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落琴山

“宸兒。”

是誰?是誰在叫自己?君墨宸還來不及反應, 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君墨宸沒有看錯,那一襲月白的影子,確實是有人在那裡。

是柳逸清。

他見到君墨宸的時候, 心裡的震驚比起那日到這裡的時候也少不了多少。

原來那日烈親王讓他二三月時到落琴山來, 他想着時間還早, 也不着急。雖說不知道乾爹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畢竟也算是他的心願, 他自然會照辦。

可自己玩着玩着,倒是有些忘了,一直等到他聽到烈親王薨逝的消息。這纔想起答應烈親王去落琴山的事, 收拾了一番往落琴山趕去。

等他到落琴山的時候,那一瞬間, 他竟以爲是自己的錯覺。若不是先時自己來過落琴山, 他怎麼也不會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彷彿那些斷壁殘垣就不曾有過。只是比起先時的玹琴教, 這裡的一切,都太新了。

守在這裡的人並不多, 地方太大太空曠,反而顯得有些空。柳逸清在這裡住了幾日,想着四處都看了一遍。

本想着今日到那老梨樹下看看,就準備下山離去。卻沒想到,他走到離那老梨樹不遠處, 見到了君墨宸。雖然只是一個背影, 但是他知道是他, 又怎會認不出呢?

忽然反應過來, 這裡的一切, 應該是乾爹的意思,他和君墨宸在一起的時候從未聽君墨宸提起過。讓他來, 一來,是爲了告訴自己玹琴教的故地重建,二來,是爲了讓他們兩個相遇吧。

他將自己隱在另一株梨樹下,靜靜的看着他。他有些猶豫,要不要走出來去見他。心裡還在矛盾的時候就看見君墨宸顫抖的跪了下去,那咳嗽聲音傳來的時候,他幾乎都想衝到他的面前。

可還是卻步了,這個地方,是他們的開始,可是如今,他卻不敢再開始。

他猶豫了一會,自己忽然覺得嗓子有些癢,他不想被他看到,壓低了聲音咳了兩聲。不想還是被他聽到了。他下意識的閃避,雖說動作極快,可還是驚動了他。

果然是比幼時進益了。那些年總在這裡看他,可卻也沒見他有這般的警覺。

柳逸清正準備離開,卻見君墨宸暈了過去。想離開的心在那一瞬不知去了哪裡,他向他衝了過去,看了看他,君墨宸早已沒了知覺。

他將他抱回屋裡,看着他,心裡不住的自責。怎麼如今竟成了這般模樣了?不是說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麼?比起一年前那次在府裡,那個雨夜,他抱着他,他如今輕了不止一點。

柳逸清探了他的脈象,比起那年在宸王府探他脈息還壞。這天下是安穩太平繁華了,也不曾胡亂動怒,怎麼就不能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柳逸清不敢再多想,回了自己住下的屋子取了銀針來。

回來時,君墨宸依舊在昏睡。他爲他解了衣,開始爲他施針。不多時,又將那些銀針取出,爲他着好衣。

他一直在他的牀邊候着,他看着他,只是那般呆呆的看着。

“咳咳……咳咳……”君墨宸再度因爲咳嗽醒了過來。他對現在的自己實在是不滿意,他寧願自己是被人砍了或是其他,一個本該在江湖闖蕩的人,如今因爲生病,弄的跟病嬌一樣。簡直可恥。

這是在哪?好黑。君墨宸有些痛苦的錘了錘頭,他記得,他回了玹琴教,落琴山上一切如故。他記得他去看了那株老梨樹,然後咳嗽,然後昏倒了。

不對,他發現那邊的梨樹林有人,是誰,會是誰呢?

唉,自己怎麼看不見東西了?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是在夢裡麼?君墨宸想着,又用手錘了錘頭,卻忽然被人抓住了手。

那人的手溫熱,這不是夢,君墨宸馬上反應過來。是誰,到底是誰?

可他掙力向對方看去時,眼前還是黑的。到底是夢麼,會不會太真了一些。他心裡有些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又覺胸口一陣發悶,一口血吐了出來。

柳逸清見他不停的捶着頭,便將他的手臂抓住。沒等他將他的手放開,就見他吐了一口黑血出來。

“閣下是誰?”君墨宸怔怔的“看着”對方,嘴角上還有血跡,他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只是目前看來,並無惡意。

柳逸清沒有吭聲,君墨宸的這句話,讓他忽然反應過來,他可能是看不到他。

若是這樣,那他不僅僅看不到他,也看不到一切的東西。

“閣下是誰?”君墨宸說着,又咳了起來。

柳逸清將他扶了起來,又小心的按了他的脈門,病症還是輕了一些,那這是怎麼回事?

