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許馬革裹屍還(下)

直起腰來皇甫繼勳崇敬地望着呂布道:“英雄想必就是江寧城中家喻戶曉的左突騎使劉綱劉文紀劉大人吧?老夫早有結識之心,只是虛名所累,怕被人說親近大人,是爲了貪天之功、沾染大人那沖霄豪氣,是以這幾日來是寢食不安、輾轉無眠,今日一睹大人風采,盛名之下無虛士啊!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天不亡我大唐,有大人在,江南可保無憂哉!”

所謂拳頭不打笑臉人,何況呂布這天生吃軟不吃硬的好漢,當下聽了,就是再不滿,也發作不起來,只是道:“皇甫大人謬讚了,某何德何能?能當如此重許?”這時那皇甫繼勳的大弟走過來指着呂布剛想說什麼,那皇甫繼勳冷哼一聲道:“跪下!”

紫臉老人一臉不服,但在他兄長積威之下還是跪了下去,只聽皇甫繼勳冷然訓道:“好好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位是誰!成千上萬的宋軍,人家也是談笑間便破而殲之,你們居然想和他動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自己去小佛堂靜坐,想通了再出來!”

呂布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卻不知哪裡不對勁,這時皇甫繼勳卻又誠意十足替那家人的莽行向呂布致謙,把那死去的馬教頭罵得幾乎不能超生。呂布一時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手足無措了,只是把王保郭枵喚回身邊,那邊廂,平了爲患青戈多年的水寇十三蛟、殺了盤踞荊溪的三十六狼、滅了採石七十二虎,江湖人稱八臂哪叱何璜何蘭亭何捕頭,見那些護院都被攙入府內,呂布和皇甫繼勳卻又如多年老友一般了,便放聲叫道:“皇甫大人,還請幫小的求個情,也好讓小的們起來……”

皇甫繼勳一抖那雪白長鬚,朗聲道:“天作孽,尤可逃;自作孽,不可逃啊。你這小小捕頭,不分青紅皁白,見了老夫府中幾個不長眼的下人被劉大人教訓,但想助紂爲虐,冒犯劉大人虎威,當真豈有此理!老夫身爲神衛統軍部指揮使,必要面聖……”

呂奉先聽着不是味兒,淡然道:“皇甫大人,罷了,教他們自去了便是。”當下那幾個莊丁忙爲那些差衙解了繩索之物。那何捕頭一起身便向呂布千恩萬謝,擡了自己同伴的屍身自去了,回去自報“路遇江洋大盜某某某,失了幾名兄弟,幸得劉綱劉大人路過援手……”,這事何捕頭駕輕就熟,自是難他不倒,出了那巷,一路上昂首闊步,路上有人相詢,何捕頭意氣風發:“可知那英雄人物劉綱劉文紀大人?”意下彷彿他便是呂布背嵬之士一般,此自按下不提。

皇甫繼勳當下又請呂布入府中去了,呂布見他一團和氣,實也不好拒絕,便問皇甫繼勳要了金瘡藥、白布之物,便在皇甫府前幫郭枵和王保把傷裹好。那些護院和剛纔持弩之士,其中也有豪勇硬朗的,見了無不眼眶泛紅,大家都是刀頭舔血的勾當,不用去問王保如何這般悍不畏死,便換自己跟了這樣的主子,便是爲他去死,卻也當不二話。

呂布帶着王保兩人進了府,又教那三個莊丁擡了聘禮進去,皇甫繼勳教府中奏樂,開了中門迎了呂布進去。郭枵傷了一條腿,呂布教他緩行莫要牽動患傷,他剛要邁進府裡,卻聽馬蹄如鼓響起,轉眼間一匹白馬急奔過來,馬上卻是白袍白甲白盔英姿颯爽的女將的穆桂英,提着一杆亮銀槍,柳眉倒豎杏眼怒睜,一見了郭枵勒住戰馬抱拳道:“恭問虎威依舊?”

郭枵回身挺起胸膛,抱拳高聲吼道:“虎威昭烈!”

穆桂英拔轉馬頭,往原路急馳而去。

一時間左右皇甫府的家丁護院,無不暗暗心驚,這哪裡是江寧城中訪拜?這明明是打仗一般!

郭枵轉入府內,跟上呂布,附耳說了穆桂英前來之事,呂布點了點頭,他本就對穆桂英寄以重望,現在看來,果然是可造之材。若是穆桂英留下隨他進府,那呂奉先卻就要大失所望了,穆桂英迴轉去護住劉員外等一家老小,防那蒙面刺客再來,或是皇甫繼勳面上好言相待,背後卻派人去對付劉綱家人,只要穆桂英迴轉,纔是使呂布坐得安穩的章程。

當下進了府裡,皇甫繼勳便喚手下開席,請呂布在廳中坐了,只撿了呂布得意的事蹟來說,從平蘄春到戰和州,皇甫繼勳和他手下一班幕僚,只誇得呂奉先如神一般。呂布雖好面子,但他人中呂布,這奉承話卻也不是沒聽過,縱是誇得他心花怒放,卻也不足讓他就陶陶然不知所處。

現時說到那宋國有名的智將王明三次口吐鮮血,衆人阿諛奉承,呂奉先卻暗暗心驚,他當時全沒想那麼多佈置,呂布沒有和衆人一樣去恥笑王明,他倒是覺得,自己麾下缺的就是此等謀略之士,許堅畢竟不是陳宮,這些日子以來,呂奉先也是有個底了。當務之急,呂奉先只覺須得網羅智謀之士纔是道理,這僥倖之事,笑談便好,呂奉先戎馬倥傯,倒不至於把這天幸當成就。

此時席間又說到呂奉先批龍鱗,便把他吹噓成比干、魏徵一般的忠臣,這倒是搔到癢處,呂布臉上雖不見動容,卻也隱隱有些笑意了。有小廝來報,酒菜已準備妥當,皇甫繼勳便請了呂布入席。

尚未舉杯,王保抱拳唱了個無禮諾道:“屬下冒犯,張都頭去時相托,不敢有失!”便與郭枵兩人取了銀針,試了酒菜,銀針不便勘試的,更取了小碟吃了。皇甫繼勳一衆人等面面相覷,呂奉先此時身份,不過一個郎中,五品的小官,這排場就是親王,怕也不過如此!

前後試了無事,王保卻不入座,按刀立於呂布身後,郭枵也不入座,柱着長槍立於門外,隱隱是行軍接應之勢,只要呂布一聲令下,怕這兩人立時便手起刀落結果身邊家人,爲前鋒殺出皇甫府中。皇甫繼勳搖頭嘆道:“今日始知大人之能,真虎賁之士也!老夫高攀英雄,能託大稱一聲賢弟麼?”

呂布得意,便道:“不敢,便如老大人所願。”席間皇甫繼勳的幕僚,都是南唐文雅之士,眼看皇甫繼勳折節下交,明顯討好呂布,個個都是妙人,哪用吩咐?心中自是分明!當下那對呂奉先的讚頌,連珠一般出來,馬屁拍了大半個時辰,竟無一句重複之辭。

推杯換盞喝了耳紅面赤,皇甫繼勳解下腰間玉佩道:“賢弟,此是愚兄家傳溫玉,願贈予賢弟,以記今日之誼。”呂布也不推辭,便收了下來,邊上皇甫繼勳的幕僚便有眼尖地,在一旁道:“劉大人何不也以佩玉回贈?豈不是江寧城中一大妙事?”

呂布聽了,起身抱拳道:“非某小氣,此玉爲某義兄所贈!是故,見玉如見義兄,何能改贈?若不然,這溫玉還請老大人收回便是!”皇甫繼勳連忙阻止,急道:“劉賢弟千萬莫要如此,置愚兄於何地哉!”

又喝了幾杯,皇甫繼勳卻又道:“賢弟英雄蓋世,想必結義的兄長,也是世間英豪吧?諸位,老夫此言不虛吧?”邊上諸葛亮人紛紛稱是。

呂布搖頭道:“某那義兄,姓名不顯於世,但一身馬下功夫,卻也是世間少有!老大人若遇見某的義兄,怕走不過十招。”那皇甫繼勳的大弟,也便是那紫臉老人聽了頗有不服之色,呂奉先的功夫他們是見過了,但卻不信天地間能人異士如此之多,要知道皇甫繼勳自遇呂布之前,可是江南無對。

呂布這時酒已喝到興起,推案離座,起身招那紫臉老人過來道:“某曾看義兄使過拳腳,有一招頗好,想來某能學個五六分,你不服儘管放馬來試,某便用這招對爾,絕不用自家招式。”那紫臉老人此時也喝得差不多了,酒一上來,卻也分外有膽,便站了起來。

見他起來,座間有七八個自持武勇的,便也離座,呂布只是道:“一同上來便是。”這些人能被皇甫繼勳羅織於帳下,哪一個不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豪強?此時立心在皇甫繼勳面前掙上幾分面子,紛紛大喝着上前,卻見呂布拿了個“懶扎衣”的架子,懶洋洋一抖,連那紫臉老人在內,七八人無不紛紛倒飛,只聽廳裡一時脆響不絕,卻是撞碎了那瓷器古玩。

呂布哈哈笑道:“王保,你當日也見過的,是這般麼?”

王保按刀答道:“回大人,應是如此。”

衆人無不驚恐,想不到呂奉先一個義兄,也有如此能奈。只有皇甫繼勳微笑拈鬚坐在那裡道:“爾等庸人,自討苦吃,所謂近朱者赤,劉賢弟如此英雄人物,交結的好漢,哪裡是爾等可以伸量的?”

呂布抱拳一揖道:“老大人,酒也足了,某把正事說了,也好辭去。某今日前來,卻是要退還聘禮,某的表妹,不願嫁與大人之侄,還望老大人體諒。”一時之間,座間衆人又一次口呆目瞪。

自見呂布,竟無一事可以常理論!

