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不決,並非是自己心虛,而是在不知不覺間,對所有人好像都失去了信任和信心。黃公在旁邊一言不發,但時刻都注意着我神色間最細微的變化。
“寧侯,你在猶豫什麼?”莫臣比黃公的歲數小了一點,雪白的鬢髮間還夾雜着幾根黑髮,他看我始終下不了決心,就提醒道:“我們的職責,是老商王臨去世之前專門叮囑的,我等受老商王知遇之恩,早已決心一死相報,王上遇襲一事,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莫臣的意思,就是今天我去對質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兩個老頭兒明顯都忘卻了生死,因爲在他們看來,死去也只不過是重新進入了輪迴,沒有什麼可怕的。
我不能不進行最後的決定,不僅僅是想得到清白,更重要的是,我沒有把握去對付面前的黃公還有莫臣。
“我沒有謀逆,也沒有弒君,既然要公斷,那就公斷吧。”我抖了抖身子,心裡,說不出的忐忑,我對祖庚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信任,我真的說不清楚,他到底會說實話,還是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給我致命一擊。
“很好,很好。”黃公看我答應下來,就不再多說了,緩緩的轉過身,拄着柺杖朝來路走去:“寧侯,隨我來吧。”
我簡單的安頓了一下,去對質根本不需要帶人,如果給我公論,那麼我會安然無恙,如果不給,帶人去也沒有意義。我讓公叔野他們守好府邸,整整凌亂的衣服,跟着黃公而去。
“寧侯。”姬其在我拔腿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又拉了我的衣袖一下,用那種我已經見慣的淡定的眼神看了看我:“無論事態如何,都不要急躁。”
“我知道。”我應了一聲,但心裡卻總是有根刺在不停的刺着,我很不願意多想,然而腦子裡彷彿一直有什麼東西在攪擾着自己,在回味着姬其的眼神時,我甚至忍不住的幻想着,姬其這個人,跟我走的這麼近,跟我一起承擔阻攔銘文大事件的職責,到底是爲了什麼?
他出身候國,儘管以後不能承襲國君的位置,但一輩子榮華富貴是絕對能夠保證的,尤其是現在得到了祖庚的重用,聲望漸隆,他還想要什麼?
跟在黃公身後,我第一次對姬其產生了一絲懷疑,我懷疑他是不是也帶着某種不爲人知的秘密,在跟我周旋。
想到這兒,我就心頭一凜,我記下來的銘文,已經差不多全都傳授給了他們,如今能保守的秘密,就是留在我心頭的那個銘文,從巨大的黑石頭上脫落的銘文。這個銘文
,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有必要永遠的把它留存在心裡。
走出長街,黃公和莫臣登上一輛馬車,這兩個老頭兒可能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制服我,所以毫無忌諱,邀我同坐一車。馬車朝着王宮的方向疾馳而去,一路走來,王都的警戒森嚴了許多,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但路上已經看不上行人。
到了王宮,圍牆外面站滿了侍衛,大門緊閉着,黃公親自下車,出示了祖庚授予的信物,才被允許通行。王宮裡的氣氛非常緊張,平時那些負責雜役的奴僕全都消失,空蕩的王宮裡除了侍衛,一個閒雜人等都沒有。
黃公帶着我一路朝祖庚的寢宮走去,祖庚平時很少在寢宮起居,但現在情況不同了,不僅回到寢宮,而且到處都是負責安全的侍衛,隱約的角落裡,還能看到巫師的影子。因爲之前從王宮逃遁出來的時候,和侍衛發生過沖突,他們對我很是不滿,走到寢宮外,不知道被多少人怒目而視。