“大哥,這套施針的方法,病人有一段時間會目不視物。”他忽然記起師溪的話,是了,宸兒如今失明瞭。

“閣下不願說麼?又爲何要來理我?不如,不如讓我死了,豈不是好?”君墨宸一邊說,一邊咳,又一連吐了好些黑血。

柳逸清有些聽不下去了,便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手碰到君墨宸的那一剎那,君墨宸整個人猶如電擊一般。是他,是他麼?那手指上薄薄的繭,這些年,也只有柳逸清的手是這樣的感覺。

君墨宸將他的手掰開,開口道:“師兄?呵,這玹琴教還有人活下來麼?咳咳,不是隻剩下我一個孤鬼了麼?”他一臉的自嘲,這是在做夢麼?若是夢,也讓他把心事都說了吧,來這裡的,也只會是當年的那些冤魂了。

柳逸清本想開口,聽了他這話,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裝了啞巴一言不發,又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你知道麼,所有人都走了,一個個都走了。只剩了我,只剩了我一個人,真的不知道剩下我是爲了什麼?”君墨宸說着笑了,脣角勾起的那抹笑意,在外人看來都是苦澀不堪。

“你是掌門師伯門下的麼?你恨我麼?咳咳,我那伯父害的師門滿門抄斬,我作爲玹琴的弟子,卻因着皇家的身份,逃過了一劫。我爹重建這裡,想來也只是爲了贖罪。咳咳,咳咳,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君墨宸一個人喃喃自語,眼睛依舊“呆滯”的朝前看着。

因爲什麼也看不到了,所以更要去看,是不是在夢裡都無所謂了。對方沒把自己殺死,或許是有理由的。只是自己現在這身子,想來也是時日無多。可是有些話,他埋藏心底太久太久了,他想說出來。

“我也不知道您是哪個師兄,只是,若您見了逸清師兄,能不能告訴他,就說有個叫君墨宸的,這一生對不起他。先是害他沒了爹孃,害他沒了家,後來更害了他丟了性命。”他不停的咳着,卻堅持說着,整個人難受到了極點。

“咳咳,咳咳,更勞煩您帶一句話給他,若是怨,若是恨,只衝着我來,求他別去找我爹我娘我師父。所有的錯,都是我君墨宸一個人的錯。”君墨宸說着,兩行清淚從那已經失明的眼眶裡流了下來。

“只是,想來他恨得都不願意來找我了,一年多了,無論我怎樣的祈禱,怎樣的求,卻總不能在夢裡見上他一面。您能不能幫幫我?多少,還是想見他一面,咳咳,想和他說說,想告訴他我的心。”他說着,伸手向空氣裡亂抓,卻沒能抓住任何的東西,最後無力的按在牀上。

“咳咳,我不曾恨過人,最多不過厭惡,實在也不能感受他的心情。可我知道我錯了,錯的太離譜了。咳咳,咳咳,師兄能不能幫幫墨宸?只求見他一面,一面就夠。”君墨宸說着說着又笑了。只是胸口越發疼的厲害,多咳了幾下,就開始乾嘔起來,整個人越發的狼狽不堪。

柳逸清實在不忍心再聽下去,更是不忍心看他這樣的痛苦,伸手去點了他的睡穴。

“墨宸,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沒有錯,是我錯了。當初就不該用那樣的方式刺激你,是我錯了。可是宸兒,我一直到了現在還是不敢面對你。宸兒,我錯了,不該讓你這樣的痛苦,不該讓你揹負這一切的。宸兒,好起來好不好?宸兒。”柳逸清抱着他,自己不住的懺悔。說到後面,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已是泣不成聲。

看着懷裡昏睡過去的君墨宸,柳逸清小心的將他脣邊的血跡拭去。

對不起,墨宸,真的對不起。是我太懦弱了,可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現在的你。

宸兒,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我該怎麼辦?我是個已經“死去”的人,我又如何有資格站在你的面前?

宸兒,好起來好不好,不是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麼,不是說了記得麼?宸兒。

柳逸清的淚不停的往下流,卻又怕驚動了君墨宸,只得伸手將面上的淚擦了去。他緊咬着自己的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只是手還緊緊的將君墨宸抱住,卻又生怕他不舒服,便將他平整的放好,又小心的爲他蓋好被子。

他看着他,眼裡的淚漸漸幹了,可他的心,還在不住的滴血。

當年那樣的計策,他們都說不妥。可他固執的認爲,只有那樣的方式,才能解決朝中的情勢,才能讓君墨宸不在爲難。

哪怕,是一輩子的分離。

可他沒想到,他的“離去”,卻成了君墨宸心裡揮之不去的愧疚。

他想過君墨宸或許會思念他,可是他沒想到他會因爲太過自責,引發了舊症,如今更有些病入膏肓之勢。

不是都說皇位上的人寡情狠心麼,怎麼偏生他就是這副模樣?