要知道此年間,女子婚嫁,全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再說皇甫繼勳這樣的顯赫門第,能與其聯親,哪裡會有人推辭?並且退婚的話,那是大大落了皇甫家的面子,衆人只望着那皇甫繼勳,恐這呂奉先武勇再是蓋世,怕也走不出這皇甫府門。

那紫臉老人此時被手下扶起,聽了大怒道:“你這修史書的書呆!你到底是修史修傻了?還是練武練得走火入魔了?我兒子如何配不起你家表妹?居然敢來退婚!我皇甫家看上她,便是她前世修來……”

呂布聽了,臉上本來的笑意漸漸畢去,那王保已“鏘”的一聲,怒目抽出長刀,眼看這酒席就要成了殺場。卻不料皇甫繼勳起身一掌把那紫臉老人打得飛跌出去,那紫臉老人在地上哀聲道:“大哥!你又打我!你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今天竟爲這廝打了我兩次!”

“英雄虎妹,如何配得你家犬子?”皇甫繼勳罵了一句,笑着把了呂奉先的手道:“賢弟,莫與這廝渾人計較,走!走!愚兄尚有一物,與賢弟共賞之後,再送賢弟回府不遲!”呂布見他一臉殷勤,卻也不好拒絕,又自持蓋世武勇,只要皇甫繼勳不離他身邊三步,卻也不怕他耍什麼花招,便領了王保兩人共去。

誰知到了目的地,呂布卻滿面帶笑,原來皇甫繼勳帶他來的,卻是馬廄。

皇甫繼勳命人牽了一匹高頭大馬,混身火紅只有四蹄是白色,笑道:“賢弟英雄蓋世,但胯下座騎,卻不襯賢弟身份,是以愚兄便起了此念,願將駿馬贈英雄!”那馬身高五尺有餘,尋常成年男子胸腹高低,腿長驃壯,混身火紅毛髮混亮,金嚼銀鞍裝璜得極是華麗,此時牽在呂布身邊,煞是駿馬如龍人如天神!左右無不紛紛叫好。

誰知呂布卻搖頭道:“老大人若要相贈,可任某自選一匹?”那邊上衆人都愣了,這馬廄中雖有二三十匹駿馬,但當以這火紅戰馬最爲神駿,呂布還不滿?還要到哪裡去選?皇甫繼勳這下也不太明白,但他爲官多年,早就練得圓滑,只笑道:“賢弟但選無嫌!”

卻見呂布信步走到邊上,打了個唿哨,笑道:“可願隨某?”只聽一聲長嘶!馬廄之中一片墨綠越過馬欄橫空掠出,卻是一匹深綠瘦馬,骨架頗大,但是瘦骨嶙峋,耳如削竹,毛髮上污漬糾結,它用頭拱着呂布,卻煞是親熱。呂布不理衆人疑惑的眼光,自顧去摸馬骨。

王保在邊上聽着呂布邊摸那瘦馬肋骨邊輕數着,數到十七,便停了,又去摸腰骨,數到五,面上已有喜色,摸着尾錐骨數到十六,大笑道:“好!爾便隨某去征戰沙場,踏盡英雄鮮血,橫跨萬水千山,纔不愧你這一身傲骨來到世間!”

轉身呂奉先抱拳對皇甫繼勳笑道:“某這一聲唿哨,是召喚大宛馬,大食馬用的,此間如有汗血寶馬,大食馬,自會應聲而來,此馬某便收了,但此等好馬,空手而來,頗不是道理,這塊溫玉,便當馬資!這馬資老大人定要收的,否則某實在安心不下!”

皇甫繼勳苦笑着收下那塊之前他送給呂布的溫玉,對呂布道:“賢弟,這馬自來此半月,性子暴烈,踢傷御者十數人,馬師均不能近身,它也不允許馬伕沖刷,日間只飲些水,也不肯食……”

呂布笑道:“無妨,良駒自有主!”說得周圍人等臉上紛紛色變,這不是當場落皇甫繼勳的面子麼?不過皇甫繼勳卻毫不爲意,只是陪笑和呂布細論這馬的好處。呂布這時酒意上涌,便對皇甫繼勳道:“老大人,某也不白得你的好馬,便教你個相馬的法子,尋常駿馬,任它再神駿,凡種便是凡種!不外十八條肋骨,六條腰骨,十八條尾錐骨,如是天生戰馬,卻就不同,出世之時,已不同凡種,所謂骨數清奇,便是如此,它滑身骨數卻是爲十七肋骨五腰骨十六尾錐!”

皇甫繼勳驚訝道:“這倒是第一次聽說!還有天生戰馬的論法。”他想去摸這墨綠駿馬,誰知這馬卻不容他近身,見皇甫繼勳要來摸它,便調轉了馬頭要踢起後蹄。皇甫繼勳也只好作罷算了。

呂布這番馬論,來自他前世縱橫草原,所見和所聽,其實也有對有不對,他言中的天生戰馬,卻是純血阿拉伯馬的特徵。這時呂布已自去提了桶,親自爲這駿馬洗刷起來,這無人能近的墨綠神駒,卻如識性一般,任由呂布給它洗刷。

這其實也無他,只因呂布前世騎過赤兔,那赤免便是汗血寶馬,所以呂奉先與赤兔相處日久,自然知這好馬性子,幾番撩拔,這馬自是覺得親近,又聽了方纔那聲來自故鄉腔調的唿哨,自就認了呂布爲主。

洗刷之後,儘管這馬仍是瘦削,但看將起來,果然和其他駿馬大大不同,決不會認錯,大食馬的神駿,是絕對不會認錯的,因爲它外表的獨特,正如呂奉先所言一般,是來自骨骼的不同。

當下有馬伕便問是否要閹了它?呂布怒目叱道:“呔!某閹了你這賊廝鳥卻是道理!”

只因這古時把戰馬閹割,是怕對陣時,敵人趕出母馬,引得騎兵座馬發qing,便亂了陣腳。但呂布這等英雄人物,難得找到一匹看得入眼的戰馬,直視那戰馬如友朋袍澤一般,哪裡有爲防朋友離開,便把其閹了的道理?

當下上了鞍韉,呂布看那馬多日未食掉了膘,不忍騎它,還是騎了來時的駑馬,牽着那馬,帶了王保郭枵和幾個莊丁,一行人辭了皇甫繼勳自去了。

那紫臉老人看呂布去遠,沉聲道:“大哥……”

皇甫繼勳收斂了方纔那一臉的微笑,一把雪亮長鬚,咬牙道:“到書房再說!”

“從今往後,江寧城中,我皇甫一族,自老夫以降,不得與此人有任何紛爭。若他要老夫的最寵愛的小妾,老夫便送與他,便是他要老夫的女兒去作丫環,老夫也不二話。”皇甫繼勳冷冷地對自己的兒子、兄弟、五服內族人長老,他送走呂布,便急急招了這些人來,只聽他又道:“若誰與劉綱有不可解之仇怨,也不必來找我,自殺以求解怨就是,家人自有族人撫養。其中原由,爾等不必多問,老夫能保皇甫一族熾熾之勢數十年,自不至於無故示弱。爾等心中只須知曉,我皇甫一族,以後幾十年的榮華富貴,便繫於此人身上,可明白了?”

衆人儘管一臉疑惑,但皇甫繼勳如他所說,在這個家族自有他的權威,所以大家也都紛紛答道明白,皇甫繼勳點頭道:“如此極好,回去後切記要吩咐下面管事家人奴僕,萬萬不可得罪此人,便是如此,散了吧!”

那紫臉老人直到衆人都散盡,便扯着皇甫繼勳的袖子道:“大哥,你卻要給我一個明白!你明明命那些弩手埋伏在四周,就是要結果了他性命的,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得了我,如何後來,已給足他面子,又送他好馬?還要我等……”

皇甫繼勳苦笑道:“大弟,你好糊塗啊!我如何不想殺他?可我敢殺他麼?你可見他腰間玉佩?便是那塊他義兄送他的龍形玉佩!你仔細想想,好好想想!可記得江北那人?”他說江北,就是宋國疆土了,江北之人,就是宋國來與他們聯繫的細作了。

在正史上,這皇甫繼勳便有心降宋,趙匡胤召李煜到汴京去,這皇甫繼勳還勸李煜要三思不去的後果,也正是這皇甫繼勳,有心賣國,一直向李煜謊報軍情,使到宋軍圍了江寧城,李煜才知宋軍原來已經過了江!

那紫臉老人略一思索,一張紫臉變得死灰,皇甫繼勳慘然笑道:“你終於想到了吧?這唐國積弱,朝不保夕,是於我們決心賣了它,那宋使和我等接洽之時,曾誇耀自己蒙那宋國皇帝賜了一塊玉佩,我一見那劉綱腰間玉佩,樣式和那宋使所佩的一模一樣,玉質遠勝那宋使所佩的那塊。顯然那宋使腰間之物,是宋國皇帝專用來賞賜臣子的;這劉綱腰間之玉,卻是宋國皇帝親佩之圭!”

“他,他,他那義兄就是那宋國大帝趙匡胤?可他不是說那義兄,聲名不顯麼?”紫臉老人仍抱着一絲希望,問他大哥,他着實極恨呂布,倒不是殺了他的護院,那些下人對他來說,和螞螻一般,只是在這個年代,被人退婚,實是奇恥大辱。

皇甫繼勳苦笑道:“大弟,你莫執着了。劉綱此人,本非尋常人,不是池中物;你想他憑文采風liu,能蒙那李煜喜愛提拔到身邊;又憑謀略,氣到王明吐血;更憑武勇,把潘美斬成肉泥!你想想,就是沒宋皇的這層關係,這般人物,若不能一棒打死,一旦結仇,已足遺禍萬年!何況,他與宋皇有這層關係,按爲兄所思,大約那宋帝也是敬他英雄,與他交結時,白龍魚服,並沒有亮出本來姓名,但若我等殺了劉綱,他日江寧城破,那宋帝聽知義弟被我等殺了,能放過我皇甫一族麼?”

紫臉老人不服,忿然道:“我們賣了唐國與他,殺他一個義弟,便又如何?”

