她對權仲白至少要熟悉一些,只要有楊家撐腰,和這樣淡泊似神仙的人在一起過一輩子——又是次子,怕也不是什麼苦差事。

“也就是上了幾柱香,”她輕描淡寫,“不過,在寺裡倒是見了位有趣的朋友,和他說了說話,小七的心思,這纔算是定下來了。”

大老爺雙眉上軒,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默然地等着她的下文。

七娘子也慎重地深吸了一口氣。

“恐怕要讓父親失望了。”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論是封家表哥還是太子,都不是小七的良配。小七,誰都不嫁。”

大老爺一時卻沒有說話,只是捻着鬍鬚,深思地應了一聲輕哼。

“卻怎麼說?”

“以子繡表哥與那一位的關係,恐怕他的妻子處境就相當尷尬了。就算小七能不在意,另一位,也未必不會在意……”七娘子鎮定自若,“東宮的性格如何,父親和小七都不清楚——畢竟多年來在江南居住,對京中風物,總是不那麼熟悉。但子繡表哥,卻很是明白……想來父親已經明白小七的意思了。”

大老爺早已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東宮身爲皇太子,若是身邊的人事隨人打聽,他這個皇太子,也就快做到頭了。

七娘子能說得這樣篤定,肯定是在私下問過封錦,也得到封錦的肯定答覆,才能知道封錦與太子之間,的確存在了不可告人的關係。這一點,卻是連大老爺都不甚了了的。

一旦肯定了兩人之間的關係,那七娘子的擔心,便不是無的放矢。身爲封錦的妻族,楊家所面臨的風險並不小於收益,而還有更多的不利因素,橫亙在這門婚事中,這位慣了見風使舵走一步看十步的楊家家主,對封家的婚事頓時就沒有那麼熱心了。

“至於入宮爲太子嬪,父親也已經掰開揉碎,分析得很明白,小七雖然什麼都不差,卻也什麼都不太出色,要在後宮中出人頭地,實在是難於登天。更別說內外溝通本是大忌,父親您對封家親事的考慮,怕是也瞞不過東宮,若是將來表哥不提攜我,是表哥忘恩,可表哥要提攜我,傳到東宮耳朵裡,就難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小七不用說了。”大老爺豁然開朗,擊案大笑,“好,好,我楊海東有女若此,也算是門楣有幸!”

這件事被七娘子這麼一分析,對大老爺來說,已經是條理分明,兩邊的籌碼,都擺到了檯面上。

想把七娘子嫁給封錦,無非是一拍數響:一來,和連太監輾轉扯上關係,二來,給宮中的六娘子多添助力,三來,再擡舉擡舉九哥的出身。只是這三點如今看來,都比不上七娘子擡出的一個反對理由:封錦與太子的確有曖昧關係,從封錦的意思來看,太子或者生性善妒,對封錦未來的妻子不存好感。

七娘子一個小小姑娘,不是封錦親口證實,肯定無由求證太子的私事。只從這點來看,就知道封錦對七娘子的確是另眼相看,再想想當時他特地轉託張太監關懷七娘子,就算七娘子本人不講,大老爺又怎麼猜不出來:在封錦心裡,怕是整個楊家,他所在意的,也唯有七娘子一人的恩情。

既然如此,七娘子的分量頓時不同以往,這個太子嬪,她是想選就選,想不選就不選,想選,封錦自然會爲她打點,不想選,封錦也自然會爲她做手腳。這件事對他來說,本來就不算難。就連大老爺和大太太,都只能勸說,無法勉強。

七娘子卻還能擡出這麼好的理由,把自己對這門親事的考慮,與東宮結合起來——

大老爺忽地又犯起了沉思。

半日,已是面色沉肅,隱隱帶了一絲寒意。

“封子繡在東宮麾下,做的是不是那些檯面下的活計?”他驀地發問。

已是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撕了下來,直問起七娘子封錦的事。

“是。”七娘子輕聲肯定,直直地審視着大老爺的神色,“聽子繡表哥的話風,楊家的不少消息,都瞞不過他。”

雖說七娘子和封錦的婚事,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但有資格與聞的,也都不是一般人物,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對楊家的家事知道得這麼清楚,這個內線,肯定已經潛伏了一段時間。

東宮是從什麼時候起就在楊家佈置人手了!

大老爺猛地一拍炕桌,罕見地露出了怒意,“東宮也實在欺人太甚了!”

他很快又冷靜下來,陷入了緊張的思考中,面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霾,半日都沒有出聲。

外間又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老爺,年先生到了。”

大老爺驀地回過神來,眼神閃爍,半日才微微一笑,收拾起了滿面兇光。

“小七先回去好好歇着吧!你母親那裡,自然有我去說。”他面色怡人,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你很好,這纔是楊家的好女兒,你放心,爹務必爲你說一門可心的親事——”

見了七娘子的神色,他又大笑起來,“放心吧,小七不點頭,爹就不點頭!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

七娘子面色緋紅,站起身不依地嗔了一句,“爹!”

又微露羞澀,“那小七先謝過爹了……”

雖然還有纖秀坊的事沒拿出來商量,但此事解決的辦法很多,以二娘子的性子,讓她把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讓給封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沒必要在大老爺已經這麼煩心的時候,再用這件事來煩他——大太太對親生女兒的嫁妝看重到了什麼程度,七娘子又不是不知道。

她和年先生打過招呼,才款款退出了外偏院,在董媽媽的陪伴下進了百芳園。

才進了園子裡,七娘子就打發董媽媽,“媽媽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我在園子裡逛一逛,找姐妹們說說話去!”

