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韜起來得遲。他失眠了,頭昏,鼻子有點兒塞,典型的感冒徵兆。他爬起來,從牀頭櫃裡面摸出一板傷風膠囊,摳出兩粒吃了,然後趕緊穿衣洗漱。陳小瓷早就去了學校,給他留了張紙條,說早點在電飯煲裡熱着。他顧不上吃,匆匆忙忙往單位趕,心裡一個勁兒地怪陳小瓷昨晚的折騰來得莫名其妙。抱怨歸抱怨,班還得上。走進市政府大門的時候,門房遠遠地就喊:“李主任,早啊!”
“早早早,你也早。”李文韜應和着。這個門房是部隊上轉業下來的,人比較熱情,只要叫得上職務或者名字的,都可着勁兒打招呼。但李文韜這會兒很不喜歡他的大嗓門,想想看,都九點半快十點鐘了,你這個副主任纔來上班?只有領導們的上班時間是機動的,可遲可早,辦公地點也是流動的,有可能在辦公室,有可能在某個工地,有可能在某家工廠。但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充其量也就是帶括弧的副處級秘書而已,用陳小瓷的話說,就是一幕僚,非上賓。下屬是不能隨便遲到的,下屬得時時刻刻待在領導們能找到的地方,如果在領導們召喚的時候不能隨叫隨到,那就算不得好下屬。李文韜的領導們就是各個市長。現在,下屬遲到了,心裡面自然感到惶惶然。
但越怕越來事兒,機關事務局的局長正往外走,看見李文韜走過來就停了下來跟他握手,連說:“李主任紅光滿面,祝賀啊祝賀。”李文韜只好賠着笑說:“發燒呢,這不,一不小心感冒了。”“喜事衝的,肯定是喜事衝的。”機關事務局局長忙不迭聲地說。李文韜只有苦笑,喜事?喜事就是老婆把自己折騰感冒了。這時,又有幾個人跑上來打招呼,都說李文韜主任今天格外精神,天庭飽滿。李文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好含糊應着,繼續往大樓裡面走。
等電梯的時候,李文韜心虛地往周圍看了看。等電梯下來,電梯門一開,市長萬長卿邁步走了出來。李文韜只好往旁邊讓讓,欠着身子,問了聲萬市長好。萬長卿壓根兒沒理他,跟在萬長卿後面的幾個副職對李文韜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副市長歐陽一民走了幾步,停下來,向李文韜招招手。李文韜以爲要給他安排什麼工作,緊走了幾步。沒想到歐陽市長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句“好好幹吧”就轉身走了。
李文韜愣怔了一會兒,不知道歐陽市長什麼意思,只好搖搖頭進了電梯。電梯裡面已經有幾個人,都是在市政府大樓裡面上班的,看着面熟,但不認識。那幾個人一齊向李文韜打招呼,都說李主任早啊,其中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還向他伸出手來。李文韜握了握對方的手,又向其他人笑着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電梯在三樓停了一下,又在四樓停了一下,最後停在了九樓。到九樓的時候,電梯裡面就只剩下李文韜和那個胖乎乎的中年人。胖乎乎的中年人搶先打開電梯門,李文韜邁出去,但中年人並沒有跟着出來。李文韜奇怪地看了看他,中年人滿臉堆笑,連聲說:“我在下面,下面,六樓。”
市政府辦公大樓只有九層,跟市委大樓毗鄰,市委大樓卻是十層。當初設計的時候,市政府大樓也是十層,鏡化寺的住持來看了,說不吉利,市政府大樓跟市委大樓一般高,會堵住雎陽的官脈,得破一破。於是,市政府大樓規劃了十層,卻只建了九層。從遠處看,市委大樓和市政府大樓就像兄弟倆,只不過老大比老二高一頭而已。市長們辦公都在九樓,大概與九這個數字比較吉祥有關,捎帶着,市府辦的幾個主任和一幫秘書們的辦公室也都在九樓。
中年人的舉動有些奇怪,但李文韜沒往心裡去,他的頭裡面就像塞滿了糨子,昏沉沉的。李文韜進了辦公室,秘書小張跟了進來。小張看李文韜的臉色不對勁兒,忙問怎麼啦。李文韜抽着鼻子,說感冒了。小張就給李文韜的杯子添水,邊添水邊說:“李主任,你當主任最好不過了,秘書科的都說,您是衆望所歸。”李文韜頭靠在背椅上,鼻子塞得難受,張大着嘴出氣,一時沒反應過來小張說的是什麼,只是習慣性地嗯了兩聲,但緊接着就反應過來了,他立馬直起身子,問小張:“什麼主任?什麼意思?”小張奇怪地問:“李主任您不知道?昨天晚上開的常委會決定辦公室主任由您來擔任,張德祿主任的提議沒有通過。一早上,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呢。”李文韜的嘴巴就張得更大,半天合不攏。