“若是別的皇帝,怕就有一番紛說,這宋帝可就不同了。”皇甫繼勳顯然爲了賣國,也自對趙匡胤的情報蒐集了許多,只聽他道:“這宋皇得登大寶之前,卻也是出名的好漢,一條棍棒打平天下軍州,更有千里送京孃的義舉,他是念舊的英雄,你不知道他的老師犯了本該誅九族的罪,他寧可罷了要執法的宰相,也仍一力保下麼?這般講情義的英雄,你我害了他義弟,如何能幹休?這都是命,若這唐國不是岌岌可危,你我便不須去理會宋帝,那殺了劉綱也並非不可,但現時就萬萬不可!非但不能傷他,還要保他,以防江寧城破,宋國皇帝萬一翻臉不認人,還可請這劉綱爲我們說話……”兩人在書房密室苦苦商量,今後如何討好呂布,先按下不提。

卻說呂布迴轉家中,未入門就見那楊氏安人淚眼婆娑倚在門上極眼遙望,那安人望着東頭,卻不料呂布一行從西頭回轉。呂布雖然已不是楊氏安人所出的那個劉綱,但不知爲何,他對這具身軀今世的這位孃親,卻當真很有一番情份,此時見了心中極是不忍,連忙滾鞍下馬,一把抱住楊氏安人道:“孃親,你這是作甚!”

那楊氏安人顫抖着手摸索着呂布的肩膀,良久才喘出一口氣,卻又哭了起來道:“我的兒啊,總算平安無事把你盼回來了!你爹爹說這皇甫家好進不好出,那姓穆的女娃回來吐了血,只說句了不必擔心,便昏過了去,她那模樣,如何能叫老身安心?娘便想着,兒要有個長短,娘便去尋三尺白綾也隨兒去了!”

呂布笑道:“某自言無事,你何必去聽他人聒噪?快去憩着吧。”

楊氏安人便由呂布扶着進去,走了幾步卻甩開呂布道:“快,你快去看看那女娃兒,她一聽莊丁回報打了起來,便不聽人勸,提了槍說要去和你共死……如今昏迷過去,難得人家有這份心意,你卻要憐惜方是道理……”

呂布也不好逆了她的意,和劉員外打了個招呼,安置王保和郭枵去養傷,便自去看穆桂英,這時穆桂英卻已醒轉,兩個丫鬟扶了她半坐起來,一見呂布便要滾下牀來行禮,呂布連忙一把按住香肩,溫聲對她道:“好生憩着,這便是軍令。”

穆桂英見得呂布平安回來,已聽他溫言細語,心頭一暖,只待說話,呂布扶她躺下,掖好被道:“你很好,某自理會,快些休息。”所謂言者無意,呂布說的很好,卻是說敢赴險地共死;聽者卻有意,穆桂英心中只覺呂布說“很好”,定是君子好逑的好,她這般想卻也情理之中,一個年輕男子對一個年輕女子說“你很好”,又是男未婚女未嫁,難道不是君子好逑的好麼?便連邊上的丫鬟聽了,也覺日後少奶奶定然是當前這位小姐。

呂布又是語氣嚴厲地吩咐了丫鬟幾句,不外要她們好好服侍穆桂英。呂奉先可不是什麼慈心人兒,當下便說若是怠慢了,輕則家法伺候,重則賣去青樓!幾個丫鬟無不嚇得臉色如雪,直等呂布出了院外,才吐着舌對穆桂英道:“小姐,怕不日我等便要改口喚你作少奶奶了,你看我家少爺,直如心頭肉一般……”穆桂英也頗是開懷,粉臉羞得通紅,心頭舒暢,不覺中已然黑甜鄉里去了。

但穆桂英正如丫鬟所講,鼻挺如刮紙刀,脣薄若玉板紙。如是生在千餘年後,那是傾國傾城的大美女,拜倒裙下之臣勢必無數。可是依當時的習氣,便嫌生得硬朗了些。是以呂布現時去看穆桂英,卻全無男女之情,只是當作一個極得力的忠誠手下。

此時拾步走出院外,卻見柳秀背朝着自己,正在花圃前擇花,兩個丫鬟手持貢瓶竹剪跟在後面。伊人細腰若柳,雙肩若削,看得呂布不禁心中一動,便對兩個丫鬟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躡腳上前伸指在柳秀滑如凝脂的頸脖上點了一下。

柳秀嚇了一跳,轉過身見是呂布,臉上卻全無喜色,道:“爺今後還是遠着柳兒些罷,一年小二年大的,如今也比不得小時,姨表兄妹廝混作一處,沒得讓姨爹姨娘看見。”

那柳秀在呂布回來之前,已被劉員外痛叱了一頓。罵她是妖精,嫁入皇甫家是多少女孩盼都盼不來的美事,還不知足,被劉家養了這麼多年,卻好不識好歹,使狐媚子讓表哥去退婚。

想起姨娘方纔的話:“別以爲你使妖精手段就能迷住綱兒,退了婚,也別指望我讓你嫁入我們劉家。”柳秀不禁鼻酸,紅紅眼兒,愈發襯得一張小小的臉吹彈欲破。

呂布板起臉佯叱道:“莫哭了莫哭了,還不快快回去梳妝打扮?今晚就將爾送去那皇甫府裡!”

那柳秀也是乖巧人兒,一聽便知呂布在跟她玩笑,卻未因此破涕爲笑,從丫鬟手裡接過花瓶,黯然道:“我還要給各房送花兒去,爺今後,只少往後院來罷。我自小由姨爹收養,只願作個粗使的丫鬟服侍姨爹姨娘,報此恩情,因此不願嫁入皇甫家,既退婚,柳秀一輩子領爺的恩典,將來作奴作婢服飾劉家人罷。”

柳秀自幼父亡,投靠在劉家,先時母親還在,隨着劉家兄弟讀了幾本書,卻心比天高,自母親死後,劉家人多有嫌棄,日子一天苦似一天,原並不知皇甫家勢力,只想自己原也是官宦人家小姐,爲何淪落到與人作妾,那天一時感懷身世哭泣,卻被呂布聽見,沒想到丫鬟幾句話,竟使呂布真的去找皇甫家退婚,雖說退婚正是自己所願,但姨娘姨爹的話語:“狐媚子”、“想嫁綱兒,你死了這條心”卻刺傷了她。

柳秀雖自幼與劉綱一起長大,但未被呂布附身前的劉綱生性極風liu,先前時有拈花惹草,又有將丫鬟改裝書童等怪癖行經,因此劉綱並未入柳秀法眼,那次花園中啼哭被他遇着,也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這次姨娘姨爹的猜疑,更是犯了她的大忌,因此,柳秀只願從此遠着劉綱,須臾見呂布一時愕然,並無搭腔,自領着丫鬟要自行離去。

“且住。”呂布淡然叫了一聲,言語中卻自有一股懾人的威嚴,柳秀心中縱是不願,卻也只好停下腳步,呂布笑道:“某豈是貪圖你這小小人兒,記甚麼恩典?”他說着,看着那花,不覺想起前世佳侶,那貂禪可憐的身世,不覺有些癡了,過了半晌,才道:“某爲你做主,只因生平最恨拿女子的清白身軀,去作晉身之道的,功名只應馬上取,榮華富貴,皆能以裙帶勾當!爾便去吧!”

呂布說罷,轉身長笑而去,他這番話,卻不是說笑,也不是爲討芳心的應景話兒。他前世在走投無路之時,寧可兵敗身死,卻也不願和袁術“和親”,否則東山再起,也未必不能!再世爲人,這點秉性卻剛硬如鐵,此番話說出,自有立於天地的鏘鏗之氣,金石之聲。

柳秀望着呂奉先那瀟灑背影,心中不禁有一絲疑惑,這還是劉綱麼?這還是那個只會填詞作詩撫琴吹蕭的劉綱麼?柳秀素來瞧不起劉綱,便是覺得他全無半點男兒氣概。她昨晚在花園裡,也全然沒想到,表哥敢去皇甫家退婚,她心中思尋按這表哥的性子,橫豎便是去找幾個位高權重的上司,還是填首好詞等聖上高興了,再順着那興頭請聖上做主……

她哪裡知道,這個表哥,早已不是之前那個只會舞文弄墨的劉綱了,提長綽跨赤免的呂溫候,豈是一介書生可比擬的?現時這個表哥,柳秀感覺已然不同,便單單這說話的決斷,更使得人聽了神色一爽,那是男兒熾烈的血性,是丈夫不屈的脊樑!莫非這個表哥,沙場上見了血,真的換了一顆英雄心,生了一股豪俠氣麼?

呂布在家裡歇了兩日,便覺無聊,便收拾了還是去了虞部,那些同僚知他自去了軍中,性子變得極爲暴燥,加之連張洎、皇甫繼勳都不敢招惹他,更也無人來捋虎鬚。這修編史冊,原是極爲專業的行當,每一部分都有專門的人手負責,部官知李煜批了一個月假給呂布,更也怕這傳聞腦子打仗受了傷的傢伙,弄出什麼事來要自己背黑鍋,便也不分派事務給他,只指着一壁的書,教呂布去讀便是。

就這般每天起了早,就去溜那匹青聰馬,然後到部裡讀史,下午回來便去看望穆桂英和王保他們的傷勢,穆桂英養了半月,便已起復,王保郭枵不過皮外傷,卻也漸漸好了。只是那柳秀不時便來纏他講些戰場故事,呂布又不是寫演義的文人,橫豎不外誰中了一箭,傷了;誰砍了一刀,倒了;誰被馬一踩,死了。柳秀總埋怨他還不如茶樓說書講的好聽,但卻又見縫插針一般,時常來纏他,弄得呂布煩不勝煩,火起喝她一句,卻又哭了,幸得明月在一旁幫着哄,要不還得費上老大工夫。

這麼不覺中就過了兩個月,突然有一天下午,他從部裡回家,卻聽那已痊癒的穆桂英嬌叱道:“你這酸丁!一點氣節也沒有,如何能留得你活在世上!”

呂布聽了倒吸一口冷氣,該不會是許堅回來,和穆桂英起了什麼爭執吧?他不等那青聰馬停,已躍身下來,明月從門裡迎出來,呂布也沒去她說話,只把繮繩扔了給她,這些日子青聰馬也和明月混得熟了,便自隨明月去了不提。

這時卻聽一個年青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說道:“學生讀聖賢書,明人間義,立天地心,卻不知這氣節兩字,又是如何有虧了?敢問小姐,這唐朝太祖太宗,身爲隋臣,卻滅了大隋,是否也是氣節有虧?漢太祖劉邦,原由楚霸王封爲漢王,卻把項羽逼死烏江,立了大漢國,卻是氣節有虧?”