董媽媽自然從善如流,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也就自便了。

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出了園子,又和看門的李媽媽寒暄了幾句,這才慢慢地踱到了百芳園西翼。

除了及第居方向傳來的隱隱人聲外,西翼便依然是那樣冷清。

百雨金、聚八仙……她順着萬/花/溪,近了萬花流落,在這一池才露了尖尖角的荷葉跟前站了站,終於慢慢地,把她一直挺得直直的,如一杆新竹的肩膀,在這僻無人煙的池畔,慢慢地鬆了下來。

多少年了,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把自己的命運,握在了自己手上。

雖說所謂的“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不過是一句空到極點的甜言蜜語,但在封錦強勢崛起之後,大老爺和大太太卻是再不能徑自決定她的婚事,而是要問過她自己的意思,卻是眼見的事實了。

在她自己的婚事上,至少她有了說話的權力,不像是前頭的幾個姐姐,誰也沒想着問她們一聲‘此君乃良配,娘子願嫁不願’。

這難道不是最微小,又最值得歡慶的勝利?

多年前在餘容苑裡的那一瞥,九姨娘的那番話,黃繡孃的歉意與愁緒,六娘子在銅觀音寺裡對她的那番剖白,兩個小姑娘肩並肩望着星空……

她的思緒一下飛了起來,想到了九姨娘臨終前的牽掛,“你要聽太太的話,聽九哥的話……”當時擺在眼前的路是那樣的難,她哪裡想得到自己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有現在回頭再看,才明白,原來已這麼多年!

想到九哥的承諾,“我要你擡頭挺胸,再也不用看別人的眼色。”想到權仲白的責備與憐惜,“就是你這樣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裡,都算難得的了。尚且不知道愛惜自己……”

末了卻還是許鳳佳在雨中夾着哽咽的一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才發覺雙頰冰涼,眼淚已是流了一腮。

若是封錦早一年中榜,早一年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她的答案會不會改,她會不會說一聲‘我也願嫁’?

在和暖的春風裡,又是一行眼淚,緩緩地爬下了她白皙的臉頰。

七娘子就又想到了五娘子的決斷,“從今以後,我就當他死了!你再也別和我提他!”

她又挺直了脊背,掏出手絹,一點點地揩掉了眼角的淚珠。

又對着春波中動盪的倒影,試探着露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

這,畢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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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着出了這麼幾件大事,大老爺再怎麼不滿大太太,也要和大太太商量商量。

打發走了年先生,半下午他就進了正院,和大太太關上門來說話。

沒多久,樑媽媽就走了一圈,告知各院的姐妹,今日就不用上門請安了。

七娘子本來想去看看五娘子,只是思及她才從寒山寺回來,五娘子就算嘴上不說,心裡未必不知道她是去做什麼的,倒不必在這時候上門叨擾,徒亂人意。

倒是六娘子也安安靜靜的,沒來問個究竟,讓她不由很佩服六娘子的淡泊:她也能沉得住氣,但未必如六娘子這樣,徹底隨遇而安。

也是,不論進宮還是嫁進李家,對六娘子來說,都算是得償所願,正是她出身低又討喜,自小到大,才這樣順遂。個人有個人的際遇,終究,誰都不過是想活得越來越好。

她吃過晚飯,倒頭就睡,竟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神完氣足,起身洗漱。

“姑娘好久沒睡得這樣香了!”乞巧一邊爲她布早飯,一邊笑語嫣然,“昨兒我和立夏姐姐關窗閉戶,還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姑娘,誰知道姑娘睡得香着呢,連動都不動。”

又笑着給七娘子佈菜,“您嚐嚐這個五香大頭菜、澆了玫瑰腐乳的汁水,別有一股醬香氣,曹嫂子昨晚特地給您送來的,說是您嚐了好,就再做些!”

七娘子嚐了兩筷子,倒是想起了七姨娘出名愛吃玫瑰腐乳,不由就贊,“曹嫂子這個玫瑰腐乳就是調得香——你去要一罐來給六姐送去,保管六姐賞你!”

乞巧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服侍着七娘子吃過了早飯,轉身就出去傳話了。立夏並上元一左一右服侍七娘子重新梳頭,一邊梳一邊笑,“這個乞巧,真是巧得很,辦事又細心又妥當,怪道是董媽媽的女兒了,幾輩子的老人,畢竟是不一樣!”

能得到立夏和上元兩個上司的稱讚,就是乞巧的本事了。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聽着兩個丫頭說話,又想起來打發上元,“去問問藥媽媽,往餘杭的禮送出去了沒有。若沒有,催得緊一些,今日一定要送出去!”

上元面色一肅,給七娘子梳過頭就出了屋子,立夏倒是很欣慰,“上元這丫頭我看着就穩當,姑娘也該漸漸地放些事給她做了。”

就只有立夏一個人,又要爲七娘子辦事,又要安頓玉雨軒裡裡外外的雜事,的確是吃力了些。七娘子若有所思,“嗯,中元、下元並端午,老實的太老實,佻皮的又太佻皮了。倒是這倆個丫頭,可以試一試。”

兩個人正在說話,立冬又笑着進了屋子,“七娘子吃過早飯了沒有?”

也不接七娘子賞的坐,就站着傳話,“太太說,請七娘子到堂屋說話,還請您把權夫人賞的那一對羊脂玉的鐲子帶上……”

看來,權家的這一招,也把楊家的上層給鬧迷糊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上好。

昨天的更新有稱謂上的錯誤,幾個讀者都注意到了。今天更新後會改過來,謝謝大家看書的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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