在寢宮裡,我看見了祖庚。
銘文影子從他的胸膛穿透了,那絕對是要害,但祖庚和我差不多,都是天生的心房偏位,正因爲這個,他才躲過了致命之劫。不過,祖庚的狀態很不好,臉色蒼白的如同死人,他的身體自幼虛弱,稍稍好轉一點,就受到這種嚴酷的襲殺。
長生訣在心田裡不停的緩緩流動,一看到祖庚,我就產生了些許的感應。我感覺,他的生命被這次襲殺徹底的破壞了,而且留下了無法複合的後遺症,就算他能活下去,但絕對不可能活的太久。
我進入寢宮的時候,祖庚也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有氣無力的靠在牀榻上,疲憊不堪。他看着我,眼神裡有一種紛亂的波動。
“王上,寧侯到了。”黃公站在距離祖庚還有五步遠的地方,莫臣則站在我身後,兩個老頭兒活了這麼大歲數,非常精細,一前一後把我的退路去路堵死,此時此刻,我毫不懷疑,只要牀榻下的祖庚說我是謀逆者,他們會馬上動手把我制服。
“有勞。”祖庚對布衣會的成員相當尊敬,在疲憊中還是勉強支起身,予以感謝。
“王上,不要有半句虛言,我應允過寧侯,必給他一個公論。”黃公擡手指了指我:“王上,今日,究竟謀逆你的人,是不是寧侯?”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但心裡卻砰砰的一陣狂跳,可以說,我現在的生死安危,全都在祖庚一句話。
祖庚又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眼神不停的波動,這表示,他在緊張的思考。有些事情,黃
公可能不清楚,但祖庚心裡是明白的,他知道我和他一樣,都是老商王和王后的子嗣,我沒有名分,卻和他有同樣的血脈。
從某種角度來講,祖庚對我的防備,甚至要大過祖甲,因爲他不知道祖甲背地裡做了些什麼,他始終認爲,祖甲常年在外,而我則留在王都,並且開始培植屬於自己的力量,我的力量逐漸壯大,僅憑几個人,就能擋住那麼多正規軍隊的圍攻,這對祖庚來說,是極其嚴重的威脅。
可是現在,我什麼都不能說,而且說了也沒有用處。
祖庚不停的注視着我,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旁邊的黃公和莫臣並不催促,他們很有耐心。
在這一瞬間,我回想到了很多很多,可能祖庚也回想到了很多很多,他回想着當初第一次見我時的情景,回想我們暢所欲言,回想我不辭辛苦的替他療傷,回想當初封侯時熱鬧而隆重的典禮。
但他必然也能回想到,我因爲小紅花和他發生的矛盾,回想到母親還在世的時候,逼迫他冊封我爲王位繼承人。
我和祖庚的關係,由最初的單純,變的如此複雜,他並不是一個嗜殺的暴君,但就如黃公所說一樣,人,都有私心,更何況是帝王?
“王上,你傷重之餘,需要靜養,不適勞心費神。”莫臣看着我們一直都沉默不語,終於開口提醒祖庚:“王上,你憑心,弒殺你的人,是不是寧侯?”
這句話把我從沉思中驚醒了,腦海裡的記憶,終究只是記憶,那全部是過去,過去的,代表不了現在,更代表不了未來。
我依然還是緊張,因爲此時此刻,祖庚的話,不僅僅意味着我的生死,更意味着我們之間是否徹底決裂。
“弒殺我的人……”祖庚重重喘了口氣,眼神裡波動不停的目光彷彿在這一刻突然停頓了,他望望我,又轉頭看着黃公:“弒殺我的人,不是寧侯……”
我的心好像猛然從高懸處落回了原位,祖庚親口一說,黃公和莫臣身上散發的隱約的敵意,也漸漸消失了。
“如此,寧侯的嫌疑,就洗脫了,我應允他,有了公論,自會還他自由。既然弒君者不是寧侯,那就讓他走吧,這件事,我與莫臣,必會一查到底,找出真兇。”
“王上靜養,無需考慮太多。”莫臣也轉過身:“寧侯,我們走吧。”
“等等。”祖庚在牀榻上用胳膊吃力的撐着身體,對黃公和莫臣說道:“兩位暫到宮外等候片刻,我有話,單獨對寧侯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