穆桂英教她排兵佈陣,如何分派斥堠,如何攻敵不備或是衝鋒陷陣,她就瞭如指掌,論是指點青史,如何是這種讀書人的對手?當下語塞,只怒道:“你這酸丁不過是狡辯,看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刀硬!”

“慢!”卻是呂布已走了偏廳裡,只見一個書生綽了紙扇,立在那裡侃侃而談。這時廳中張川和四名原來那八百騎的老兵,一見呂布,便和穆桂英一併,翻身拜倒道:“參見大人!”呂布淡然點了點頭,伸手虛扶了一下,笑道:“爾等皆瘦,兄弟們可好?可有怨言?”

張川笑道:“去哪不是提刀廝殺的勾當?”那幾個軍士見呂布問起,又笑道:“哪有什麼怨言,大人給的銀子,捎回家裡,足足能養活四五口了,若還有什麼歪話,那是吃了豬油蒙了心了,不等軍法官的棍棒,兄弟先撕了他的嘴。”

呂布微笑道:“都坐罷。”那穆桂英、張川六人,便衆刷刷地坐了下去,這時廳中那書生點頭道:“學生知道大人是誰了,放眼江南,便只有那左突騎使手下的仁義軍,纔有這般訓練精良之士,拜見左突騎使劉大人!”呂布一把將他攙住,淡然道:“爾亦坐下述話。”

原來這書生叫樊若水,棲身在採石磯的佛寺寄食,逐漸與宋國派到寺內的細作,名曰小長老的僧人結識,樊若水在江南失意,被這宋國細作說動了,一拍即合,借垂釣之名,行偵察之事。他將大團絲繩,一端繫於磯上石塔,一端藏於船艙內,乘朦朧月色穿梭兩岸,按照固定方位,反覆探測江面寬窄和水流緩急,直到獲取精確數據,繪製成圖。然後,他帶着小長老的密信,準備逃到汴梁。在正史上,沿邊守軍軍紀鬆馳,對此全無發現,竟使這人去投了宋國。

但此時呂布一支私軍於採石磯處練兵,時時保持着向江寧回撲之勢,有什麼風吹草動,哪裡敢掉以輕心?樊若水測得數據,準備渡江之時,嶽風已派人捉了那小長老,又使一隊軍士去江邊擄了樊若水,剛好張川帶了二十名騎兵渡江過來,準備回江寧到呂布身邊護衛左右,嶽風不比李顏粗豪,知這事體重大,這樊若水也是極有才華之士,否則哪裡想出這狠毒之計,便只殺了那小長老,教張川將樊若水帶來見呂布,請呂布處置。

樊若水聽着張川說起自己,卻一點也不覺有什麼不妥,只微笑聽着,不時還點頭贊同,直待張川說完,才向呂布一揖,笑道:“大人,學生雖未踏入仕,卻已百次千次地思謀過,一旦掌了權柄,如何憑藉長江天險,拒宋軍於水之北,先扼制住那宋帝趙匡胤的狼子野心,爾後振興唐國,伺機滅宋,幫助李家一統天下,重振李家祖宗大唐朝的雄風……奈何,屢試不中!實爲忍無可忍!蕭何當年何曾科舉?淮陰當年何曾赴試?學生之行,不過效法戰國策士,一身屠龍術,賣與識貨之人罷了!”

他還待再說,卻被呂布打斷,問他道:“爾名出據何典?”古人起名取字,所謂男出春秋女出詩經。若起個名沒個出處,那便是再好聽,在開過蒙、也就是上過私塾的人眼裡,和張二狗、李阿四也沒區別。所以呂奉先有此一問。這不出奇,如現時會寫篆字的人不多,但若是秦時,只要識字的,便能寫篆字一般。呂布前世生在漢末三國,又做過主薄,這取名的學問,現時看來高深,當其時也不過上過私塾便知曉的玩意。

樊若水笑道:“學生仰慕唐朝尚書右丞倪若水爲人光明磊落,剛直不阿,故以先賢之名爲微名!”邊上穆桂英聽了,只捏鼻子,作酸氣沖天之狀。

呂布聽了,卻啞然失笑,只因他這兩月之來,遍讀史書,卻聽出紕誤來,淡然道:“爾此名須改,然改成‘若冰’,便諧‘弱兵’之音,卻是傷了某縱橫馳騁的豪氣,爾自詡知古,不若便改名知古吧!”

樊若水一聽,卻便不幹了,剛一見面便要他改名,一展那紙扇傲然道:“不妥不妥,學生……”

呂布這下便不客氣,揮手道:“爾或有才,然屢試不第,卻也非這唐國負爾。爾可知曉,唐朝無一名爲倪若水之尚書右丞!倒有名爲倪若冰者!”呂奉先這些日子無聊,又聽那隋之後便有唐,史稱盛唐,萬國來朝,呼之天可汗。他本是胸懷大志的豪雄,便對這唐史頗有興致,是以此時說來,卻是一針見血!

樊若水聽了,立時如睛天霹靂一般,他不敢相信自己記錯了,便呂布言之確鑿,卻由不得他不信,呂布見他這樣,不禁失笑,教張川和穆桂英去搬了唐史,翻到倪若冰那頁指給他看。呂布在史館也算假公濟私,搬了不少唐代史書回家,個個知他一言不合,翰林學士也敢拔拳就打的,誰敢說他?

樊若水看着這七八本不同版本的史書,都是紙張發黃的舊書,絕非臨時起興來誆他的,當下欲哭無淚,只苦笑道:“謝大人賜名。”

這時王保和郭枵進來,和呂布見了禮,張川便對他們道:“我此次回來帶了二十名老兄弟,爾等兩人、我與穆家妹子,更領五人,三個時辰輪值一次,護衛大人安全。現在便是我當值,你等速去休息。”王保郭枵當然毫無異議,自去了和那些士卒打招呼不提。

“爾有何打算?”呂布淡然望着改名爲知古的樊若水,冷冷地問道:“你去投宋國,縱是能博得榮華富貴,你的父母、妻小,卻想來難免做那刀下鬼,你便忍心麼?”

樊知古聞言一愣,他一心只想施展胸中材學,卻全然沒去考慮那後果如何,此時被呂布問,竟一時不知如何對答,但他畢竟是極聰明之人,正史上多少人想賣南唐,卻也只有他一人成事,是以儘管他的名字是一個笑話,但此人聰明才智,卻也不能就這麼一筆抹殺。

他眼珠一轉,長笑道:“學生也並非鐵了心要投宋,但學得一身屠龍術,便自要去尋個買主賣了纔是,總不能教我,就這麼一世碌碌無爲,貧潦老死吧?在下願投主公麾下,以效犬馬之勞!”說到這裡,便是深深一揖到地。

呂布聽了,冷然道:“教你知道,某要做那青冊留名的霍驃騎!主公兩字,從此莫須再提!”

那樊知古大笑道:“主公莫要欺我,學生縱不才,卻也不是耳聾目瞎之輩,霍驃騎何曾在長安邊郊屯下數千強兵悍將,直比羽林軍更爲精良?”羽,疾如羽;林,衆如林,西漢時期精銳的部隊。

呂布雖然口口聲聲要名留汗青,但前世那亂世爭雄的本性卻使他不由自主的不斷在做安排,此時那採石磯已不是二千騎馬步卒的光景了,打下和州之後,參與那一役的軍士,本來是等着唐國的封賞,誰知還了和州給宋國,唐軍之中許多有功之士的夢想但落了空。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左突騎使手下嶽風率衆嘯聚於採石磯的事,儘管如何遮掩都好,還是透了風聲。除了那正史上糊塗到宋兵圍江寧才知大事已休的李煜纔會不知,那些參加和州之役有功無賞的士兵,不時就有三五人一小夥,去投了嶽風,現時採石磯已嘯聚了五千人上下,其中八成都是經歷過戰陣的精壯士兵。在採石磯按軍隊營盤駐紮練兵。附近唐軍有林仁肇的門生弟子,按林仁肇的招呼去剿了幾回,可就算將領有心清剿,麾下士兵卻又哪裡是這五千悍卒對手?要知道如果不是仗着手底下硬朗、兼又膽大包天的軍漢,哪裡會來投嶽風他們?是於唐軍試了幾回,無不鎩羽而歸。

林仁肇也曾以此爲由彈劾過呂布,但皇甫繼勳卻爲了自己打算,時時維護呂布,要知道皇甫繼勳此時極得李煜信任,正史上直到宋兵過了江,李煜還相信皇甫繼勳江寧城無憂的鬼話,所以此時他給呂布開護,李煜本來又十分討厭林仁肇,哪裡相信呂布埋了一支精兵在採石磯?

官場向來瞞上不瞞下,此時樊知古說起,呂布卻也不在意,他根本就不去反駁,他不屑去解析,儘管他知道自己這麼做似乎有點不太好,但他呂奉先豈是事事去與人說、唯唯諾諾之輩?就是朝上林仁肇彈劾他,呂奉先也是輕蔑一笑,從不作答。李煜問來,溫候也只是傲然回一句:“要殺某,只管殺,莫須多語。”當時被枷回江寧,呂布也是這麼說的,李煜想起來,也是不知怎麼說他纔好,每每弄得要其他大臣來打圓場。

樊知古見呂布傲然坐在那裡,他卻心中大喜,覺得此次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眼前這位,不就是他樊知古一生所尋的明主麼?當下納頭就拜道:“學生謹遵主公所囑,有人處,便稱大人就是。”卻也無他,江南一國,廟堂之上,向來少有彪悍豪強之人,呂布也算特行獨立,於便分外顯目;加之他一心要名留汗青,那種凜冽正氣自然使人不敢輕視。何況,人中呂布!走到何處,本來就是需要仰望的!

這時卻聽莊丁進來報知,有人受一馮姓好友所託,前來尋訪呂布。呂布皺起劍眉想了一會,想不起自己轉世以後,什麼時候認識過一個姓馮的好朋友?這時樊知古拱手道:“主公,不如讓諸位虎賁隱身屏風後面,不論來者有何企圖,一聲令下,必教他屍骨無存。”呂布自己持蓋世武勇,哪屑做這種安排,本來是想讓張川他們退下的。但張川一聽,卻起身行禮道:“大人,有防無患!”