李文韜的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他不僅沒想到,還很意外。他以爲,這樣戲劇化的情節只有在電影裡面纔會出現,沒想到現實生活中也會出現,而且就發生在他李文韜的身上。電影裡面任何一個可能出現的情節,都有一定的“因”和“果”,他這還沒有“因”就有了“果”,連最起碼的起承轉合都沒有。怪不得市長萬長卿正眼都沒有瞧他一眼,怪不得今天他碰見的每個人對他都很熱情,怪不得那個胖胖的中年人一直陪他坐電梯坐到九樓,然後再折回去上班。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小張知趣地退出去。李文韜拿起電話,“喂”了一聲。
“李文韜,你幹嗎關機?”是陳小瓷。
“沒啊。”李文韜邊說邊摸出手機,一看,電話果然關着,摁了電源開關,燈光閃了閃就沒反應了,電池沒電了。他說:“電池沒電了。”
“你這下出名了啊?”陳小瓷說。
李文韜鼻子塞,說話就有些悶聲悶氣的:“你老公哪有那樣的福氣?”
陳小瓷說:“你怎麼啦李文韜?用鼻子眼出氣呢!”
“感冒了,還不是拜你所賜?”
“去你的吧,得了便宜還賣乖。”陳小瓷嬌嗔道,“都說天上會掉餡餅,沒人見到過,你李文韜哪輩子積的福,餡餅就真掉你腦袋上了,還一掉就倆。”
在陳小瓷的眼中,他那個副主任就純粹是天上掉下的“餡餅”,本以爲就老死在這個從七品上,誰承想還能掉下一個正兒八經的“七品”。夫妻倆鬥了幾句嘴,陳小瓷還有課,就掛了電話。
小張送來幾份文件和當天的《雎陽日報》,報紙上登着李文韜寫的大通稿,頭條就是關於那個省委副書記的。所謂通稿,實際上就是長篇通訊。因爲李文韜畢竟是市府辦副主任,又經常寫這樣的文章,沒有哪個記者敢輕易掛自己的名字,署名就只有李文韜一個。《雎陽日報》曾經爲報道署名出過一次笑話:基層某縣有一個組織部的幹事,寫了一篇文章投到《雎陽日報》,結果文章是發出來了,但作者名字卻變成了兩個,第一作者署的是報社一位主任的名字,那位幹事成了第二作者。那位組織部幹事雖然不痛快,但也不好說什麼。事情如果僅止於此,也就罷了,時過半年之後,全市評選“好新聞獎”,那篇文章榜上有名,名單在《雎陽日報》上公佈出來,作者署名這次變成了一個人,竟然只是報社主任的名字掛在上面,而那個縣委組織部幹事的署名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組織部幹事不服,跑到市委宣傳部大鬧一場,但除了留下一個笑談以外,再沒了下文。李文韜拿過《雎陽日報》,自己的文章醒目地登在頭版上,署名緊挨着文章標題。寫這樣的官樣文章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也沒有什麼好驚喜的,只是內心隱隱有點疼,想自己滿腹才華卻爲他人做嫁衣。
因爲任命文件要一週後才發,所以,李文韜乾的還是副主任的分內事兒。
小張說:“市長們都去參加新工業園區的選址現場會去了,張德祿主任陪着。”李文韜沒吱聲。官場有官場的遊戲規則,常委會上定了李文韜擔任辦公室主任,雖然文件還沒發,但李文韜的身份立馬就會發生轉變,原先圍着主任工作的班子就會圍着他轉,市裡的好多工作就會以李文韜爲中心上傳下達,按說市長們今天去參加新工業園區的選址現場會,應該是李文韜陪着去,偏偏是張德祿,這就不合常規。但不合常規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像他的提拔,事先沒人找他談話,組織部門也沒有例行考察,說定就定了。常委會上定了以後,至少應該有人跟他正式談個話吧,也沒有,只有歐陽副市長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好好幹吧”。組織部門肯定會有一個補充談話,等於把之前沒有的例行考察這個環節補上,但沒見通知,李文韜也不好主動去問。
市長們都不在,辦公室就比較清閒。李文韜到各個處室走了走,大家都向他祝賀,他只是矜持地說哪裡哪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話要表達什麼意思。秘書科是他分管的,大家的反應就異常熱烈一些,李文韜剛進去,一幫秘書就鼓起了掌。李文韜怕別人說他張揚,就挨個兒握了個手,趕緊躲回辦公室去了。
晚上回到家裡,陳小瓷接過他的外衣,說:“迎接七品芝麻官榮歸家裡。”
李文韜說:“是啊,古人講究‘學而優則仕’,而且在他們眼中,七品以下根本就不算個官兒,否則,怎麼連七品也纔是個‘芝麻官’?如今我也算得上是個‘芝麻’了。”
陳小瓷說:“那你趕明兒乾脆改名叫‘李芝麻’算了。”
李文韜就哈哈大笑。實際上,他們夫妻倆心裡都明白,他這算什麼?一個部門主管而已。
因爲感冒,李文韜兩口子吃完飯就早早地睡了。躺在牀上,陳小瓷就說:“你知道你這主任是怎麼得來的嗎?”
