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這麼問了,我自然點頭。
對彭震的家人親友,我現在不再是從前那種完全不想了解,不敢參與的態度,這種變化很微妙,卻也很真實。
彭霞說:“我爸在我媽還活着的時候就跟外面一個電影明星糾纏不清,那個時候的電影明星可不想現在,亂搞男女關係可都是要判刑的,偏她膽大又豁的出去。生生熬死了我媽,哼,可惜就算是這樣,她也進不了彭家的門,我爺爺是什麼樣的存在,那裡能容得下一個電影明星的兒媳婦!所以,她就只能見不得人的吊着。她自然不甘心,不顧名聲,未婚生產,生了這個一個東西出來,妄圖憑着孩子進我們彭家的門!呸!什麼東西!”
我靜靜的聽着,身邊妝發師傅已經開始給我上妝。
在彭霞看來,彭蕾這個妹妹,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她說話的口吻裡帶着天然的高高在上,那種骨子裡滲透出來的傲慢。
這種瞧不起,對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都是如此,更何況是對外人。
彭家人這種孤高,我不是第一次領教,彷彿跟彭震沾上點邊的親人,都是如此。可人跟人的角度是不同的,彭霞說的是自己父親外面見不得的女人。以及不被家族認可的妹妹。但在我聽來,卻有另外的含義,彭蕾的母親是電影明星,在彭家這樣高傲的家族看來也許是上不得檯面的,甚至說一聲‘戲子’都是可以的。
但是相比而言,這樣電影明顯的身份,不知道要比我這個離婚女人的身份好多少。
我從來不看輕自己,可也並不盲目自信,我太明白這個社會中有很多偏見,對女人的要求更是苛刻。就連從小跟我相依爲命長大的母親都不看好我。聲聲句句說的都是我離婚之後不值錢了之類的話,我難道還要要求彭震這樣傲慢到令人髮指的家族,接受我?
彭霞再說了什麼,我就聽不進去了。
完全收拾打扮好之後,我準備出發,父親來了電話,他過來接我。
雖然我還是有些彆扭,可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我自己答應要跟父親一起去晚宴的,這個時候本該一起出發。
父親的車是輛奧迪a8。掛着市政府的車牌。
看到我出來,他沉穩的臉上掛上了一絲笑容,點點頭說:“很漂亮。”
我跟眼前的父親現如今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就像是約定俗成的陌生人,沒有什麼感情,但是又保持着客氣的底線。
上車後,車裡一度沉默。
父親先開口,“你跟彭家的人很熟悉?”
我脊背挺直了一些,有些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現如今嚴格意義上來說。彭家的人都是我們的仇人,是的,我死去的哥哥,就是紮在人心中的刺。
這世界上不是隻有彭家的人會遷怒的。
我哥哥爲了救彭霆而死,死後不但沒有享受到任何應該得到的一切,反而因爲彭家的遷怒,死的無聲無息甚至帶着恥辱。
這樣的事情作爲家人,無論是誰都不能容忍。
我也是如此。
我說:“除了彭震,其他的都不熟!”
這是我真實的現狀,彭家的人。彭霞根本說不上話,上面的那幾個,無論是爺爺輩還是父親輩,都沒有一個對我是持接納態度的。
確實不熟。
父親說:“有彭震就夠了。”
這話,我突然有些搞不清楚他的意思,扭頭去看他,發現他正看着窗外,眼睛眯起來,不知道在謀算着些什麼。
在官場沉浮多年的人,看起來竟然比彭震的父親更加有城府。
我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到了晚宴的會場,我們並不第一時間下車,而是將車子停在安家的老宅外面,看着一輛又一輛的車子進去,我知道這是一種姿態,最後到的纔是壓軸,進去早了,反而顯得身份不是那麼貴重的。
只是看着這一輛一輛開進去的車子,我心裡漸漸有了真切的認識,所謂的家宴,恐怕不是我想的那麼簡單。
有了這樣的準備心理,我跟父親一起邁入安家大宅的時候,纔不顯的慌亂。
當然,也是從心底裡感謝彭霞給我找出了這麼一條能鎮得住場面的裙子,否則的話,要真穿的很簡單的裙子來,怕是真的會有些丟臉。
畢竟我不是大家早已經見慣了的豪門小姐,跟着父親來這種場合,周遭人對我的眼神,探究多過於讚賞。
“不怕嗎?”我父親問我。
我搖搖頭,怕倒是不怕的,只是心裡有些感慨,上一次我進到安家大宅來的時候,是被綁架着的,連一個人最基本的自由都不能保證。那時候安家的老爺子給我,甚至連一個正眼都沒有給過,事過境遷,這纔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我再一次走進了這裡,卻是完全不同的身份。
我看着父親對着不少上前打招呼的人點頭示意,帶着官員的矜傲。
來歡迎我們的是彭震。他是今天晚宴的主人,也是主要負責招待賓客的人。他走到我跟父親面前,恰到好處的禮儀與熱情,伸手請着我跟父親進去。
“我外公還在準備,等會兒就下來。”彭震笑盈盈的,扭頭對着我的時候,他的笑容卻變的邪惡起來,“誰讓你穿這個的?彭霞?她也真是活夠了!”