“屬下附議!”穆桂英和其他軍士也同聲道。呂布雖無懼,論手底下的修爲,他呂奉先天下敢去!何況在自己的家中,對方只有一人?但卻也不忍拂了這班忠心親衛的意,便點了點頭。張川馬上起來,和穆桂英領了那幾個軍士,藏匿於屏風後面。

樊知古本也想起身進裡間,呂布卻道:“何須藏頭露尾?只管與某坐下便是。”樊知古聽了,不覺眼眶發紅,他半生以來,屢試不中,四處受人白眼,受盡了鄉間衆人嘲諷,才使他不甘受辱,起了投宋之心。他卻不知,呂布也是機緣巧合,任誰二個月來都在翻唐史,記住一個姓倪這樣較生僻的姓氏的宰相,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只知想不到今天投到呂奉先麾下後,呂布一語便逼得他改名,使他口服心服,認定呂布胸中才學,絕非等閒。此時有事,也不避他,明顯是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他這不遇之人,已逼到要出賣故國的份上了,受了這般對待,如何能不感觸萬分?

片刻那莊丁便引了來人進來,那人進了偏廳,卻見廳中兩人,都是身着文士袍服,客位上那個,雖生得也是一表人材,但薄脣描着刻薄,眼神頗是陰毒,身上又帶着幾分窮酸意氣;轉眼去望坐在主位上的,一時間,只覺不敢正視,那凜冽正氣,不怒而威的氣勢,不等來人多想誰是正主,已下意識翻身拜倒道:“小人見過劉大人!請大人屏退左右,小人有生死攸關要事相報!”

呂布只淡然道:“不妨,誰人使爾見某?有何要事?一一說來便是。”

那人叩了個頭,才道:“大人可記得,和州城到霸王祠,烏江鎮到銅陵關?有一馮姓好友,生死相隨!今日便是他託我前來!”

呂布聽了,心中略一思索,便想了起來,原來卻是那馮姓太監,當下便點了點頭,示意那人說下去。只聽那人急道:“小人那馮姓好友,使小人來報,請大人速離江寧城!小人那馮姓好友說他回江寧以後多番思商,大人那義兄,必是非凡之輩,大人若無去處,去投你那義兄也是一個章程,只是須速速離開,若遲了,那聖旨一到,就插翅難飛了!小的不敢久留,以免讓人發現,請大人見諒!”

他又叩了個頭,轉身便要離去,卻聽呂布笑道:“且慢。”拋了一小錠銀子給他道:“某知你捨命來告,自然是非圖錢物的好漢子。但總須請你喝上一杯,以盡地主之誼,你竟離去得急,某也不好留你,這點酒資,還請笑納。”

那人轉身一望呂布,雙眼發紅,那淚水在眼眶裡打着轉便要淌下來,他又跪倒在地,重重叩了三個響頭,把那額角也叩青了,哽咽道:“小人是個殘缺人兒,今蒙大人如此蓋世英雄,相贈一句‘好漢子’,勝卻千金萬銀,便教死了,卻也無憾!大人還是速速動身!”說罷把那銀子置在地上,轉身決然而去。

樊知古見那人去了,嘆道:“壯矣!想不到主公英雄威名,竟教這閹人裡,也生出此等漢子!主公,速做打算!也不枉他捨命來報。”他畢竟是文人出身,未經戰陣。一聽呂布有生命之危,心中便已慌亂不已。

呂布招手對從屏風後出來的張川道:“爾率兒郎們護此間家人,去城外北郊道觀上隨喜。若某今日取義,爾便率衆人去投我義兄!知古,爾也一併去吧。若留得命在,某必逞爾凌雲志!”說罷解了玉佩,遞去張川,說了那地址,張川重重叩了個頭,只抱拳道:“大人珍重!”招呼其他軍士,挾着那還在嚷:“主公!主公!何必做如此愚忠之舉!主公!民爲先啊!……”的樊知古,自己按呂布吩咐去了。

此時間,宅內已是雞飛狗走。

這時那明月一路小碎步匆匆忙忙進來,撒嬌道:“少爺,少爺,奴不去那道觀……”

呂布笑了笑,只是說:“留下,怕會死的。”明月一下子呆在那裡。

門外柳秀繡鞋踢得月白裙裾水波一般,劉員外和安人,早被那忠於職責的張川架了上車,她本是要來質問劉綱爲何縱容手下那班丘八來挾持家人的,此時在門外聽了呂布短短這句話,心頭一冷,她本也是官宦之家的女兒,已經歷過一次家變,再加上呂奉先從不妄言,自然最是明白,“官身薄如紙”這句話的真諦,當下聽了,提了裙裾,悄悄轉回前院,不等張川等人來勸,便自上了馬車不提。

呂布使穆桂英取了兩錠銀子,打在包裹裡遞給明月,淡然道:“自去吧。”

明月喃喃道:“這家便這般散了麼?”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呂布笑了笑,毫不以爲意,自去更衣。去了平日那郎中的官服官帽,換了那火紅百花戰袍,外披山字文獸口吞肩甲,仍是那束髮金冠戴上,兩條雉尾重又揚展起來。之後呂布便坐在這偏廳的太師椅上,淡然望着廳外,過了半晌,他平靜道:“爾還不走?”他這話,是說給一直在他身後守衛不動的穆桂英。

穆桂英也很平靜,她亦望着外面那亂成一團的宅子說:“大人豈能無背嵬士?願相隨。”

呂布搖了搖頭道:“某謂取義,是心結所致,爾自去吧,代某護得家人平安便好。”是,是心結,是不願再背罵名的心結,他很坦然,他呂奉先決定要試試,做忠臣,是什麼下場,不再叛了,他累了,他叛了許多次了,前世今生,對別人而言,幾百年的光陰,對他來說,卻是從未割裂的生命,他從白門樓下到變成劉綱,不過彈指之間,他這次下定決心,便要試一番青史留名。

穆桂英淡然道:“兩月前我抱恙在病榻,大人不是說,心中自有理會麼?如此,何必再勸?”她本是巾幗英雄,演義上見了稱心夫婿,搶親逼婚也做得出的,有什麼不敢說?何況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顧慮?

呂布聽了,卻心頭一震,他知道,那天的話穆桂英已誤解了,他呂奉先,卻不是將錯就錯、臨死拉一個墊背之人,他平靜道:“爾錯了,某與你有兄弟之誼,無花前月下之情。兄弟之義爾已盡了,去罷。”

穆桂英聽了,心頭卻另一番滋味,她只覺生死關頭,呂奉先不忍讓她共死,於是故意說出這無情之句,她淡然道:“大人心中唯有義,便以義論;我心中自有情,自以情殉。”一句話便把呂布堵住:我有情便好,你怎麼想,卻不能左右於我。

呂布一時再無言語,卻聽穆桂英低低吟道:“生未及結良緣,死能伴葬同穴;君提戟百戰沙場敵膽寒,妾自銀槍相伴萬軍中;唐國百官無言,李家江山危難;君敢澆碧血醒江南,妾何能獨活無心肝?收君骸骨於高山,北望長江江水寒,寒不過割頸利刃,刃利焉能斷情歡!”她本是豪邁出色不讓鬚眉,此時吟來,雖是述情,卻全不講究平仄叶韻,更無半分女兒家的婉轉,只是把那綿綿情意,直呤出西風瘦馬的悲壯。

但呂奉先聽了,卻不禁想起前世白門樓下貂禪,貂禪終不能共死,他翻閱史書,有說歸了關二,有說歸了阿瞞,縱是美絕如花又若何?男人總是自私的,誰也不願自己的女人,尤其還是爲她一怒殺董卓的女人,在自己死後,於別的男人身下輾轉嬌喘……呂布自然也是男人,他若不在意這點,卻也就不必殺董卓了!每每想來,總有一些遺恨!想不到,今生卻有明知赴死,還願共往的女子。

呂布站了起來,混身片甲作響,他長笑一聲拾步向廳外走去,穆桂英綽着銀槍,跟在他的身邊不離不捨。這宅中已然空無一人了,呂布走到門口,卻見那六十餘歲的老門子從外邊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他太老了,駝着背,一隻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蓬鬆的蒼髮和鳥窩一樣,夾着一個酒葫蘆,手裡捧着一個滲着油漬的桑紙包,大約是囟肉一類的熟食吧,閃進了那門後的小房間。

呂布的腳步聲近來,老門子便探出灰蒼蒼的腦袋,咧着缺了牙的嘴笑道:“小少爺,穆小姐,大家都走了,你們怎麼還在?”他那發黑牙縫裡,還掛着幾條肉絲。但呂布卻沒有怪責他的失儀。一個足夠老的老人,這個年代,七十就是古來稀了,他已六十好幾了,很難苛求他許多的;而一個這麼老的老人,在這種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更難去苛責他什麼。

“某記得,你鄉下堂弟,不是過繼了個兒子給你麼?”呂布從那邊上房間,自己動手搬了兩張椅子到門口。放下椅子,他問老門子道:“沒有給你遣散的盤川麼?”

“有,有,老奴便是拿了錢纔去買酒的……小少爺坐吧,我這酒太差,不請你喝了。”老門子危危顫顫地,搬了個小凳子出來,倚着門坐下,嘆了一口氣道:“老奴十四歲,就來這劉家幫閒,那時,少爺還很小,我常抱他,安人還沒下聘呢,過了好些年,才過的門,生小少爺你時,還是我去請的穩婆,老了,少爺就讓我看着門,其實我知道,少爺是想讓我老了舒服點,那後生護院輪着更守着,有我沒我一個樣……我也不想離開了,安人剛纔,給了我五十兩銀子,又指了院裡兩顆樹給我做棺材,我就不回鄉下了。再說,這宅子得住人,打掃,不然會有烏鴉來棲,彩頭不好……”

他說着,喝着酒,就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小,眯上眼睡着了。呂布解下披風給他蓋在身上,把椅子搬到莊門口,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對穆桂英道:“坐吧。”

“大人……”

呂布望着前,沒有回頭,只是淡然道:“你若不棄嫌,便喚某一聲大哥吧。坐吧。”

“規矩不可廢。”穆桂英綽着長槍,就立在呂布背後,人比槍更堅拔。青聰馬和穆桂英的座騎,就牽在莊外的栓馬石上。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聲,只有一匹馬的聲音,這讓呂布和穆桂英,都有些驚奇,這時候,會是誰來?