“怎麼得來的?”李文韜問,他還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屙屎屙出來的!”
李文韜不信,說陳小瓷刻薄,故意挖苦他。
陳小瓷發誓說:“真的,騙你是小狗。”
陳小瓷教高一語文,每週一、三、五輔導早讀,早上起得比較早。她一到學校,就被同一辦公室的幾個女老師截住了。
她們說:“小瓷啊,看不出,升格了。”
陳小瓷一愣,說:“幹嗎幹嗎,綁架啊?”
她們不依不饒,鬧着要陳小瓷請客,說是夫貴妻榮。
弄了半天,陳小瓷才搞明白,敢情上天待李文韜不薄,又一次把餡餅砸向了他——天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陳小瓷沒法子,只好跑去學校超市買來一大包糖果和巧克力,往辦公桌上一堆,“來吧來吧,請客哦請客哦。”這幫娘兒們也就是鬧鬧,她們的老公大都在市裡的要害部門工作,消息都比較靈通,何況知道陳小瓷的秉性,天生就對官場的人和事不感興趣。誰知,校長慢慢地踱進高一的辦公室。校長走路很慢,很有風度,就那麼隨意地踱着。他看見陳小瓷夾在一堆女人之間,就很隨意地說:“小瓷啊,祝賀你家文韜!”
接下來的情節就跟陳小瓷和李文韜的對白一模一樣。校長先是扯了幾句閒話,就問陳小瓷:“小瓷啊,知道你們家文韜是怎麼起來的嗎?”
陳小瓷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校長很神秘地說:“屙屎屙出來的。”
然後是一片咯咯咯的笑聲,跟母雞下蛋似的,陳小瓷聽着很刺耳。
按照校長的說法,李文韜之所以能夠在諸多的競爭者當中勝出,完全是由一個意外造成的。說勝出還不夠準確,因爲在剛剛結束不久的市委常委會上,人事任免這一項,根本沒有考慮到李文韜這個人。事情一開始就呈膠着狀態,市委書記和市長的態度都很強硬,互不相讓。市長提出的人選是市長跟前的紅人張德祿,市委書記提出的人選是下面一個縣的常務副縣長,叫雷東生。兩個人爲市府辦主任人選問題大動干戈,差點兒當場打起來。市委書記便秘,也是爲了緩和氣氛,就躲進了廁所。戲劇性的情節出現了:手紙沒了。這不是個大事情,卻是個很要命的事情。
市委書記萬般無奈,順手抓過通訊員剛送來的《雎陽日報》,準備用報紙來代替手紙。蹲在廁所裡的市委書記,在等待大便通暢的漫長時刻裡,只好靠瀏覽《雎陽日報》來打發時間。這個市委書記有個特點,他讀報紙一般從最後一版開始。這不像一個市委書記的習慣,但據說事實確實是這樣。所以,書記劉定國好不容易等到大便通暢了,報紙也從末版看到頭版了。當他準備撕下一塊報紙擦屁股的時候,就看到了李文韜寫的文章,同時看到了李文韜的名字。事情就這樣出現了非常戲劇性的變化:書記劉定國拿着他擦過屁股剩下的半張報紙走進了會議室。就憑着那半張報紙,劉定國轉而提議由最不具備優勢的李文韜擔任市府辦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