要不是這大廳裡這麼多人看着,我準保能出手掐他腰上的肉,太習慣了。
我沒有忘記他上一次因爲我穿了不是他挑選的裙子去晚宴,他惡劣的態度,這個男人,好像我漂亮他就受不了似的。
低頭看看,裸色的裙子一字領,長至腳踝,要說露,那是真的談不上的。
可是這種緊貼身形的裙子,加上這樣貼近膚色的顏色,看起來確實有些隱秘的誘惑。
我翻眼睛瞪彭震,彭震嘿嘿一樂。“別亂跑,這事兒完了,咱們回家。”
他說的太順口了,以至於我心裡都跳了一跳。下意識的扭頭看向父親,我沒有忘記現在葉家跟彭家的矛盾,尤其是彭震,可謂刀尖上的人物,他這樣對着我明目張膽,實在是有些不妥。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父親不但沒有變臉,也沒有反駁彭震這樣直白的話,甚至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容。
看起來簡直談得上是縱容。
我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麼,然後我擡頭催着彭震,“你不是還要招待別的人,別跟着我們了。”
彭震撇撇嘴,“跟那些人在一起有什麼意思?你吃飯了沒有?要不要我給你拿些點心過來。”
他說出這一句的時候,我父親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我忍不住出手捏住彭震的手腕,“別爲了我耽誤了,快點去忙你的。”
難以想象,在這樣重大的場合,彭震圍着我不放,甚至跑去給我拿點心過來的場面一旦出現,周遭的人會是何感想,總歸是不會讚賞的就是了。
彭震看我嚴肅下來,這纔不情不願的去忙活了。
等彭震走了,我這才擡頭瞪視着所謂的父親,第一次有了切實的想法。
他第一次見到我跟彭震,是明確反對的,後來不知道彭震跟他說了什麼,他這才又安靜下來。我不想多去關注這件事,似乎是自己習慣了彭震會去解決任何的事情,也是對父親這個人的排斥,覺得根本不該去管他的想法。
但是到了今天,就在剛纔,我突然明白了過來。
我對父親沒有記憶,沒什麼感情,反過來思考,他對我恐怕也很難有什麼深刻的感情,這其實是無可厚非的,男人對孩子的感情原本就是靠着後天的培養而來的,不像女人,是天生的,在十月懷胎的每一天,都跟孩子血脈相連。
但父親突然帶我來參加晚宴,擺明了就是要承認我的身份,不僅如此,今晚的種種表現,我父親甚至想要向大家傳達出我是他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的感覺。
我以爲這是他心中有愧,但是他對彭震的態度太奇怪了。
“你別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我說。
我看着父親,他似乎是彭震越不着調,他越開心一樣的,這樣的觀感,實在是讓我驚恐。
面對我的說法,父親倒是很坦然,他拉起我的手臂半彎在他的手臂處,輕聲說:“嘉嘉,你哥哥那些年滿心滿眼的都是找你。他的仇,你難道能忘記?”
當然不能。
有些東西說起來簡單,可是本心裡又是另外一個樣子,哥哥雖然我沒有記憶,但是聽了他的這麼多事情,我是替他不平,甚至對彭家的人產生了一種抗拒。
但是這些,並不包括彭震。
在我的心裡,彭震跟彭家是分開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但顯然,我父親並不這麼認爲,“他是彭、安兩家的核心,他毀了。纔是對這些人最好的報復!”
父親臉上笑着,但是嘴角的弧度,讓人看着就心中發冷。
彭家的人毀了他的兒子,讓葉高弛不僅送了命,甚至一輩子都不能得到該有的一切。那麼他就要毀了彭家的兒子,這樣纔是等價的報復。
我全身都開始微微的顫抖。
彭震對彭、安兩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彭震的大伯不着調,而且到目前爲止我就知道有兩個女兒,就算是還有兒子,那也都是私生子。對於彭家來說,私生子這種生物,自然是上不得檯面的。
彭震所謂獨子,唯一能繼承家業的頂樑柱,無疑承載着兩家人的全部希望。
毀了彭震,確實是對這兩家人最好的報復。
這樣的想法,雖然狠毒,卻也正常,令我無限心驚隨之悲涼的事情是,“那我算是什麼東西?”我問着眼前的父親。
按照父親的意思。我就是那禍國的妲己,滅國的褒姒,我留在彭震身邊,就是要讓他不着調,讓他越不務正業越好。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跟彭震如果真的成了那樣,成了利益共同體,彭震毀了,難道我就能全身而退,彭震徹底頹廢墜落,難道彭、安兩家就能放過我?