那馬很快就跑過拐角,遠遠看去,卻是那樊知古!呂布有些動容,等他近了喘着氣下了馬,便問道:“你便回來做什麼?某若有事,怕顧不到你。”

樊知古喘了好一會氣,理理了頭巾,才笑道:“主公,學生隨主公家眷前去,只添麻煩罷了,不如前來侍奉左右,也好分憂。我對那些虎賁之士說,若不由我回來,學生便咬舌自殺,他們也只好放學生回來。學生不妄言,富貴險中求,若此次主公平安無事,便是學生今後再碌碌無爲都好,念着今日這情份,他日自然少不了學生一個候爵的封賜。”

穆桂英在邊上聽了,給他逗得笑將起來罵道:“你這酸丁,倒是個真小人。”

“學生着實也想扮成大義凜冽,但實在無膽在主公面前拿捏,也自恃這點心思瞞不過主公,是以還不如老老實實說將出來,好過遮遮掩掩得心驚膽跳。”他倒說得坦率,把呂布也弄得掛起一絲笑意來了。

這時東邊便喧囂起來了,片刻就見儀仗委蛇拖迤過了轉角,衝這邊過來,卻是宣旨欽差的排場了。正是不是冤家不聚首,來的大隊人馬擁在中間的,卻是那翰林學士張洎!通常宣旨的,無非是宮中太監黃門,但這張洎,被呂布折辱之後,一口氣數月來都鬱積心頭,只是皇甫繼勳護着呂布,張洎畏懼呂奉先武勇,又見連李煜被呂布硬生生頂撞了,也沒拿呂布怎麼樣,也就不敢來招惹他。今日知呂布便要失了聖眷,立馬就要倒黴,故之專門討了這奉旨的差事,要報當日殿上之辱。

那人馬近了,張洎在馬上看了,只冷笑道:“老夫專門慢慢走來,便等看這樹倒猢猻散的好戲,果不出所料,嘿嘿!還立什麼規矩啊!都這光景了,別說老夫不近人情,指不定就該陰陽永隔了,爾等快快抱頭痛哭吧!還有那秀才,你也自去吧,你看這門外池塘,荷盡已無擎雨蓋!他都自身難保了,你寄他門下,又有什麼出頭之日?”他是存了心,要看呂奉先最後孤家寡人的悽慘了。

他口中說“立什麼規矩”是指那立在呂奉先身後,英姿態颯爽的穆桂英。呂布只淡然地望着前方,根本理也不理他,這種庸人,呂布哪裡願去與他計較枉自失了身份?但邊上樊知古卻抱着主辱臣死的念頭,不肯受那張洎這般冷言冷語,他看着邊上那穆桂英手中長槍,便笑答道:“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這原是蘇東坡的名句,今日卻因張洎相逼,提前了幾百年面了世。

呂奉先坐在那裡,聽了笑道:“好句,知古,爾倒頗有點文采。但卻莫要流連於此,淮陰何曾遺詞賦?子房哪屑留詩名?爾可知否?”淮陰候韓信,張良張子房,建不世之功業,哪裡會去弄這些文人騷客的玩意?

樊知古聽了心中一震,深深一揖及地道:“大人金玉良言,學生拜領!丈夫在世,當開疆拓土,留下千秋美名,自有後人詠歎。”他聽了呂布的話,見這主公以淮陰、子房相許,心中激盪不已,那臉上激動的神色,卻是半點也沒有作僞。

張洎在馬上氣得鬍子發抖,只冷笑道:“你們便怎麼這般那樣的做戲,老夫手上聖旨一宣,便教你等如雪見沸水,再也笑不出來!聖旨到!爾等速速擺出香案接旨!”他手下的人馬,也便聒噪着,和一在羣蒼蠅似的,教人不得安寧。

他望着兀自端坐的呂布,冷冷一笑,驀地板起了臉來,雙手高高擎起手中那捲黃綢,刻意拉長了聖旨喝道:“聖旨到!着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接旨!”

照朝廷體制,聖命欽差宣旨,在場官員除欽差及儀衛之外,均需下拜跪聽,而接旨之人,更須擺出香案儀仗,跪拜恭聆,以示聖恩如沐。是以此時張洎高擎聖旨,臉上做出一副恭謹的神情,心中卻早已自暗暗冷笑,眼神中閃出嘲諷的光芒,望向呂布,等着看這個不可一世、據說縱橫千軍之中的呂奉先,終究還是要跪倒在他身前的樣子。

縱是你神勇蓋世又如何?天威之下,還不是要做一條夾起尾巴來的狗!

他辛苦討來這份差使,爲的不就是藉着天家之威,來在這個傢伙面前出一出那一口鳥氣!

一念及此,他簡直已經有幾分迫不及待了。

可是在他面前的那呂奉先,卻兀自仰然踞坐,若有所思,卻是根本連看都不往自己身上看上一眼。

張洎臉色微變,卻又旋即隱泛出一絲喜色。

自有唐立國以來,哪怕再功高位顯的高官名將,也不敢如此當面輕慢聖旨,不管這劉文紀先前立下多大的戰功,單憑現下他在自己這個宣旨欽差面前尤自這般模樣,自己就可以參他一個目無君上的大逆之罪,有身旁這一干大內御衛親眼目睹,可謂罪證確鑿,必可以趁機拔掉這一顆眼中釘。

只是他一觸到呂布冷酷得不帶一絲表情的臉,不知爲何,心下卻又不自覺地一陣發顫。

眼前這個劉文紀再不是他先前所認識的劉文紀。

雖然他對於傳說中劉文紀的神勇一向嗤之以鼻,然而現下他手持聖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卻又近乎直覺地感到,眼前這個漢子是一座他無論如何都撼之不動的高山。

天不覺漸漸陰了,有一陣沒一陣的颳起風來,已是初夏,風中那熱氣薰得人心煩燥,張洎不知不覺間,竟已是滿頭大汗,雙手高舉過久,也微微地打冷顫了起來。

呂布淡然地望着前方,冷冷地,如寒冰一般,便在這初夏裡,格外分明:“唸吧。”

張洎再怎麼手持聖旨,拿腔作勢,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個跳樑小醜。

他根本不屑去理會張洎,不論做不做忠臣,呂奉先豈是任張洎這等樣人擺佈的?

“大膽!”張洎終於脫口喝出這一句,他長吸了口氣,努力止住心中不知因何而來的恐懼,環顧左右叫道:“劉綱公然抗旨,藐視聖上,快拿下……啊……”。

他一句話未曾說完,一杆銀槍,便如憑空出現一般,冷冷地指着他,儘管還隔着許多兵丁,但他的咽喉間,卻無端已感到那槍尖的寒意。

在他身旁環立着數十名手持刀槍御前護衛,但卻沒有一個人敢來得及阻止這個人,甚至沒有人敢上前去面對這把槍。

但這時那槍尖已指着當先的兵丁額頭,銀槍握在穆桂英的手裡,她一臉的殺氣,殺意,她本不想當甚麼撈什子的忠臣,她沒有呂布的從容,但她那眉頭糾結的怨氣,臉上如嚴冬般冷冷殺意,卻更使人心寒,任誰都不須解析便看得分明:明明她就是,在尋找一個生事的籍口!

樊知古在邊上,臉上帶笑,儘管沒經過戰陣的他,雙腿在那文士袍下很有點顫抖,但呂布那穩如山嶽的氣勢,卻讓他的心頭,無比的穩定,他微笑着說:“諸位軍爺,你們要知,這把銀槍,卻是當日隨着我家大人殺入和州城的四十七人中的第一騎!橫豎你們不過領份餉罷了,學生尋思着,我們唐人的天靈蓋,怕不見比訓練有素的宋軍更硬些,便要試試這槍利不利,總也得欽差大人來試,卻教這等吃份軍糧的可憐人兒,來擋這精銳宋軍都擋不住的銀槍,不知哪來道理?”

張洎在馬上嚇得臉色青白,他憑仗着的,就是宣旨欽差的身份,若呂奉先硬不把他這身份當回事,他可就怕了,他如何能不怕?殿上衆多大臣在場,呂布都敢衝上前扯過他來打,何況這時身邊不過尋常太監、兵丁。

穆桂英冰冷的眼神緩緩掃地左右,原本那些還自猶豫着是否就當上前救護的御衛,幾乎不約而同地向後退去,讓開了一段距離,卻是把張洎孤零零地留在場中。

樊知古一番話說完,穆桂英的槍尖已指着張洎的喉嚨,因爲那左右兵丁護衛,他們都是皇城御衛,若論武功,他們加起來或許並非沒有與穆桂英一拼之力,然則他們卻從來未曾見過這種自千軍萬馬、血肉堆中翻滾過來的那種眼神。此時無不紛紛閃開。

張洎在馬上,小心地喘着氣,結結巴巴地說:“老夫,老夫,老夫是讀書人!讀,讀聖賢書!不與爾等,爾等這般鄉間野婦,野婦計較!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女俠!你小心那槍!你千萬小心!老夫錯了!這紅拂本是風塵三俠!是俠!如刺秦荊軻,如吞炭豫讓,如烏江虞姬!千古傳頌……”

“拿來。”呂布皺了皺眉,不耐煩看他做唱那無恥的把戲,仍只是冷冷的吩咐了一聲。

那黃綾包着的聖旨,託在張洎那保養得極好,幾乎見不到老人斑的手,哆嗦着在馬上伸了出來,他不敢做大幅度的動作,也不敢再說話,因那槍尖已抵在喉結。槍尖一顫,挑起那聖旨,穩穩地落在穆桂英那修長纖細的玉夷中。她慢慢地把槍尖從張洎喉頭縮了回來,慢慢倒退了一步,四周兵丁如臨大敵,卻無一人敢拔刀,張洎見那槍尖移開了,臉上稍有些人色,清了清嗓子,卻不料,穆桂英突地又衝了一步,那銀槍削斷張洎許多長鬚又頂着他的咽喉,嚇得他在馬上舉着手,無比滑稽地哆嗦,穆桂英哈哈一笑道:“就這般,莫動。”

說罷她便縮回槍,慢慢地倒退走了出來,張洎見她退了幾步,便要放下手,穆桂英突地停住步子,杏眼一瞪!張洎卻又舉起手不敢動了,穆桂英才退了出來,把那聖旨遞給呂奉先道:“大哥。”

呂布展了自看了,不屑地笑了起來,把那聖旨遞給樊知古道:“念與那老匹夫聽!”

樊知古接過便讀:“……是故,着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進宮面聖。欽此!”那張洎在馬上叫了,張口結舌,他只是在那內侍裡收到風聲,說呂奉先這回要倒大黴了,所以才討了這麼個宣旨的差事,來看好戲,誰知不過是宣呂奉先進宮面聖!

呂布起了身,穆桂英早牽了馬過來,和樊知古都上馬。這邊張洎和失了氣的皮球一般,無趣的坐在馬上,便要垂下手去,卻不料穆桂英一拔馬頭,手中銀槍遙遙向他一指,張洎如被拉了線的傀儡一樣,立馬又把手舉了起來。

穆桂英冷笑一聲,自策馬跟在呂布身後,向那皇宮方向捷奔而去。

呂布在宮門口下了馬,卻見到林仁肇就在那裡候着。穆桂英在後趕到,叫了一聲:“大哥!”呂奉先隨意地扔了繮繩,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莫怕,某去也。”說罷便向林仁肇那邊走了過去。

穆桂英只望着那背景慢慢地去了,她把那遙遙跟着呂布的青聰馬牽住,撫mo着它那墨綠的毛髮,低聲道:“大哥說莫怕,你別怕,別怕,許是不會事的……若是,若是有事,我們便一併殺進去,把這王宮燒了!”說到此處,已是咬牙切齒。

說罷她轉身對那樊知古道:“酸丁,你去命王保他們,速派一騎去採石磯……”

“沒用的。”樊知古卻出奇的不驚慌,他喘了喘氣,抖開摺扇道:“主公此去若有變故,做什麼也來不及了,你道我爲何不勸?勸也沒用。顯然是一個心結,主公不爲這唐國死上一回,是不罷休的。學生自幼習得望氣之術,自恃絕不會投在短命之主麾下,穆小姐,你且寬心,與學生一併在這裡等待便是。”

這時呂布已走到林仁肇身邊,後者一見他,便冷哼一聲調過頭去,他也是這江寧城裡不多敢對呂布發作的人了。呂奉先知他是實在的忠臣,卻也難得的忍了他。林仁肇對呂奉先的怒火,說來說去還是那三千鐵騎,他早教人查了出來,嘯聚在採石磯的那夥強悍匪軍,就是以呂布之前麾下士卒爲主的。當然,他聽報那支匪軍,卻還擋下不少宋人奸細送到唐軍營中,以爲呂布散了他們,這些士兵自己嘯聚罷了,並還是忠君愛國的,加上在朝上扳不倒呂奉先,他也就只能每次見了就怒目相對;他卻不知這是呂布親自定計,並還把一支鐵騎埋伏在江北,否則怕要拔劍相對了。

那黃門見他們兩人都到了,便笑道:“兩位大人,隨咱家來吧”引領着他們,進了宮裡,轉過那曲折長廊,流水小橋,走了許多,到了柔儀殿外,那總管馮太監,一見呂奉先,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時裡面卻傳來李煜的聲音:“他們還沒到麼?到了就宣進來吧!”

馮太監此時也很難再講什麼,只好高聲道:“聖上有旨,宣林仁肇、劉綱進見!”

一席盛宴擺在那裡,李煜出奇的坐得端正,見了呂奉先和林仁肇,笑道:“愛卿來了?快入席,快入席!”說着他居然命人掛起地圖,指點着江北失地。

呂布冷冷地坐下,對面前的酒菜,一動不動;林仁肇卻很高興,喝了幾杯,笑道:“皇上,只要給臣十萬兵馬,操練上半年左右,臣定能爲我大唐收復失地!”李煜興致也很高,親自給林仁肇和呂奉先斟了酒。

李煜坐回主位,笑道:“好!來人上菜!”冷了的佳餚便被撤了下去,一道道熱騰騰的名菜,穿梭一般的端了上來,李煜對着呂布和林仁肇道:“來,你我君臣痛飲此杯,待明日!朕已經想通了,待明日,朕就撥給你十萬兵馬,拜林愛卿爲帥,以劉文紀爲先鋒,打過江去!盡收大唐江北失地!”

林仁肇大喜,翻身拜倒,叩頭道:“皇上聖明!”李煜笑着又舉杯道:“平身,來,再飲此杯!”林仁肇連忙喝了,他起身以後,想着呂奉先此人,雖然私自解散老兵,但若爲前鋒,那也是千古難得之將!越想越覺得大事可爲,彷彿間只覺得徵平江北,憑仗自己的謀略,又有呂奉先這樣的鋒將,有什麼能擋得住,唐軍的腳步!林仁肇的歡樂和興奮,呂布瞧在眼裡,心中卻在悲嘆,這戰場上運籌帷幄的統帥,卻到此時,還不知道死到臨頭。呂布只冷冷地望着他,也望着李煜。李煜笑道:“文紀,何以不飲?”

呂奉先端起杯,傲然起身道:“某向沒有喝毒酒的癖好。”

林仁肇聞言一驚,很快地他就覺得不對勁了,腹內片刻便如刀絞般的疼痛,緊跟着一股腥甜涌了上來,溢在口腔裡。他一張嘴,血如箭一樣飈射出來,那褐黑色的鮮血,狂噴不止,噴得案前的餐巾,都盡是那黑血,才停了下來,林仁肇已無力坐直,斜着身子,他一臉困惑地望着這聖上,瞪着李煜,留下他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他捂着自己的咽喉道:“皇上,你,你爲何要毒死我?”正史上兩年前就該死的林仁肇,終於沒有因爲呂布的轉生而倖免,終於還是死在李煜的毒酒之下了。

呂布看了,心中只是覺得,做忠臣原來也是要死的,死得這般的可憐。他望着李煜,卻沒有一點憤怒,嘴角掛着一絲憐憫,李煜被他望得心裡發毛,高聲道:“朕不該殺他麼?不該殺他麼?不該殺你麼?從善從江北託信來,說宋帝都在爲他林仁肇和你劉文紀建新宅子了!那宅裡還掛着他林某人和你劉文紀的畫像呢!那畫上就是你現時這般打扮!”

這時殿外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轉是小周後轉了出來,那動人的俏面失了血色,慘白得驚人,她顫顫地扶着牆走了過來,幽幽地問李煜道:“皇上,你以爲,那林仁肇和這劉文紀,會真的叛唐嗎?”

“即使、即使林仁肇和劉文紀無心叛唐,朕留他們也無用!”李煜別過臉去,他有些怕敢面對那手持酒杯,臉上掛着諷刺笑意的呂奉先。因爲江北江南,天下人都知道,誰都可能反唐,若是呂奉先反唐還有一說,因爲他畢竟只是一次渡江擊宋,林仁肇是絕對不可能反唐的,宋人對他恨之入骨,他和宋軍生生死死打了無數仗,怎麼可能反唐?

小周後聽了不覺垂下淚來,扶着李煜肩膀道:“如若那宋帝趙匡胤發兵過江呢?林仁肇、劉文紀這種將帥之材,豈不是可以率軍爲皇上抵擋宋人麼?皇上殺了他們,宋人若是打將過來,這江山,這百姓,這社稷,誰代皇上守護?”

李煜不以爲意笑道:“愛後,像林仁肇、劉文紀這般喜歡惹事的人都被朕處死了,趙匡胤還有什麼理由發兵過江?劉文紀,算了,你沒喝,就不要喝了,你以後埋名伏姓吧,不要讓宋人知道你還活着。”

呂布冷冷地望着李煜,突然長笑起來,過了半晌才道:“某是藏頭露尾之人麼?某便要做那比干!某從江北迴歸,就教爾儘管殺某!爾好不痛快,到今日纔來弄這勞什子的毒酒!”說罷他仰頭一倒,竟把那毒酒喝了個一滴不漏!

然後便大馬金刀的坐在那椅子上,只冷森森的望着李煜,一語不發,但過了許久,卻還沒發作,李煜驚道:“你、你、你爲何不倒?”這時宮殿外面突然傳來喧譁,有小太監的聲音響起:“馮總管馮總管你怎麼了?”

只見那馮太監跌跌撞撞走了進來,跪倒在地喉頭“嗬嗬”作響,嘔出許多腥臭黑血,過了片刻才沙啞地說道:“方纔換席,奴婢已將劉大人面前酒杯換走,已代劉大人喝下那杯毒酒,望聖上爲國家留一、留,留一棟樑!”說罷翻轉身子,一抽一抽的,那黑血從嘴角拼命溢出來,死魚一樣的雙眼,盯着呂布。

呂布不禁動容,嘆了一聲,對他道:“馮大哥,一路走好。”

那馮太監臉上一鬆,露出微笑,頭一歪,便去了。

“爾可曾見鷹?”呂布突然很平靜地轉過頭問李煜。

李煜有些不知所措,點了點頭,鷹他當然見過。呂布淡淡道:“爾可曾見麻雀?”李煜又點了點頭。呂布長身而起,哈哈大笑,便不再理會他了,轉身向殿外走去,有御前侍衛前來擋他,呂奉先只是擡頭狂笑,一路徑直走了出去。

那些御前侍衛倒退了幾步,呂奉先在這唐國的勇名,他們早有耳聞,連江南第一高手皇甫繼勳也走不過一合的,何況呂布此時毫不掩飾身上那駭人殺意,那種隨時可能暴起的殺機!更讓御前侍衛們想起那被斫成肉泥的潘美……

李煜此時已愣在那裡,卻並非是因爲沒臣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而是呂布的話。李煜是個聰明人,他聽得懂呂奉先說的鷹雀之論,麻雀“吱吱”的叫,但這叫聲,卻不是老鷹撕裂它的原因,它叫也好,不叫也好,只要老鷹餓了,老鷹便會去吃掉它。

他有點迷惑了,事實在正史上,李煜的確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但卻並不是如人們所想一樣貪生怕死,最起碼,當他知道吳越過江夾擊唐國,他也有派水師去抵擋的;宋軍過江了,便“國主積薪宮中,約盡室赴火死”,雖然後來沒死成,但可見他雖膽小,雖然懼宋軍如虎,但也不是不掙扎的,是個人都明白,做一國之君,總好過去爲臣虜。

這時被呂奉先一語驚心,儘管要他李煜因此就變成明君,起兵擊宋那是絕對不可能,但也足夠他愣上好一陣了。那班御前侍衛沒李煜命令,也實在不敢出手擋呂奉先,最後不得不紛紛讓開。

呂布緩緩一步步地走出宮門,一路上,遇到他的宮女太監,無不如見了猛虎兇獸一樣避開他,遠遠地避開他。呂奉先心中只感無比鬱積,他也說不出爲什麼,只是很想殺人!他想做忠臣,難道這就是忠臣的下場?他不甘心!他心頭有着前世今生的困惑,“三姓家奴”爲人不齒,做忠臣是一杯毒酒。若不是那馮太監,他呂布不就這麼結束了這轉世爲人的歷程麼?這就是忠臣,忠臣!這樣的忠臣,哪裡是人做的?