我難以接受被父親作爲報復的工具,是的,他算計我。
將我作爲一種能達到他目的,不擇手段的‘美人計’。
我身體下意識的往後退,雖然在知道眼前的父親,跟我不可能有深厚的感情,可是被這樣利用算計,無論是誰,恐怕都會傷心沮喪。
父親手臂夾緊了些,讓我沒辦法脫離他的掌控。他說:“嘉嘉,你現在沒有退路,彭、安兩家識我們葉家是眼中釘,如果現在退縮,我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官位倒是其次,這輩子要是不能給你哥哥報仇,我死不瞑目。”
我看到他眼裡有火在燒。
這樣的仇恨,根本不是一言一語能囊括的。
我聽金戈說過,當年我哥哥小的時候,因爲我媽媽的離開,所以哥哥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感情跟其他的孫子就格外的不同些。當年哥哥犧牲,聽到消息後,奶奶支持不住,當晚就送了急救,搶救了七天還是沒有搶回來,撒手去了。
奶奶走後,爺爺精神也出了很大的問題,撐了不到一年就也跟着走了。
對於葉家來說,哥哥的死,早已經不僅僅是一條命,而是三條,帶着所有的傷痛跟悲憤,都記在葉家人的心上。
對眼前的父親來說,彭家不僅讓他失去了兒子,更讓他失去了父母。
其中的恨意,難以言表。
被仇恨佔據的人是什麼模樣的,大概我眼前的父親就是什麼模樣,他早已經形成了魔咒。爲了報仇,他可以不顧一切。
當然也包括我這個沒什麼感情的女兒。
心涼.......
我是真的怕,我眼睛不自覺的追逐着彭震,看着他意氣風發的樣子,真的難以想象,他有一天因爲我低沉喪氣。
不,那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彭震就該永遠如烈火,帶着灼人的溫度。
“他們來了。”父親說。
我扭頭看向兩樓的樓梯處,安念女士扶着安老爺子亦步亦趨的下樓來,樓下站着的人都將目光投向他們
。
掠過安老爺子還有安念女士。
我一下子就跟在他們身後穿着整?西裝的男人,他微微笑着,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突然空降到了我的面前。
一切都來的那麼突然,令我震驚的微微驚呼出聲。
父親當然第一時間感知了我的舉動,側頭問我,“怎麼了?”
到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沒有了思考能力,下意識的說:“那是.......”
“誰?”父親眯眯眼,顯然他已經明白安家人今晚並沒有打算毫無反擊。
我當然心裡也是明白的,鎮定了一下自己,然後說:“是我的前夫。”
章旭!
沒錯!跟在安家老爺子還有安女士身後的男人,是章旭。
他穿着體面的西裝,看起來筆挺秀氣,很有些精英人士的樣子。跟章旭分開,算算也有半年多的時間了,這半年,我的人生的起伏太大,以至於我早已經將這個人拋之腦後,想起他來的機會都很小。
沒想到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我會再一次見到他。
我父親聽到我的話後,瞭然的笑了笑,“瞧,我告訴過你,安家彭家不會放過你,往後,沒有爸爸的庇護,你怎麼能生存下去。”
我能感覺到來自內心的撕扯。
然後我扭頭看向了彭震,他此時臉上沒有完全沒有了笑容,甚至瞪着跟在安老爺子身後的章旭。他是知道章旭的,此時臉上帶着微微的震驚。
我知道今天章旭出場絕不可能是彭震安排的,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這件事情固然是讓我難堪,可是對於彭震何嘗不是一種難堪呢。
再一次看向安家老爺子的時候,我心裡的厭惡慢慢變成了憎恨,我能理解他們對我無所不用其極的傷害,卻不能體諒,他們完全不顧及彭震心情的做法。
太傷人了。
安老爺子從樓上下來,直直走向我們這一邊,遠遠就伸出手來跟我父親打招呼,“葉部長,幸會幸會。”
他這樣的表現無疑是給足了我父親面子。
我父親當然不妨多讓,“百聞不如一見,安老風采不減當年。”
我看着他們和氣的甚至是熱切的對話,抑制不住自己犯惡心。也許我真的不適合這個圈子,面對他們這樣的僞善,我真的做不到。
“這是小女,葉嘉。”我父親介紹我,他說的是我在葉家時候用的名字。
我點點頭,做不到僞善,那就做到不失禮。
安老爺子當然要介紹自己身邊的人,“這是我女兒。想必你們都認識了。”然後他叫來彭震,慈愛的拍着彭震的肩膀說:“這是我的外孫子,毛頭小子一個,往後還望葉部長多關照。”
我父親笑笑,說,“英雄出少年,看看他們,才明白我們老了。”
安老笑呵呵的,“說的就是,這孩子我一直看好。今年也定了婚。明年開春,把婚禮給辦了,成家立業麼,男人總該有個男人樣兒。”
“您說的是。”我父親還是維持原貌,半點沒有波動的樣子。
安老眼睛一轉,看向我,開口說:“今天我帶來了一位故人,想來令千金對他十分熟悉吧?來,章旭,見見葉小姐。”
我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