他想到此處,一聲長嘯可裂金石,那避在邊上的太監宮女,無不痛苦的捂着雙耳,有幾個禁衛本想把喧嚷之人制住,但趕了過來以後,遠遠見到呂布,那要把此人制住的念頭卻就無從生起,只望能勸他安靜些。呂布的目光冷冷掃過,禁衛們卻無端腿軟了,這些平日槍棒了得,拳腳驚人,每每喝到酣時,走到江寧街頭以武會友、五步殺一人的禁衛們,腿軟了,在呂奉先那擇人待噬的眼光中,他們哆嗦着,遠遠的縮進見不到的角落。

呂奉先就這麼一路走出去,直到走到宮門口,遠遠見了那仍在那裡等他的穆桂英和樊知古,心頭莫名的一溫,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站住了。他站在那裡,胸膛起伏,就是斬潘美,他也不曾這般艱難,就是殺入和州,他也氣定神閒,就是前世戰那劉大、關二、張老三,他呂溫候也想戰便戰,想撤便撤。

但這一刻他卻覺得舉步艱難,宮門外,那兩個站在那裡等他的人,哪裡是兩個人?是採石磯那五千慕名而來的百戰勇士;是大別山把生死寄於他呂奉先的千餘鐵騎。他這一步,該往哪走?如這世間的事,可以只憑武勇來決定,那便好了,那便再無讓他呂布頭痛的事情了。

呂布想到這裡,不禁苦笑,這不可能,他也知道不可能,要是可能的話,西楚霸王就不會敗;他人中呂布也不會有白門樓下的慘劇。這世上的事,許多事,偏偏不是靠武勇就可以解決問題的。

“聖旨到!”這時他身後一個尖銳的鴨公嗓子吆喝了一聲,一個小黃門託着黃綾包着的聖旨,飛奔而來,呂布冷冷轉過身,他喝下了那杯酒,李煜贊他英雄、贈予披風的情義,呂奉先在心裡已將其一筆勾消!餘下的只有君臣之義了,君臣?呂溫候前世殺了丁原,又殺了董卓,想殺就殺,心裡幾時曾把君臣之義當回事?呸!若李煜敢再構陷他,呂布立了心,便不須想了!再不二話,殺出江寧再做理會!

那小黃門叫了一聲:“劉綱接旨。”卻見呂奉先只冷冷望着他,全然無半點跪下的打算,他剛纔也是在殿裡侍奉着的,知道箇中來龍去脈,也見呂奉先對皇帝不假辭色長笑而出的,心知一個不好,自己怕就和傳聞中那潘美一聲,落得一個肉泥的下場,是以也不理會呂布跪不跪,只顧把聖旨唸了:“……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果斷威武,直諫不阿,是故,封蕪縣伯,遷正四品上。欽此!”讀罷,他見呂布面色稍有緩和,便低聲道:“大人,快謝恩吧。”

“蕪縣伯?蕪縣伯?哈哈哈!”呂奉先突然又笑了起來,李煜想來在他走後,是有些後悔了,但他呂奉先,便是前世當那三世家奴,也是堂堂大漢的溫候;今世來當忠世,那杯酒喝下去,也算爲他唐國死過一回,卻弄了個蕪縣伯,卻如何教他呂奉先能不笑?

“某不受!”呂布望着那小黃門,他不想嚇這小太監,只有弱勢,纔會去對更弱者張牙舞爪,呂奉先是強者,強者只會挑戰強者,所以他並不想爲難這小太監,只是對他道:“爾自迴轉,說與他知,某,不受!”

“聖旨到!”呂布話剛說完,卻又聽一聲吆喝,又一個小黃門捧着聖旨飛奔而來,那太監也是極有眼色的,見呂布一身沖天傲氣站在那裡,自己的同伴哭笑不得拿着聖旨,想必果然如娘娘所言一般,這劉大人鐵了心逆旨不受了。當下也不敢去觸黴頭,叫呂布跪下,只是道:“劉綱接旨。”便展開聖旨,要往下念。

誰知呂奉先中心中鬱結,把手一揮,淡然道:“不用唸了,只去與他說,某不受!”

那小黃門喃喃道:“大人,這,這可是封候啊……”呂布冷然一笑,卻也不與他說了,自顧便轉身就要出宮門,他心中悲憤,轉世以來一心執着想做的忠臣,誰知是個這樣的下場,哪裡還去聽什麼封賞?

這時卻聽身後那如玉珠落盤般清脆動人的聲響:“劉大人,請留步。”呂布聽了,只覺心頭一醒,迴轉身去,卻見是那美豔脫俗的小周後,婀娜而來。呂布見了她幾次,只覺她不單貌美傾國,也頗有良心,見她來喚自己,他本是英雄,哪裡有把氣往美人身上撒的道理?當下轉身抱拳道:“見過娘娘。”

小周後淺笑着,慢慢展開手中的黃綾對旨,單止那聲音,便教人心醉:“……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有比干之風,張須陀之勇,朕非無道之紂王、隋楊帝,此國之干城,此後決不損之分毫,今封宣城縣候,遷從二品,賜紫金魚袋。……”

她讀到這裡卻停了下來,只把美目看了呂布,卻見呂布一點也不爲所動,站在哪裡,怕只是對自己剛纔殿裡代林仁肇說話的敬重,卻不是因着皇家的威儀,她暗歎一聲,只盼下面的話能安撫這位棟樑之材吧,她繼續念道:“……剛強直理曰武,甲冑有勞曰襄,是故加封武襄宣城縣候。遷潤州節度使留後,即日着赴潤州,望爾克己奉公,爲國盡忠,欽此!”

這一下,不單呂奉先,連邊上的小黃門也震驚了,這真是前無古人啊!

要知剛強直理曰武的這類諡字,臣子在生時,是不會有的,是死後按一生的功績,再賜諡的。比如正史上幾百年後的嶽武穆,在生時,是不會有人叫他做嶽武穆的。但這下直接就把武襄兩字,在生前給了呂奉先,也就是說,起碼青史上,已註定留下武,剛無慾,強不屈;襄,能征善戰。這兩個評價是跑不了的了。

呂布一下子愣在哪裡,他不是睜眼不識籮筐大字、只會舞刀騎馬的武將,他是做過主薄的人,通曉文墨的,也正是因此,他被震驚了,青冊留名,這身後名,本就要身名才定,但這時,卻已知身後必有這武襄兩字了,受,還是不受?

但呂布還是沒有謝恩,他只是站在那裡,小周後雪白的貝齒輕咬了一下櫻脣,她剛纔花了很大才勸了李煜李了這份聖旨,卻不肯就這麼不了而了,她想了想,揚起螓首對呂布道:“你不是想名留青史麼?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便是皇上有千般不是,身爲唐國之臣,你總得守衛這三千里河山啊!就算你不想理會這江山,這江南的百姓,你總不能讓他們顫慄在宋軍鐵騎之下吧?”

但呂奉先仍沒有開口,他只是愣在那裡,似乎對別人說什麼都不大關心。小周後也是七竅玲瓏心肝的人兒,否則怎麼會得那李煜垂愛?她只一思量,便道:“聽說你使一把方天畫戟,又很仰慕古時溫候,你可曾想過,爲何三國裡,武勇最是過人的呂溫候,後人的評價,卻還不如劉備,甚至還不如孔融之類?”

呂布一震!過了半晌,才苦澀地擠出幾個字道:“他,他殺了丁原,又……”

“你錯了!”小周後比李煜更明白時局,在正史上,她就問過,爲什麼要殺林仁肇了,她對呂布道:“呂布名聲不好,卻不是他‘三姓家奴’的原因!劉備投過的人,並不比他少。呂布名聲不顯的原因,在於他沒有子民!劉備便看清了這一點,兵敗時還帶着大堆百姓,因爲他有子民,便自有人去給他傳誦,呂溫候縱是英雄蓋世,他沒有子民,沒有治下百姓,誰會去給他傳誦呢?如果江南覆滅,這萬千百姓都成了宋人,誰會去傳誦那原來唐國裡還有一個萬夫不擋之勇的左突騎使英名?”

呂布瞪着虎目,倒退了三步,張大口,竟說不出話來!小周後一席話完全顛覆了他轉世以後的想法,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對,對,也許這纔是對了,一時間他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沸騰着,對旁人的言語全然不聽不聞。

等呂布清楚過來,卻發覺不知何時,這聖旨已託在手上,那小周後已遠去得只有那美妙背影了,他有點無奈地望着手上的聖旨,呂布心知,若他決心不接,就算心中迷茫之際,憑他蓋世武功,哪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近他的身?這聖旨在他手中,自然是自己恍恍惚惚之中,仍是想受,是以纔會拿到手中的,想到此處,不禁又苦笑起來。

無奈之下,呂布只好掏了兩小錠銀子,塞給邊上一個勁作揖:“恭喜候爺,賀喜候爺!”的兩個小黃門。再轉身走出了宮門,不等迎上來的穆桂英和樊知古發問,只把那聖旨往他們手裡一塞,淡然道:“讓某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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